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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瑞骤不及防,而且这一脚力道如山,无法支持,连人带柜在轰然暴响声中,倒下了。
李雁大踏步出厨,回到穿堂,脚下略一停顿,气冲冲地进入了厕院。
侧院是牲口栏,推开栏门,他无名火起,转身大叫道:“你这该死的刁民,给我滚出来。”
柴瑞正跌跌撞撞地抢出院门,站在天井中脸色泛青。
李雁向栏内一指,厉声问:“该死的狗杀才,你说你没有养牲口?”
柴瑞身躯在痉挛,抽着冷气说:“小的的确未养有供食用的牲口……”
“呸!牛难道不算是牲口?”
“牛……牛是不……不能供食用的……”
“放你的狗屁!”
“寒舍有百十亩田,只靠这一头耕牛,比人还贵重……”
“住口!你说,人命值钱呢,还是牛命值钱?”
“这……这……”
李雁拔出钢刀,阴森森地抢着道:“如果人命不值钱,太爷便宰了你。如果牛命不值钱,太爷便割下一条牛腿,给大爷弄来吃。”
“大爷,你……你行行好……”
“说!你要留人命还是留牛命?”
柴湍急得大冷天额上冒汗,哀求道:“大爷,全镇只有十头牛,三百口人丁的希望,全在这头牛身上……”
“废话!”李雁咄咄逼人地叱喝道:“太爷给你一纸书据,权算牛的价款可以到县里抵粮税。大爷已算是开恩了,不许你再唠叨。”
说完,举刀向牛栏闯。
那年头,官府的淫威,说来令人发指,已至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镇守各地的官兵,听说鞑寇将来,便首先进命,乘机烧杀抢劫。鞑寇走后,官兵再回来,见到那些劫后余生的百姓,不论老少妇孺、逃走不及的全都遭殃,砍下脑袋报功,作为鞑寇的人头请赏。天怒人怨,鬼哭神号这几年来,汾阳以北地区,东至南京、苏州,西至兰州一带,赤地万里,十室九空,其惨绝人寰的景况。非身受荼毒的人,势难置信。
官兵和各地官吏中,当然也有好人,可是那些忠义之士,皆先后被严嵩所派的走狗奸臣,—一击杀殆尽。大明皇朝不完蛋大吉,真是天意。
官府的淫威,平民百姓可说畏之如鬼魅,认了命。柴瑞也和其他的人一样,认了命,但仍存有感动对方手下留情的希望,跪倒磕头,声泪俱下地叫:“大爷,请行行好,请……”
李雁有一颗铁打的心,身上流着冰雪似的凉血,猛地扭身就是一脚,“噗”一声踢在柴瑞的胸口上,把柴瑞踢得仰面便倒,接着冷哼一声说:“你再不知趣,太爷把你的脑袋宰下来做溺器,杀你一个小民百姓,等于是踏死一只蝼蚁,不信你可试试。”
说完,恶狠狠地进入牛栏。
柴瑞缓缓站起,手抚在胸口上,仰首向天,泪下如雨,手颤抖着,用只有他自己方可听到的声音说:“苍天,难道说,我们的罪还没有受够么?难道说,我们已无路可走了么?难道说,真要我们铤而走险么?苍天,我们能忍到什么时候?”
不管他是否能忍,牛栏中已传出可伯的牛鸣,撞击声惊天动地,李雁的叱吼声刺耳。
他以手掩面,转身急步走了。
他回到厅中不久,李雁提着一大块血淋淋的牛肉进人厅中,往桌上一丢,冷冷地叱道:“给我送入厨下,手脚放快些。”
小娃娃看到牛肉,吃了一惊,焦急地问:“爹,怎么回事?怎么我们家里……”
柴瑞摇手禁止小娃娃往下问,说:“小哲,把牛肉提着,跟为父人内,帮你母亲准备酒菜食物,不要多问。”
“孩儿遵命。”小娃娃顺从地答。
父子俩提着牛肉,默默地进入内。
内堂中,中年妇人掩面饮泣。柴瑞脸色铁青,叹口气一字一吐说:“权将冷眼观螃蟹,看他横行到几时;我们除了逆来顺受,别无他途。”
中年妇人饮泣道:“官人,我们的牛没有了,明年……”
“天无绝人之路,明年再说。”
小娃娃大惊,急问:“爹,我们的牛……”
“可怜的老牛,你再也看不到它活生生地偎在你身旁了。”柴瑞惨然地说。
小哲一咬牙,奔向墙角。
“站住!不许你胡来。”柴瑞低叱。
“但……爹!”小哲咬牙切齿流着热泪叫。
“打掉牙齿和血吞,忍不了也得忍。”柴瑞沉声说。
小哲用衣袖拭掉眼泪,愤怒地站在那儿,小拳头握得死紧,大眼中似要喷出火来,浑身因抑制而颤抖,一言不发,不住吞咽口水。
柴瑞长叹一声,欲言又止,最后接过小哲的牛肉,向乃妻说:“琼瑶,下厨去吧。
仙佛无凭,我不信天心,但物极必反,这些人早晚会受到惩罚的。”
半个时辰之后,酒菜俱备,由小哲将酒菜送上,并且在旁伺候。
李雁和梁雄踞桌大嚼,酒到碗空,只片刻间,便喝了两壶酒,一大盘红烧牛肉少掉了一半。
李雁吃相相当恶劣,牛肉火候不够,他用手帮着牙齿撕咬。喝了半碗酒,伸出油腻的大手,拍拍站在身旁的小哲肩膀,醉眼朦胧地说:“娃儿,你长得好清秀,多大了?”
小哲咬着下唇,一面替他斟酒,一面没好气地说:“十岁”
李雁看了小哲不驯的神态,大为光火,猛地一掌掴出,“叭”一声给了小哲一耳光,冷笑道:“该死的东西,你敢无礼
小哲连退三步,强抑怒火问:“你……你是什么意思,打人好玩么?”
“打人虽然好玩,但打你并不是好玩,而是教训你。”
“你……”
“教你一些做人的礼貌。向太爷回话,必须态度卑谦,必须说回大爷的话五个字,知道么?”
梁雄接口道:“我们是大学士府的人,身份可比皇亲国戚,因此你必须态度谦恭,记住了。”
小哲记起父亲的话,打掉牙齿和血吞七个字,不知包含了多少血和泪。他心中在痛恨,但口中不得不说:“回大爷的话,小的记住了。”
他知道,假使他胆敢反抗,那么,家破人亡的大祸必将光临。为了这座三代安居的家,他必须逆来顺受,忍不了也得忍。
在这一带,种庄稼必须倚赖牛马,而以马为主,但由于边塞需马极殷,民间的马已经被征用,只好转而使用大黄牛。同时,普通人家也养不起骡马,牛便成了身价百倍的牲口,小哲眼看倚以为生的牛成了暴客桌上的佳肴,心中本就痛苦万分,再受到暴客的无端煎迫,心中的怒火已接近燎原之势,但为了全家的安全,他居然忍受下来了。在内心深处,反抗的意识被现实环境硬压了下去。
李雁桀桀笑,得意地说:“这些穷荒僻壤的老百姓,骨头生得贱,只有这样对待他们,他们才会服贴的。”
梁雄阴阴一笑说:“兄弟不以为然,如果咱们不是大学土府的人,没有抄人的家灭人的族的权势,就不能为所欲为了。你看.这个小鬼表面上伏贴容忍,事实却心中很极,从他眼中所流露的神色中,可以想到他心中是如何的愤恨了。这小鬼幸而是穷乡僻壤未见过世面的平民百姓,不然,将是个可怕的人物。小小年纪,居然能忍辱负重,心中愤怒如狂,仍能小心下气不动声色,假使让他在江湖中闯荡,那还了得?”
小哲脸上红肿,用充血的眼睛,木然地注视着手上捧着的酒壶,吁出一口无可奈何的低低叹息,久久方说:“在连年天灾人祸的煎熬下,平民百姓不得不苟且偷生。
两位大爷身处豪门,怎知我们此地贫穷山野之民的痛苦呢?两位大爷为了一时口腹之欲,杀了我家倚以为生的耕牛,可知我们今年的日子……”
“趴”一声暴响,李雁闪电似的反掌扫出,重重地掴在小哲的右颊上,怒叱道:“小王人蛋!你居然胆大包天,教训起太爷们来了。太爷每餐无肉不欢,从京师吃到山西,谁也不敢违逆,只有你这家人不识相,诸多刁难,该死!太爷只顾自己的肚皮,哪管你们的死活?哼!你简直要……”
话未完,门外传来急骤的蹄声,把李雁的话截断了。李雁推椅而起,向梁雄叫:“罗爷来了,咱们出去迎接。”
两人掀开帘子,拉开大门奔出。
小哲被打得倒退五六步,脸上变形红肿,口中血往外溢,眼中爆出怨毒的寒芒,本想用手上的酒壶扔击,却又忍住了。
李雁两人出到门外,看到镇北的官道上,五匹健马冒风雪急驰而来。
“罗爷来了。”梁雄首先说。
两人戴起风帽,等五骑行将驰到,方离开屋掀帘迎出。李雁高举右手,大叫道:“属下李雁和梁雄,奉命在此迎候罗爷。”
五匹健马缓下来了,徐徐驰近。
第一匹马上的骑士,戴银鼠皮风帽,穿白狐裘,皮裤,短统雕花快靴,十分神气。
脸部只露出双目,鹰目中厉光闪闪。身材高大,手长脚长。佩一把镂珠镶嵌的佩剑,剑鞘珠光宝气,耀目生辉。看穿章,他定是这些人的首脑。
其他四人皆穿了乌云豹裘,也佩了剑,四人的身材同样高大,同样有一双锐利的鹰目。
“他们呢?”为首的骑士问。
“他们到前面找下手的地方。”李雁欠身恭敬地答。
“混帐!下什么手?”
李雁打一个冷战,惶然地说道:“属下未将经过禀明,难怪罗爷生气。从南京跟王小狗来的张彪,是南京陈爷派来的人,在这儿与夏三兄会面,说是三小狗稍后可到。
夏三兄把属下两人在此迎候罗爷,说是不宜在市镇下手。所以到前面找一处偏僻所在,选定在板泉坡,在那儿……”
“王小狗何时可到?”罗爷不耐地问。
“张彪说他今晚可能在此地打尖。”
“那是说,还有两个时辰,王小狗方可到来罗?”
“是的。
罗爷扳鞍下马说:“那么,我在这儿等消息。”
“属下已命宅主准备好了酒食,罗爷请入室。”李雁谄笑着说,一面替罗爷接过缰绳。
罗爷向厅内闯,四骑士也纷纷下马。
李雁将柴瑞叫出,吩咐父子俩人重整杯盘,换盛上热腾腾的牛肉,另开一坛好酒。
罗爷站在厅中,鹰目四顾,审视片刻说:“晤!这家人倒是不俗。”
他取下风帽,一名骑士恭敬地接过抖掉雪花,接过马鞭,顺手递给侍立之一旁的梁雄捧着。
取下了风帽,现出了本来面目,鹰目高颧,满脸横肉,耳后见腮。给人自印象是:阴险、狡猾、剽悍、凶残,令人一见难忘。心怀恐惧。
他瞥了整治杯盘的柴瑞一眼,傲然地问:“喂!你姓什么?可是这间房司的主人?”
“他姓柴……”李雁洋洋自得地抢着答。
“谁问你了?”罗爷不悦地冷叱。
李雁打一冷战,欠身惶恐地说:“属下多嘴,该死,”
柴瑞垂下头,放下活计说:“小的姓柴,名瑞。”
罗爷大马金刀地落坐,指了指壁上的字画问:“这些字画是出于你的手笔?”
“小的涂鸦,不登大雅。”
“不错,你进过学合?可有功名?”
“小的三代务农,少读经书、”
“很可惜,你想不想功名?”
“小的缘俚福薄,不敢奢望。”
“人不能自甘菲薄,那没出息。如果你有兴趣,我抬举你到京师投门路.或者到江西干一番事业。”罗爷意气飞扬地说,神色相当友善。
“小的一生不曾离开过本乡本上,爷台的好意.小的心领。”
罗爷解开裘带,拈起酒杯说道:“事在人为,天下是闯出来的。英雄造时势方是真英雄,等在家中坐并观天,未兔辜负你满腹才华。我姓罗,如果你想通了,到京师找我。只须到京师提起罗某,便不难找到我,京师的三尺小童,也知道罗某其人。只要你找我,我会替你安排出路的。”
“罗爷抬爱,感谢不尽。只是,小的是粗俗村夫,身无一技之长,还是在此度日好些。”
“罗某不以为然。天生我材必有用,我已看出你不是池中物,终有飞腾变化的一天。罗某一介武夫,亟需一些怀才的读书人相助,我保证你日后飞黄腾达,怎样?”
“小的恐怕要辜负罗爷……”
“你舍不得这个家?”
“可以这么说。”
“这算什么?放把火烧掉,日后罗某给你一座公候府亦非难事。”
“小的……”
“就这么办,在一月之内,你到京师找我。”
“只是……”
“罗某言出如山,不许你推搪拒绝,你必须记住了。咦!这位小侄儿是令郎么?
怎么头青面肿?”
李雁接口道:“回禀罗爷,属下在此替罗爷准备酒食,柴家父子听说属下是大学士府的人,诸多刁难,属下不得不教训他们,他们瞧不起大学士府的人。”
罗爷拍桌怒叫道:“你简直混蛋,在下手处附近,你暴露了身份,日后……”
“没有日后,谁敢向外张扬?”梁雄冒失地接口。
李雁反而神色从容,梁雄却一反恭顺之态,从容地说:“山西境内兵荒马乱,地面贫瘠,居民生活清苦,但却民风剽悍,不怕盗贼只怕官,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