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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筑物很想象;因为据我所知道,前此乾隆回到奉天的时候,他瞧这里的建筑物,十九都是很陈旧了,而且格式也不好;他原是极精明强干的人,想怎样做便怎样做,于是他就拿出了一笔钱来,教人在奉天各处,添建不少新的建筑物,而这一座碉楼,自然也就是他所经营的了。
我们就在这城门下穿过去,中国普通的一般门户,虽然都是分着左右平行的两扇门,其实却是由一面判为两的;唯有这里的城门却是实实在在的两扇门,因为它们都是很大的,一般足以独自掩没这个门洞,不过当初也许是为求特别严密坚固起见,所以叠连的设下两道城门了。过了这两扇门,便是奉天的禁城了。一道很阔的御道,直通入深宫中去,我们的队伍,一走上了御道,便又增加了一种新的色彩;因为这御道上已遍铺了金子一般的黄沙,衬着上面行动的红红绿绿的人物,真可说是五色纷陈了!
这御道的两旁,还有一些活动的景致,不能不描写一下:因为随着太后同来的那一大队御林军,还不曾来得及调进来的缘故,怀塔布特地从他的营伍中,选调了几百名满洲兵来,权充太后的护卫,这时候,他们就分着左右,远远地跪在御道的两旁。他们和我们距离大约是三四丈模样,在这空隙之中,另外还有一批人物,这批人物,也都是奉天的官员,但有一部分是因为官级太低,够不上资格跑到车站去接驾;还有一部分是已够资格的,照理原该先上车站去接驾,却因那时候恰好有十分紧要的职务,不能离开自己的衙门;这两批人便一起赶到御道旁边来,给太后叩头,算是补行接驾礼的意思。
虽说这几百名的满洲兵是给怀塔布调来护卫太后的,但他们此刻已算是进了禁城了,在禁城内除了御林军之外,别的队伍本是不能走进去的,现在他们虽已从权走了进去,但兵器是绝对不许带的。读者试想:这种情形,究交为难不为难?他们此来的任务虽说是为着要保护太后,这就是说,万一有什么不幸的事情,临到了太后的身上的话,他们都得直接负责,然而又不准他们带兵器,难道好教他们赤手空拳的去抵挡刺客或叛党?这不是存心和他们下不去吗!但我们尽可无须为他们着忙,因为那时候,中国人备有手枪或炸弹一类的东西的还不多,如有人要行刺太后的话,少不得依旧用刀剑,单用刀剑,就不容易在这么许多人的中间行事了;所以事实上,是决不会有什么乱子发生的!怀塔布之所以要调这几百名旗兵的意思,与其说是他存心要保护太后,还不如说他存心要讨好太后的来得确当。
当我坐着轿子,穿过那城门的时候,我还是照着老规矩,拉开了一些轿帘,竭力偷看着外面的景致;因此很清楚地看见这一座皇城的城墙上,也有许多剥蚀斑驳的旧砖头,抻落在地下了,也有不少是有人私下去拆毁的。而且因为久已无人去修整的缘故,以致乱草从生,全失了应有的庄严气象;甚至在几处较大的缺口上,已有不少的小树在生长着了。再过几年,不知道将成什么模样了?我想当初的情形,必然是和目前大不相同的!
我对于这一座皇城,可说是一些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好感,虽然依据历史上讲,我们的祖先,当初就是在这一块地皮上发扬光大起来的,我们似乎总该对它有些不同的感觉;然而这些事迹过去得太久了,以致于使我们不容易再发生什么印象。何况我们已在景物各殊的中土住了这样许多的年代,而那里也差不多已成了我们的第二故乡,一切都和我们很熟悉,这里却颠倒反觉得生疏了!我想这时候,要是我们的老祖宗再打地下走出来,和我们相会的话,我们除掉用对待陌生人的礼貌款接他们之外,也决不会再有什么感情了。
要很清晰地看到这样一幕伟大而热闹的喜剧,自然是不很容易的;我想最好是人坐在飞机里,望下作鸟瞰,那才可以一览无遗。不过,其时飞机这样东西,中国却尚不曾有过它的足迹咧!就是有,我也不能以一个女官的身分,驾着飞机,在空中偷觑圣驾。好在我此刻坐在轿子里,一般也是居高临下,尽可看到所要看的一切。其时最触目的便是那两行全副戒装的旗兵,个个都象一头虾蟆似的在地上俯伏着,头低得差不多要把他们的嘴唇贴在泥土上了。他们的前面,便是那两行临时赶来接驾的官员;官员的架子,多少总得比小兵大方一些,他们虽是一般也低下头跪着,但上半身还是挺直的,这样就比吓蟆式的俯伏,神气得多了。然而这些官和这些兵的服色,却是一律十分整齐而美丽的;倒象是两行活动的灯彩,特地为着欢迎太后而设下的。我们就在这两行活动的灯彩的中间,坐着黄色或红色的大轿,徐徐地行过,再加那些抬轿的太监,又是全披着极华贵的宫装;因此,使这一幕喜剧的布景,格外的灿烂夺目了!那时候,恰巧太阳正在一天中的全盛时期,光芒非常强烈,射照在这些大红大绿的颜色上,顿时我们的行伍,炫耀得和一条长虹一样,谁见了都不免要停住步看着。
我们的队伍,色调虽是如此的浓厚美观,但在精神上,却依旧非常的庄严肃穆,简直是声息全无。便是那些抬轿的小太监,也一些没有什么声音做出来。这倒不是因为他们的脚步太轻的缘故,而是全赖地下所铺的一种半湿的黄沙,把他们的足音,一古脑儿的给掩住了。在这样肃静的空气中,我们直僵僵地在轿子里坐着,真和那些泥塑木雕的神像有些仿佛;又像是壁画上或油画上所绘着的故事画中的人物,忽因某种奇怪的魔术的作用,重复又回生过来,排着队伍,在街上行走。
在奉天,象这样声势赫赫的大仪仗,也放许在几百年中,不容易见到一回:这一回偏是又只许那些做官的得以躬逢其盛,凡属寻常百姓,一概都不准观看。其实,我们也很明白,禁令总是只在表面上遵守的;暗地里正不知道有几千百只眼睛,躲在适当的所在,大着胆,不惜以身试法的在张望咧!
最后,我们便到了皇宫的面前;整列的队伍,就在宫门外扎住了。到得这里,不免又要从规定的种种仪式以内,挑一种出来表演表演了,第一,必须不让太后独自冷冰冰地踅进去;因为在清宫中,有一个很顽固的习惯,——其实宫里所有的习惯,简直是无一不顽固。——每当皇上或太后临幸一处比较不常到的地方之前,必先有人在里面排班跪接,才算尊严,现在就是这情形。于是那一位总管太监李莲英,便大大的忙乱起来了;凡逢到要表演什么仪式的时节,总不能不请他来当导演,此刻自然又少不掉他。他先向那十六名给太后抬鸾舆的小太监做了一个眼色,他们就知道了,立即停止前进,端端正正地站在御道的中央,使太后的脸,恰好贴对着那三扇中门中间的最大的一扇大门。
这十六名太监,便象十六尊石像似的肩着太后的鸾舆,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因为这一座鸾舆是绝对不能让它沾着泥土的,否则寻常人家的官轿,当主人端坐在里面等候什么事情的时候,轿夫尽可暂时卸下他们肩膀上的担负来,让这轿子停在路上,主人一般也很舒服,而他们却就省力多了。然而这种福气,却不是给太后抬鸾舆的十六名小太监所敢妄想的;他们这时候不但不能把鸾舆歇下肩来休息休息,而且连大气也不敢喘咧!
太后的鸾舆既已安置好之后,我们便得赶快走进宫去,把我们原是陪驾东幸的随从的地位,一变而为留在奉天宫内,恭候圣驾的留守人员。——说破了真是极可笑的——这里所说的我们,并不只是指点我们八个女官而言,连光绪,隆裕,和瑾妃都一起包括内;因为他们对于太后,一般也是处于臣下的地位上啊!我们虽然必须先进宫去,但不能从正中那扇大门而入,而且是不许乘轿的;于是我们都纷纷从轿子里走下来,让光绪率领着,鱼贯似的打左边的一扇较小的门洞里走进去。一进去,先是看见一片很广大的庭院,但我们的接驾礼,却并不能就在这一个庭院内举行;我们便穿过了它,走进了第二个同样大小的庭院,再从这第二个庭院,走到第三个庭院,这个庭院的面积,是更大了,比最先的一个,约莫大出一倍,我们就在这庭院里歇住了,准备接驾。
我们走进来的时候,已将那宫中原有的一班古乐队,和袁世凯所借给太后的一班西乐队全带进来了;但为习惯所拘束,西乐队当然是不能在这种正式的典礼中演奏的,所以我们便只能依旧借重那一班可厌的古乐队。
这时候,在各个庭院里,以及每一座宫殿之中,已早有许多太监分布在那执役了。这些太监,有一半是向来留守在这里的;其余的一半,都是当太后未启程以前,给李莲英预先打发来洒扫殿宇,收拾花木,并准备一切应用的东西,以便太后和我们到来的时候,不致于供应不周,所以当我随着光绪隆裕走进去之后,一瞧满眼全是熟人,一切布置,也和北京的皇宫差得很微,使我险些怀疑自己并不曾到奉天;只有几座大建筑物的式样,那是和北平截然不同的。
不时也不容许我有充分的时间去细细观察,只看了个大概情形,便忙着准备接驾。我原没有什么东西好准备,可是大家都在忙乱着,我也就闲散不来了,其中忙乱得最厉害的却要算那一班古乐队。他们先是把那几个装乐器的架子装配了起来,各人站到了适宜的地位上去,然后让他们的下手打架子上挑出几种应用的乐器来授给他们。——这些所谓应用的乐器便是饶钹,铜锣,和小皮鼓等等;当然更少不掉那架九音锣。——待他们每个人都有把应用的乐器捧到了手里之后,接驾的准备工作便完成了;于是就有一个太监奔出宫去,知照那独自陪着太后在大门外等候的李莲英说,里面一切都准备好了。
接着,又有一个太监跌弹子般的滚进来,向我们报告道:“太后起驾了!”
这个消息一到,音乐便立即开始演奏起来,整院子的人,都一齐跪下去了。光绪是跪在正中那几级大理石的石级的旁边,这样,当太后下轿的时候,他便是跪得和太后最贴近的一个人了。他的背后,依次跪着隆裕和瑾妃。在他们两位的后面,照例总是我们八个女官。我们八个人是不分什么次序的,谁在前,谁在后,各人尽可随自己的意思而定,从不受什么拘束的。除却我们这一起十一位之外,其余的太监和宫女们,虽然依旧散布在四周,却不须排列起来,只看他们原是站在什么地方,便跪在什么地方;因此不仅在这第三层的一座庭院里,便是在前面两个庭院里,和其他各处,也都是一堆一堆的跪着许多人,凑就了一幅色调很鲜艳的漫画。可是这幅漫画中的人物,却并不包括那些奉天官员,因为他们是未奉宣召,轻易不准进宫的;而我们此刻在排演的这一套接驾的典礼,又是久已成为一种绝对内庭化的重典,非皇宫中人是不用想参与的。
我们这一次重返故乡,无论在精神上,形式上,都是和寻常人的回老乡不同。第一,寻常人回乡多半是出于自动的,而我们却是绝对的被动;第二,寻常人回乡,十九是旧地重游,而我们却是初临故土。所以这种情形,实在是非常特别的!与其说在搬演一幕喜剧,无宁说是在目击一幕内心的悲剧的演出。究竟我那个曾经发生过什么感觉,不但如今追想起来,已是一些影象都没有;便是在当日,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深刻而紧张的刺激。大概是那时候的我,正专心一致地在猜测太后对于这个老家将有何种感觉,因此自己反觉得懵懵憧憧了。读者也许要问:我为什么要这样的注意太后的感觉?是不是想测验伊的心理?这倒不是的!老实说:乃是为了我自己。因为太后的脾气是很古怪的,如其这一个老家所给予伊的印象是一种惨淡而阴沉的印象,那就不免要使伊发生出种种紊乱的思想,和许多焦躁的行为来,以致于使我们在这初到奉天的第一日,就不得过安静的日子。
太后虽然已在门外给那十六名太监抬进来了,可是一忽儿却还不得就到,于是我便凑着在跪候伊老人家的时候,又偷眼向四面张望了一回。这一次的张望,已比先前更清楚些了:我看那几座大建筑物的外形,虽和北京有些异样,但显然已曾经过一番改造的工夫,不再象是几百年前的旧宫殿了。这一番改造和翻新工夫,也都是乾隆皇帝当日所规划的。我们见了他的手泽,便不禁要缅想这位英明清正的大政治家的文才和武略,而发生一种热烈的仰慕。
隔了十分种模样,太后的鸾舆已打正中那一扇大门里慢慢地抬进来了,沉闷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