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错在哪儿?
错在我幼稚天真。
错在我忽视了人性虚弱的事实。
错在我对亲情有过分的期许。
错在我稍有微成,就心里撤防。轻率大意。
错在我误以为人生会有一劳永逸,一旦舒畅即行歇息,而不晓得生命其实是无止境的挣扎。
错在我不明白对付敌人,不可以仁慈,不能只防御,而不进攻,必须杀他个寸草不留,置其于万劫不复的境地,才能换取自己的长久安稳。
错在以为人会投桃报李,不知道人会贪得无厌。
总的一句后,错在我对人生有太多的憧憬,对人性有太高的期望。
我轻叹。
原来,错在自己。
“心如!”
有人叫我。
我看到母亲从长走廊走过来,缓缓地坐到客厅的另一边沙发上去。
“是娘吗?”我定下神来,这样问。
“心如,”的确是母亲的声音,“你整个人憔悴不堪。”
“是的。”我直认不讳。
“我听说了一部分的故事,你能把全部实情告诉我吗?”
“娘,不必了。”
“是惜如连累了你?”“娘,你要知道真相的话,我就告诉你,连累这两个字在我和惜如的仇怨上用不着,连累一个人是无心的,并无恶意的。她之于我,是蓄意陷害。”
“心如……”母亲的声音发抖,带点苍凉。
“娘,如果事情发展下去,方惜如不让步,我也不会怕。
她要帮金旭晖争夺我手上的金家产权,是不会达到目的的。”我冷笑,“拥有金家产业的股权是身分的象征,这对惜如很重要,对我也一样。她不择手段地去巩固自己是金家人的身分与地位,包括了一步又一步地残害我、压迫我在内。我就更不会投降,更不会屈服了。”
“方惜如太看轻我,她以为我有今日是幸运。其实幸运只是成功者的谦虚之辞,世界上哪来不劳而获的幸运,每个人的成绩都曾付起码相等的代价。”
“我不再会忍让,我亦不会再后退,极其量跟她一拍两散。”
“心如,请听我说……”
“娘,如果你仍对我说那番兄弟如手足的话,你免了吧!
若不是为了孝顺你而重新容纳方健如与方惜如,我不会有今日。”
我咬紧了牙关,狠一狠心道:
“老实说,她叫我洗干净屁股坐牢去,我就在这方面成全她。当我在狱中,想到她仍不能是金家承认的一分子时,我会笑。”
“方惜如要拥有金氏家族的产业,简直是妄想。她跟我同样天真幼稚,我的天真在于信任她,她的幼稚在于信任金旭晖。
“娘,告诉你那可爱的小女儿吧,我敢赌,穷她的一生,当金旭晖的打手奴隶是可以的,要在人前被尊称为金旭晖的夫人,诚属妄想。
“我清醒了,可是,方惜如不。”
母亲没有说话,在阴暗中,她好似支撑着椅子,艰辛地站起来。
我忽然问:
“娘,为什么?”
母亲站定下来,等我把话说下去。
“为什么要把健如和惜如生下来?为什么?”
母亲没有答我。
我开始把声浪提高,再问:
“答我,娘,答我,为什么?”
“心如,我的头有点胀痛。”
母亲这样说,然后她回转身,一步一步地走向长廊。
她不作答。
她回避责任。
她放下了火种,烧毁了一切,然后置身事外。
积怒积怨使我渐渐忘形,我咆哮:
“为什么不答我?你无话以对吗?是不是?你也于心有愧了,对不对?”
我开始泪流满脸,一边伸手抓着身旁的东西就乱扔。
最终我嚎啕大哭: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到香港来?为什么要我跟她们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作认姊妹?为什么总是拿我开刀,将我杀戮?为什么老是我……”
母亲已然隐没于长走廊的尽头。
她可能听不到我的投诉与发泄,或者最准确的说法,是她永远都不愿听,不要听。
这一夜之后,母亲遽然死去。
翌日,我从人声鼎沸中被吵醒。
牛嫂跑进我的睡房来,气急败坏地说:
“大少奶奶,不好了,奶奶没有醒过来。”
我一骨碌跳下床,冲到母亲的房间去。
她好端端地仍睡在床上,闭上了眼。
我的那对孪生儿女咏书与咏棋,一人捉住母亲的一只手,轻轻地摇撼着她,口里还轻轻松松地喊:
“婆婆,婆婆,起床了,起床吃早餐,我们要上学去了。”
平日,总是做外祖母的陪着孙儿吃过早点,送他们到门口去,交给司机带上学的。
今天,孩子们的外祖母再不肯起来了。
我缓缓地走上前去,跪在床前,拥着母亲微凉的身体,哭起来:
“娘,为什么?为什么老是挑我?这最后一次还是要我承担对你不起的重责?为什么?娘,答我,答我。”
母亲下葬了。
医生在死亡证上写的是急性心脏衰竭。
在丧礼上,我们三姊妹再加康如,眼泪只在眼眶内一直打滚,竭力忍住了没有掉下来。
除了康如,因为是男孩子,有泪不轻弹之外,我们三姊妹也许都自知没有这份资格,在人前表示哀痛。
母亲生前我们不尽孝,死后才流的愧悔之泪,最没有意义。
怕母亲在天之灵,都会嫌弃我们的眼泪。
尤其是我。
没有人知道一些在黑夜里进行过的丑行,可是当事人应该一清二楚。
穷我的余生,都不能再想起母亲临终前一晚,我在客厅内给她谈过的那些话。否则,我会自疚自责得痛不欲生。
急性心脏衰竭的病因是由于长期忧虑,再加突如其来的刺激所致。
我当负的责任最大。
死者已矣,生者还是要在大太阳下继续苦战肉搏下去。
谁都不会因为一阵子的悲哀与怆痛就自愿功亏一篑。
方惜如与金旭晖自然不会放过我。
金旭晖甚至把支票放到我跟前来,笑道:
“数目虽小,可保平安,自然升值。”
我没有看支票一眼,就撕了个粉碎,回答他:
“金信晖留给我的财产,今生今世也不卖。”
惜如变了颜色道:
“你与金信晖的今生今世,也不过如此罢了。”
我冷笑:
“惜如,口舌之争是很不必的,把你的精力与才智再纠集起来,以别种方式去攫取你心头的胜利与安慰吧!说实在话,你如今的处境是连方健如都不如。赶快在你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之前,令金旭晖给你其他的保障,不必在我身上打主意了。你永不会成功的。”
我根本不劳再看他们的反应,转身就走。
主意己决,誓不言悔。
可是,唐襄年回来后,获悉一切,他起了大大的恐慌,紧张地四处奔走调查,然后对我说:
“心如,这不是闹着玩的一回事,更非斗负气的时刻。此事弄大了,你前途毁于一旦。”
“金家的产业不能卖,那是金信晖遗留给我的。”
“不卖也不等于就这样让他们陷害了而不想办法逃出生天。心如,别说坐牢是可怖的事,你一犯了官司,打击了商场中人对你的信心,要翻身就难比登天了。一个人的名誉比生命还要珍贵。在狱中的困苦可能不难克服,但判罪的原因可以导致你万劫不复,此生休矣,就是你的儿女将来也在人前抬不起头来干活,那岂是上算?”
我那一阵子的匹夫之勇,被唐襄年这么一说,立即荡然无存。
我虚弱而忧伤地望着唐襄年,问了一句很没有志气,显示了山穷水尽的话:
“我怎好算了?”
唐襄年说:
“听着,现今只有一个办法把对方的阴谋完全化解。”
我紧张得双掌紧握,像以待罪之身聆听判辞。
唐襄年道:
“赶快向交易所与证监处申请,提出全面性的收购。”
“为什么?”
“以高价把小股东的股份收回来,就证明你没有亏待他们,欺骗的罪名无法成立,即使方惜如走出来,证明伟特药厂的避孕药无效,伟特跟你解约,要你赔偿,损失的人只你一个。只要保得住信用,不给人们有半点怀疑你的忠信,花掉的钱才有机会赚回来。”
信誉是青山,留得它在,不怕没有将来。
“我们要筹组一个天文数字?”我说。
“不至于吧!”
“对我来说,肯定是的。”
“心如,请放心……”
我截了他的话:
“襄年,我知道你打算照顾我,可是,我不可以无条件接受。”
“又是自尊的问题?”
“欠你的不能不还。襄年,老实说,我已穷途末路,没有你的财力支持,根本不可以做这种全面性收购,况且,时局不好,这么一收购了,等于在市场放货抛售的时刻倒行逆施,我翻身之日更是遥遥无期。所以,我要有准备,不可能一直拖欠,心里没有一个底。”
“好,你说,你要一个怎样的底线?”
“按揭。”我说,“按人还是按物业资产,包括金家的产业在内,由你选择。”
唐襄年凝望着我。
“襄年,我等你的答复。”
“按揭的方式为什么不可以由你来定?”
“对你不公平。”我说,“你是债权人,有权选择我的一切。”
我没有说出口来的是,也许我在下意识地逃避,我不要负那个甘心出卖自己的罪名,我不要名目张胆地变心,背叛金信晖。
而实情是,熬了这十多年日子,我已经很累很够很厌很烦很无奈了。
或者我已不介意有人向我稍稍施加压力,把我解脱出来,让我有个堂而皇之的借口去抒泄情欲,突破桎梏。
金信晖,这个无情无义,不负责任的家伙,他曾留给我什么?
只有一笔沉重无比的心债。
我真不必再尽忠存义,固守坚贞下去了吧?
然而,唐襄年没有中我的计。
很快,代表他的律师把草拟的按揭合约交到我的跟前来,为了获得他财政上的支持,让我有能力向金氏企业的股东提出全面性高价收购,我把名下的所有的资产,包括金家股权、金氏股份,一切物业部抵押给唐襄年。
只除了侯斯顿的那块地皮是例外。
这是他的选择。他要钱而不要人。
文件最后的一页,夹了一个信封,我抽出了里面的一张字条,是唐襄年的字迹,只三个字。
“我爱你。”
我笑。
苦笑。
是真的爱我?是因爱我而要求灵欲一致,宁缺毋滥,抑或我个人并没有我的整副身家来得吸引?
我是成熟了。
因为我学晓了怀疑我身边的所有人。我知道要分析每一个正面与负面的可能性,而不选择一个令自己心安的可能去相信。
而且,我更知道有很多事不必寻根究底去找答案,既来之则安之,接受它,尽量地把自己手上所拥有的变大变多。
成熟其实也代表悲哀。竟连对说爱我的人,也要生疑。
金氏企业一宣布以高出市价百分之五十的价钱提出公开收购之后,金融业内的人纷纷揣测,引起哄动。他们都估量着我们有重大的业务计划在手,秘而不宣。
没有人会知悉真相。
现今即使小股东不答应出让手上的股票,我既做了这个公开收购的行动,也已能证明我的清白了。
金旭晖与方惜如若再站到人前去诬告我,只不过是两个小丑闹出来的一个大笑话罢了。
每念到此,我就觉得花出去的资金不是白花了。也认识到金钱是排除万难的一服灵丹妙药。有了钱,再配合智谋与胸襟,才能所向无敌。
他们也太低估了我了,金旭晖与方惜如做梦也没有想过我会肯如此大手笔地放弃巨额资产,也不肯让他们得到对比下的一点便宜。
人要活着,是要争一口气。
没有这一口气,而拥有其他,都是白说的。
伟特药厂听到了这个公开收购的消息,大伟摇电话给我,语音喜悦,道:
“唐先生推荐得对,你是个绝对可信任与合作的人。这次你向投资在你身上的人,包括我们,所表示的诚意与慷慨,我们会记住。纵使市面上再有不利于我们合作的谣言,我们也愿意与你携手共同解决。”
唐襄年说得对,很多收入与支出,不能只看表面。
经此一役,我相信伟持与我的合作关系在日后会更巩固,业务会发展得很好。
目前要处理的是方惜如。
我嘱咐李元德:
“通知我的代表律师,在报纸上登一段广告,说方惜如离开金氏机构,此后华洋业务,概与我们无关。”
李元德一向对方惜如的印象不好,这一次,却没有兴奋地接下这个指命。
“你有别的意见吗?”我问。
“点到即止,不宜过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