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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道而驰-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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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象征性地教育几句。但他们走过场似的几句恐吓,对于姐妹们却不啻晴天惊雷,哪一天实在走
累了还一无所获的话,他们就会拎起其中一个的衣领,大声喝问:“你妈呢?快说!” 
  这种恫吓的力量穿透孩子们的头发和皮肤,把她们的尊严掠夺殆尽。这些三五岁到十来 
  岁高矮不等的姑娘们不管自己的衣领子有没有被揪住,都会闭上眼睛尖着嗓子哇哇大哭,“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围成一圈的邻居们个个瞳孔放大,掩饰不住对看热闹的喜爱。大多数时候都没有人站出来为她们说一句公道话,好像生怕那戏剧性的场面会因为自己的参与而结束。在田园看来,他们如同帮凶,隔岸看着船沉而绝不伸手。也有少数
围观者心里是同情这些姑娘的,但对干部的惧怕使他们装聋作哑,不肯多嘴。 
  有个邻居壮着胆子帮着说了句好话:“去年他家没有生嘛!” 
  “没生?去年腊月初五那天生的,别想瞒我们政府!”他们看上去神通广大,无所不知。 
  家里的东西,从牲口到农具,从衣箱板凳到碗橱、吃饭的锅,一样一样放到自行车上被拉走,零碎的不值钱的东西被扔得到处都是。被搬运一空的家一片狼藉。每次临走时,大队干部都会丢下一两句充满正义感的话:全中国人民都
像你这样,我们国家早被挤破了。再执迷不悟,我们就不会心慈手软了。 
  不管他们拿什么,田园从来不去阻止。她觉得那是正义的惩罚,就像电影里日本鬼子必败的事实一样不可怀疑。如果她阻止,像母亲交代的那样,跪下来眼泪汪汪地磕头求饶,磕出血来,那么损失肯定能减小,但是田园自己没有,
也没有要求屈膝待跪的妹妹那样做。 
  不过损失虽然大,损失之后,头年生的孩子第二年基本就可以见光了。 
  田园看到母亲战胜了他们,一方面感到庆幸,因为生个弟弟是这个家庭的中心任务,另一方面又感到沮丧,因为代表正义的干部办起事来拖泥带水,回回无功而返,一点不像电影里的八路军。他们的妥协令她感到茫然,是非变得混
乱。 
  通常村干部走后不到一个时辰,母亲就会急匆匆从树林子里奔出来,步子多了几分从容,也多了几分忧郁。田园记得,那时的母亲已经变了,那个鲜亮骄傲的姑娘已经被膀大腰圆的形象所代替。没有理由不承认这也是母亲,但这母
亲仿佛已经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显得沉重而黯淡。 
  每次母亲踏进家门看到家中的惨象,就会一屁股坐在大门口放声呼嚎,抹着鼻涕听田园哆哆嗦嗦地汇报损失的情况。汇报加重了怒火,母亲恨恨地指责起这帮没用的废物看不住家。哭泣和数落不能化解心里的郁闷时,母亲就会操起
那根挑水的铁钩子。家里的铁钩子总是放在大门口,默不作声地见证这一切,大队干部们从来不把铁钩子作为没收的对象,铁钩子总是能够烘托这位妇女愤怒的高潮。铁钩子所到之处伤痕累累。打到头上,顿时肿起,严重的时候血肉模
糊,青紫一片。孩子们扭曲着身子东蹦西跳,嘴里发出长一声短一声的哀叫,哀叫从三四个年幼的女孩子嘴里同时迸发,抑扬顿挫,此起彼伏。母亲咬着牙,下手毫不留情。她曾经爱过这些孩子们,抱过她们,给过她们明亮的笑容,但
是这会儿,她的心里没有家,只有愤怒。后来田园觉得自己比大队干部还要愚蠢——为什么自 
  己从来没想到提前藏好那让人头破血流的玩艺儿呢! 
  将撒谎当成家常便饭的人 
  黄昏过后,发泄完的夫妻俩坐在门槛上,失魂落魄,默默无言,像两个堆在山上的土堆一动不动地望着空空荡荡的破屋,似乎只要身子一动,这座房子就会倒塌。 
  天黑时,孩子们默默地动了起来。有的劈柴,有的扫地,有的生火烧饭。黑夜完全降临大地,隐没河流,笼罩山峰,遮掩最后一棵树木,苦涩和孤独随着黑暗的到来慢慢铺盖在他们的心里。不久,夜晚的星辰向大地洒下点点璀璨的
萤光。事实就是如此,田园想,无论发生什么,生活之舟总在变与不变之间摆着渡。 
  晚饭后,母亲在厨房里忙着炖鸡汤,其他人在堂屋看电视。她不停地对着窗外收工回来的邻居大声招呼着:来坐坐啊,我女儿回来了! 
四十三
  随着母亲的不断招呼,三三两两的邻居进了门。来访的邻居里有田园认识的几位年长的 
  叔婶,他们怀里抱着,手里牵着自己的孙儿孙女,每来一个,田园和康志刚都会主动站起来打招呼。不一会儿,邻居们的笑声灌满了屋子。 
  邻居们叽叽喳喳向给他们递烟的主人表示祝贺,你们女儿有出息了,荣归故里啊。他们仿佛不记得四年前田园被拒之门外的事了。他们只管眼前。他们消息很灵通,提到田园那部放在镇上的车,知道那很值钱。 
  我老早就知道你有出息了。最后一个进门的老头笑容可掬地看着田园。果然成人了。这老头的背弯得厉害,快贴着地了,脸上布满了皱纹,错综复杂,仿佛一个个陷阱。 
  田园一时想不起他是谁。母亲看出她的疑惑,这是王二叔,不记得了? 
  田园茫然看了一眼母亲,哪个王二叔? 
  你瞧,母亲笑着嗔怪道,就是那个整天喊:田破布,田破布,大队干部来了的那个。 
  田园脑子一激灵,想起来了。 
  大队干部一天天无情地消灭着他们家的财产,消灭着他们的尊严。他们成了村里争先进的一大障碍。村民们形容父亲是一粒老鼠屎,再后来,由于他老是穿得破破烂烂,很多人干脆直接喊他田破布。这个王二叔,经常在父亲蹲在门
口端着碗吃饭时,老远地吆喝一声:田破布,大队干部来了,快跑!不管是形势逼人的三月,还是风平浪静的九月,父亲都会习惯性地跳起来拔腿就跑。由于一手端碗,一手还握着筷子,他跑起来胳膊僵着,生怕稀饭撒了,又想回头看看
真假,那模样儿要多滑稽有多滑稽。几次过后,他终于清楚那只不过是邻居们的玩笑,可是他紧张惯了,每次听到类似的话仍会脸色难看,眼神不安,手脚习惯性地蠢蠢欲动,嘴里嘟囔着,又捣蛋!坐下来继续吃那碗洒得差不多的稀饭
。逗乐的人满足地哈哈大笑,笑声能传遍整个村子。 
  提这些陈年旧事做什么?那不就是年轻时的玩笑话吗?嫂子你大人大量,不要计较。王二叔双手接过康志刚递过来的烟,捧在手上,好久不放到嘴里去。 
  我没有计较,是怕女儿想不起来,提个醒。母亲温和极了。 
  田园的确想不起来了,他变化太大。当年他腰板硬朗,声音洪亮,最大的喜好就是逗人开心,除了村长,谁的玩笑他都敢开,谁的祖宗他都敢骂,偷东西,赌钱,打架,他样样拿手,村长见到他都避开点。他习惯性动作就是拍着自
己的胸脯说,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田园从小到大几乎没敢正眼瞧过这个人,如今见到的这个老人却是弯腰驼背,两边太阳穴上的鬓角已经全白,脸上挂着讨好的笑。 
  原来他是如此平常的一个人哪,她暗自想。 
  老得你都认不出了吧?你们大了,我们自然就老了。田园哪,都知道你现在有出息了,二叔跟你爸一样高兴。他脸上似乎露出了敬意。 
  当着邻居的面,父亲试起了女儿买的礼物。外套明显大了,使已变成小老头的父亲看上去空空荡荡。精纺的料子,发亮的皮鞋,没法使他焕然一新了。说到底,不管穿什么他仍然是一个提前衰老的农民。母亲也把田园送的衣服拿出
来穿在身上,她用手捏了捏袖管说,好料子。但是田园知道她没看懂,因为自己都没看懂。这件价格不菲的衣服穿在母亲身上同样不适合,袖管大小差不多,但是背显得宽了,两肩耷拉下来,胸部显得太窄,包不住她过于松弛的肚皮。
跟其他衣服一样,这件质地上乘的衣服也像是把她捆住了似的,幸好领口开得低,还不至于使她看上去呼吸困难。她挺立身子,在试衣镜前左右看看,上下拉拉,想使这件衣服合身一些,却无济于事。她的身材破坏得太彻底了,再好的
衣服也弥补不了。 
  田园低下头不敢看,可仍然听得见母亲表示感激,听得见她在摩挲,听得见她在心里高兴。 
  田招弟被母亲的滑稽样子逗得直笑:妈呀,真难看。富贵也嘲笑他妈“活丑”,不明就里的小外甥跟着笑了,老两口赶紧配合地笑出声。一时间,笑声挤满了屋子,震得房梁都像受了感染似的动了一下。 
四十四
  王二叔和其他邻居一样坐在这家人当中,和他们一起笑着,试图与这家人融为一体,用自己的笑声使这家人忘记过去。但他过于用力的笑声听在田园耳中却像旧电影的画外音,将她的听觉拉向一幅幅往昔的画面。 
  在躲避大队干部的过程中,这家人的形象、性情和品行在不断改变。他们跟去年,跟上个月,甚至跟昨天都已有所不同。几年下来,父亲从精力充沛、衣着整洁的青年男子逐渐变 
  成一个外表疏懒、衣冠不整的满脸胡髭的中年人。他全部的心思都在往“儿子”这一点倾斜,家庭重心明显失衡,原有的理想和生活准则不知不觉消失了,原有的种田的喜好这时已远不如对妻子肚里胎儿性别的猜测。他通过算命、测字
等方式不停地探测妻子的肚子,瞎子和道士经常给他好消息,好消息也经常落空。他妻子跟他志同道合。她承受的比丈夫更多:突如其来的检查、剧烈的妊娠反应以及来自邻居们的不屑的目光。后来,她凭感觉就能知道肚子里的胎儿是
男是女,在有七分把握之后,她想用土方子叫自己流产。她强行挑一百多斤的粪桶,用粗麻布紧紧裹住自己的腹部,喘不过气来时相信腹中的胎儿已死。但是第四个丫头和第五个丫头在这样的恶遇下还是健康降临。每次生完后,她就开
始制定下一个目标。她不肯喂奶,这样可以增加怀孕的速度;她的注意力过于集中,逐渐养成了努力进取的狂热,到最后不知道是她制约着意志,还是意志把她制约了。世界变得混沌。在姑娘们没有衣服穿、受到大队干部的责骂、没有
钱买铅笔、空着肚子上学时她都会 
  草草安慰一下,甚至用谎话来搪塞。她逐渐变得坚硬,也以为别人都可以和她一样坚硬。 
  母亲面对自己的处境不得不撒谎,持续的撒谎使她不撒谎的时候也被认为在撒谎。三番五次之后,她彻底豁了出去,变成了一个将撒谎当成家常便饭的女人。 
  与此同时,母亲养成了偷盗的习惯。一开始,她偷自己家没有的东西,比如承包给外来生意人的芦苇荡里的芦柴。乡下人习惯用芦柴来列成席条和晒台,用来晒棉花和黄豆等。既然是承包给外地人的东西,看场人也就睁一只眼闭一
只眼,尤其是对她。她觉察到了看场人对自己的特殊政策,就把本来偷来自己用的芦柴收拾好了拿到镇上去卖。在尝到甜头,每天晚上从地里收工回来走到别人的菜园,她便开始从别人的菜园里顺手摘两棵白菜,本来只是想自己吃的,
可是当她发现白菜也可以卖钱时,她也这么干了。渐渐地她变成无所不偷。路过邻居家门口时,看到晒在窗台上的袜子,她要是觉得喜欢,也觉得没有危险,就会顺便拿了来。看到梨树上结满了梨子,看着眼馋,她不顾梨树底下睡着的
主人,用锄头勾住梨枝,叫自己的女儿们快来摘,多摘点。梨树下的主人被吵醒后怒不可遏,冲过来就骂,可是已经晚了,母亲和她的女儿们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从那以后,她们偷东西就更肆无忌惮了。 
  在孩子们的眼里,她控制着一切,暴躁,疯狂,又不容抵抗。 
  每年年关,附近的镇上都会来一些摆地摊的江湖人,卖老鼠药、祖传秘方,算命、预测将来之事。平常缩手缩脚的父母在这时花起钱来坚决果断。 
  有一次父母从镇上回来,让她们几个统统到外面去,过了夜里十二点才准回来。姐妹们很懂事,知道这样的决定跟秘方有关。还有一次,田园睡到半夜被母亲叫醒,她只简单地说了一句:你跟妹妹们睡我的大房去! 
  田园姐妹的房间其实是高不足两米的偏房,是父母用来堆放稻谷和干草的,稻谷和干草家里一向缺少,于是成了姑娘们的闺房。姐妹们睡眼惺忪地走到父母房里去,不一会儿,简陋的房子里传来床的吱嘎声和母亲的呻吟声,那时还
不到五岁的盼弟赶紧用脚踹一下田园:姐,爸又打妈了! 
  田园不做声。 
  盼弟又说话了:姐,要不要叫人,要不要去拉拉?盼弟下面的话被母亲痛苦的叫声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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