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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不过,公主曾与我说过,居于高位者,处事当以大局为重,”宋郎生平平地道:“舍弃一个陆陵君若能保住危机的局面,你不会犹疑,亦不会心慈手软。”
宋郎生的话一点儿也没错。
灾银、沉船、烧轮、康王、赵庚年、李国舅、夏阳侯、聂然、太子……所有的人都像棋海里的棋子,这对弈中的险象环生,一着不慎就会满盘皆输。
若是既想保住陆兄,又想赢这场棋局,只怕艰难重重。
但……
“大局也好,小局也罢,不问可不可能,只问应不应该。”
我心中密布浮云逐渐散去,“太子,我要保,陆兄,我也要保。”
“看来,公主一会儿是不会被一刀斩败的。”
说完这话,我才发现他的嘴角不知不觉的往上翘起,看着我的眼神暗含着别样的情绪,心中有些讪讪:“你……是不是吃醋了?”
宋郎生面不改色:“我从不吃醋。”
“……”
宋郎生不再同我说笑,“公主,既然眼下局势杂乱无章,错综复杂,各方势力虎视眈眈,你当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会儿上朝,切不可再惦记着什么是是非非恩怨情仇了。大庆第一公主,哪能是成日沉浸在情爱中的女子。”
我瞥他:“人家戏文里的男子这种时候都会说,‘不要怕,有我在’的,哪有你这般催着女孩儿上战场的。”
宋郎生声音响在我的头顶,“我不善权谋,公主若因我沉情而不能思政,我能做的,就是把我所看到的,把我能想到的,尽悉说与你听。”
我垂下眼帘,“那我若是伤心难过到厌世,你会如何?”
“你若是伤心,我当然可以替你擦拭眼泪,公主若是厌倦朝局,我自也能带你远走高飞,可是,太子有难,朝局动荡,国子监的同窗枉死,陆陵君为了公主甘入牢待死,此间种种,公主你,绝不会为了一己之安而罔顾他人。”
我抬起眼眸看他,虽说笑意苦涩,眼神却异常坚定:“在朝堂上,我无法替公主解围,亦无法对你说,只要有我在什么也不要害怕这样的虚言。”宋郎生的声音平稳而富有力度,“我的安慰起不了任何作用,反倒会助长你的软弱。”
“所以公主,阴谋真相,需由你来揭露;亲情友情,也要由你自己去守护。”
他目光如辰,明丽的叫人简直移不开眼,我嗫嚅问:“都让我扛,你不担心吗?”
宋郎生轻笑一声,正想同我说什么,视线忽转前方,却有一名军将快步行至跟前,单膝跪拜,“太子左卫率常云,参加公主殿下、驸马爷。属下奉太子钧令,护送公主回朝上殿!”
连东宫六率的左位率都唤来请人了,看来皇弟那儿是刻不容缓了啊。
我应了一声:“好,这便走吧。”
常云起身上马,示意护卫队让出一条道来,让我与宋郎生比肩前行。
临上马车,我拉住驸马,问:“你方才,想同我说什么?”
宋郎生托着我的腰坐上车轿,在我耳边轻言道了一句话。
我闻言立刻踹了他一脚,“你这是损我!”他轻笑一声扳鞍上马,先行一步,策马入宫。
其实玉龙山庄离皇宫不算太远,过了三条街便是,算一算,他应当赶得准上朝时辰。
而我缓行一步,在入宫前刻意回府换上一身黄袍宫装,金丝绣凤,裙幅宽大逶迤,不可谓不雍容庄重。
整个大庆能穿黄色的,除了父皇和太子弟弟,第三人堪堪正是本公主。
这锦服本是我封为监国那年所御赐,后来我嫌穿一次里三层外三层完成掩住了我婀娜多姿的窈窕形象,也就甚少再碰了。
但今日这种需要强大气场的场合,碍手碍脚的服饰反倒成了某种利器。
我正襟危坐,透过珠帘,皇宫铜钉镏金门在前,自中行门而入,眼见殿门逼近,改车为轿之时,一位英姿伟岸的公公朝我大步奔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蹲一站行了一礼,火急火燎地道:“公主,奴才可总算是把您给盼来了。”
正是太子弟弟的心腹内监成公公。
我被这身衣服闷的一身汗,本有些不大耐烦,“被你成公公盼着的,准没好事。康王这些年的各方罪证不都给太子整好了吗?直接把罪证罪状当着百官丢去,他还有何话好说!”
成公公不知所措地摇头道:“太子殿下本也是这般想的,且不知这康王哪来滔天的本事,那一宗宗铁案皆有官员主动认罪一力承当,不论是私铸铜钱还是贪墨结党,到头来,他竟能将自个儿撇的清清白白,那些人居然还非他治下,连个治理无方之罪都治不了了啊。”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先前是我疏忽大意,小看了这韬光养晦的皇叔了。
我冷冷问:“国子监监生陆陵君是他康王的门生这一点可是毋庸置疑,既有各方人证亦有多年信笺物证,而陆陵君众目睽睽刺杀本宫未遂在前,亲口招供在后,连同画舫沉船案亦是证据确凿,他又是如何抵赖的?”
成公公急道:“太子爷现下正说着这事儿呢,可奴才瞅着那康王面不改色的模样,心中总是不安,一听公主来了这不立刻先赶来同你先知会一声,您看……”
我微微颔首,“一会儿看准了再吆喝。”
成公公恭谨道:“奴才明白。”
离殿门十来步远,就看到文武百官分列的身影,不知前一刻太子弟弟说了些什么让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只听遥遥当首的康王义正言辞地道:“太子殿下方才列了臣五宗罪,可一桩桩数下来哪一桩不是奸邪小人对下臣的污蔑与陷害?如今竟说臣有意刺杀襄仪公主,那可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下臣一心忠于圣上,公主乃是圣上钦赐监国,下臣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岂会以下犯上!那国子监生是臣门生不错,可他是受何人指使在何处何时刺杀于谁,臣一无所知,仅仅听一名小小的国子监生的一面之词就盖棺论罪,下臣不服!说臣几番对公主起杀心,那么还请太子将公主殿下请上殿来与臣对峙,臣问心无愧,只求还臣清白!”
这一声还臣清白的余韵可谓袅袅飘荡。
空谷般的大殿上死寂一片。
我瞥了一眼成公公,竖起食指,想要同他说再多听一会情形。
果然不是自己的人不懂自己的心,成公公仿似心领神会的点了点头,长吸一口气高声喊:“襄仪公主到——”
我:“……”
整个大殿登时犹如一座大坟。
我应声徐徐前行,行的不快不慢,淡淡的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所有人都噤若寒蝉的挺了挺背脊,低头不语,好像生怕一个不留神,便要被闪瞎似的。
当然除了几个人之外。
这之中有随和如赵首辅,平和如李国舅、平静如卫清衡、平常如聂然。
我却也无心再分神去嗟叹恍若隔世,朝太子恭谨行了一礼便即挥袖落座,而由始至终,康王都那般气定神闲站着,连头礼都不点一下,姿态倨傲的望着我。
看来我的好皇叔不仅是胸有成竹,更是留有后招啊。
满朝文武见状不觉左顾右盼,成公公替主分忧道:“大胆,公主殿下在此,还不速速行礼!”
康王闻言沉下脸,眼中寒芒闪烁,语气沉冷的回敬道:“这大殿上几时有你这狗奴才说话的份!”
那与生俱来的皇家威严又岂是成公公能应付的了的。他一张口,成公公似寒了一下,立时噤口。
太子冷言道:“方才还口口声声要皇姐出来对峙,怎么?忠心如皇叔竟连基本的礼节都忘了?”
康王看了看太子,又瞧了瞧我,非但不惧反倒气势嚣张地道:“若当真是公主殿下,臣又岂会罔顾君臣之礼?呵呵呵,只可惜,现下坐在这上头的……”他顿了顿,振袍直指我道:“根本就是冒充的!”
他这一声振聋发聩,满朝文武顷刻间抬起头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康王如此一举,倒确实是令人措手不及。
太子拍案而起:“皇叔!御殿之上,岂容你胡言乱语!”
我尚不做声。
原来如此。既然,陆陵君行刺一案无从推脱,那么,只要我这个公主是假的,杀我,非但无罪,甚至可以说是有功。
只不过……谨慎如康王,无凭无据,又岂会诬陷的如此明目张胆?
“臣也是近日方才得知真相……”康王勾了勾嘴角,“已着刑部侍郎蒋丰查明,太子殿下若是不信,大可传上几位人证,以证虚实。”
这档口,太子说不了一个不字,很快,那所谓的几位人证就这般大剌剌先后走上殿来。
当先而入的是一对步履蹒跚的年迈山村夫妇,大殿庄严的氛围吓的他们连路也走不好,只怕活了大半辈子都从未见过这等阵仗,一到跟前就双双跪□连连叩拜太子拜的如神如佛如仙逝一般。
康王让他们看看认不认得我。
谁料他们一抬头就犹如见到鬼魅般吓的瘫软在地,那老汉口中直呼:“是她……就是她,她,她不是跌入山崖死了吗?怎么……怎么……”又转头问他的妻子,“老婆子,是我眼花了吗……”而他的妻子亦惊恐不已,“不会错,就是这姑娘……她……还活着?”
正当众人摸不着头脑之时,康王朝太子道:“这两位个是居住在灵山脚下五十多年的村民,在一年零九个月之前,也正是当朝驸马寿宴前夕,他们亲眼所见,襄仪公主因被人追杀,而跌落悬崖,彼时他们并不知是公主,只等刺客走后下山寻探,看到了一具摔的血肉模糊的尸首后就立即报官——”他示意人呈上一个木托盘,掀开布盖,上面躺着一支精制的玉钗,“这是当年京师衙门对这桩无头悬案所备留的物证,臣以命宫中侍皇后多年的嬷嬷证实过,这支发钗乃是公主出嫁时皇后亲自准备,自那具尸首处寻到。”
康王把他凌厉的眼神转向我:“既然公主已死,那么试问,如今坐在上面的这位‘公主殿下’,又是何许人!”
这一声质问像把死寂的朝堂给激出了千层浪,那些缩头缩脑的朝臣们也不由大起胆子,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接下来的上来的人证更是骇世惊俗。
她的登场让本已有些闹哄哄的殿堂再度压的寂静无声。
直到跟前。
我眯了眯。
看着眼前这个生得与我有七成相似的女子。
不,这样的容貌只要稍加易容,说她就是我,也决不会有人质疑。
康王:“这位,正是近两年来上朝替太子辅助监国的‘襄仪公主’。”
此言一出,满朝震惊!
我转头看向太子,尽管他想强烈掩饰自己的惊异之意,但……
我叹了叹,看来我这弟弟还是心慈手软在我归来时没忍灭下这个口啊。
那“公主”缓缓抬眼,却不看太子,而是转头朝往第三排宋郎生的位置,指着他道:“是他,是驸马见民女生的与公主殿下极为相似,以民女家人性命为胁,让民女冒出公主殿下,欺瞒太子、欺瞒皇后,欺瞒满朝百官。”她垂泪俯身,“民女,民女后来实在是担惊受怕想要反悔,可、可驸马爷便说即使没我,他还能找第二个第三个‘公主’,若非……若非是康王救了民女,民女此刻只怕已身处黄泉之下了……”
她说的声泪俱下,话里虚虚实实,让人看见了实处,自也把那些虚处给信了去。加之近两年当我的替身,对公主府种种都如数家珍,连府上马夫的小儿子叫什么名字都能一一道出,朝中大小事务更是不在话下,甚至连上呈的物证都种类齐全,偷偷替换的奏章或是驸马在府中的案卷应有尽有,如此一来,只怕上上下下无人不信了吧。
或许,刑部还会顺便把杀害公主的罪给一并让宋郎生揽了去。
当然,康王高明之处还不仅限于此,她明明是太子找来的替身,却把所有责任都推向了驸马,可太子偏生还不能指认,若他承认这两年找了个假皇姐瞒天过海只为自己独揽大权,满朝文武谁会再服从于他。
所以太子即使再想保住我,也会三缄其口。
这一保,恐怕连他自己的储君之位都难以保全了。
如说,之前的那些人证物证,所指证的是公主已死,仍不能单刀直入的说明我是冒充的,那么第三次上来的这些人,才是康王真正准备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因为,他们每一个人我都认识。
是我失忆一整年在陈家村朝夕相处的街坊邻居,有牛头叔、牛头婶、有村长、有狗娃、有池婆婆、有钧爷爷。
他们那样胆怯的问我:“和风,你怎么就变成公主了呢?”
“和风姐姐!”
“你不记得牛头婶了吗?去年咱们还一起织过布呢,你手腕还让狗娃给烫伤了,你不记得了吗?”
我垂下眼睑,看着腕上依旧留疤的烫伤,听着那一声声犹如催命符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