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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后悔把这件事告诉了他。那是婚前,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我向他讲起了那件事,这是我第一次回忆它。自从那个警察把我从街上送回学校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身边也没有人向我提起过,我甚至怀疑我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
但有一天,我把这个梦唤醒了,那时正是恋爱时分,我突然想起它来,我把它讲给朱一鸣听了。那是我第一次讲起这个故事,我边讲边哭,那些细节把我吓坏了,我真的经历了这么可怕的事吗?我讲一句歇一下,仿佛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隧道里摸索着前行,明明不敢走了,可又必须走下去。硬着头皮讲完了那件事后,整个人就跟虚脱了似的。朱一鸣也红了眼圈,他说,把它埋藏起来吧,今后谁也不许揭开它,相信我,有我在你身边,你再也不会有伤疤了。他就是在那天求婚的,我没有丝毫犹豫,就答应了他。
半夜时分,我很冷静地想到了分居。自从他说出考研情结几个字后,我就再没说话了,我一个人来到楼顶上。我家住在顶楼,楼顶平台是我唯一喜欢的地方。在这个安静而开阔的天地里,我猛地意识到,继续和朱一鸣生活下去,已经没有多大必要了,已经有点多余了。我知道我有值得谴责的地方,我是因为对他有所寄望才结婚的,但话又说回来,哪桩婚姻是完全没有寄望的呢?我的错误在于,我看错了人,或者我对他的寄望过高,他根本承载不起。他自己不想奋斗也就罢了,但他不该嘲笑一个有着失败奋斗史的人,这是不可原谅的。
我回到房间,开始搬动东西。我要将他的东西统统收进书房里,今后他就住进书房好了。
他醒了,我对他说,我们分居吧,我可以暂时收留你住在这里,直到你找到住的地方搬出去。
他没有跳起来大吵大闹,也没有阻拦我,他一声不吭地坐了一会,就开始帮我收拾东西。我说,你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你只是说不出口,对吧?他竟然没有反驳,他一句话都没说,他竟然看着我,满眼怜惜地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反而成了个被扫地出门的人。我突然飞起一脚,狠狠地朝他踢过去。他倒在那里,望着我。他终于说话了。
李默,你要我说实话吗?好吧,我告诉你,我怕你,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真的怕你,你的眼睛很大,但我怕它,我怕你那双大眼睛,我不知道那里面到底有些什么东西。
没过几天,朱一鸣真的开始往外搬东西了。
他告诉我,他调到另一所中学去了,那里给了他一间宿舍。他原来是政治老师,可现在,政治在高考中不那么重要了,他不想被置于边缘地带,又不想接受学校的安排去搞后勤,只好选择去职高。
这个变动非同一般,我忍不住说,你现在应该知道我当初让你去考研是有道理的吧。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他搬着自己的行李,垂头丧气地走了。蔓蔓不知道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欢天喜地地对小朋友们说,我爸爸到新单位去了。
昨天晚上我打了蔓蔓,今天她就跑到老师那里去告了我一状。
老师带口信给我,让我去学校见她。我打蔓蔓,不是没有理由的,这半年来,她的成绩一直在往下掉,直到这次,她居然从以前的前十名掉到了后十名!而且还冲我眼皮一翻,细脖子一梗:分数高又怎么样?老师说,以后考试不再排名了。
我真的开始怀疑她的智商了。我从没怀疑过我和朱一鸣的智商,当初和他结婚,很大程度上就是考虑了这个因素:至少会有一个资质不错的后代!没想到蔓蔓却如此平庸。
尽管这样,你还不能怠慢她,你得给她买旱冰鞋,买《脑筋急转弯》,买完全没有用处的文曲星,心甘情愿配合人家的赚钱点子送她去参加夏令营,稍有脸色,她就会撅起小嘴委屈地说,我同学都有!就我没有。这是最有力的杀手锏,你不能让她在起跑线上就输给了人家。
我的童年不是这样的,从小学到初中,我在一片赞扬声中长大,那时,我是老师最喜欢的学生,是同学当中最受欢迎的人物,我的作业永远会被同学拿去传抄,我的作文永远是老师拿上去朗读的范例。
但我的优秀表现并没有在家里得到相应的报偿。母亲是个脾气暴躁的人,永远在不停地忙碌,永远在不干不净地喋喋不休,我从小就怕她,我最早的记忆,是她和邻居吵架,她不停地跳来跳去,啪啪地拍着大腿,白沫横飞,披头散发,我正好从她身边经过,她似乎骂得忘了形,以为我是一只不合时宜地出现在她身边的猫,碍了她的事,晃得让她心烦,她劈头盖脸抡了我一巴掌,我被打翻在地,口鼻流血。那天晚上,也许是作为补偿,她叫我过去跟她一起睡,我不敢去,她就厉声威胁:你到底过不过来!我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小小心心地上床,却不敢挨着她,只敢悄悄地睡在她的脚边。我以为她会坐起来,把我抱过去,抱到她的怀里,安慰我,向我道歉。我满怀希望地等着她这样做。可我想错了,不一会,我就听见了她的鼾声。
从那以后,她在饭桌上看我一眼,就算没吃饱,我也会放下碗筷不再添饭。如果我做错了事,她大吼一声,同时举起手中的镰刀或者什么东西,我一定会吓得当场尿了裤子。我相信世上再也没有我们这样的母女了,我一见她,就像秋天的蝉虫,缩头缩尾,忍气吞声。而她一见我,就像猫见了老鼠,即使没有吃掉的兴趣,也会无端地发出呜的一声,让我丧魂失魄。
在极少极少的温馨时刻,她对我说,你将来怎么办哪,你这么窝囊,将来肯定吃一碗怄气饭。她常拿自己和我比较,她说,我要是像你这样没出息,早就被人家整死八百回了。她的确不简单,父母死得早,结婚后父亲很快就不再搭理她,公公婆婆据说对她也不怎么好,一家人总是为些许小事吵架,吵得天翻地覆,他们很多次要将她轰出门去,往外扔她的衣服,我们兄妹几个的衣服,要她带着我们滚,滚得远远的。母亲跳起来和她们吵,吵过了就捡起被扔得一地的衣服,放还原处,又过起了日子。
有时我很想她,爷爷奶奶都不在了,父亲病逝了,她年纪大了也不用下田了,再也没有人跟她吵架了,她会不会觉得冷清呢?可她却以噩梦的形式回报我的想念。在梦里,母亲站在一里之外的田中央,向家门口的我发号施令。
死丫头,躲在屋里干什么?给我送壶水来。她的喉咙穿透力极强,我一听见这声音就全身紧张。赶紧慌里慌张往壶里倒开水,我记得她说过,大热的天,不能贪图凉快喝冷水。
刚到田边,母亲又吼起来:这么烫的水,你想烫死我呀!母亲实在太厉害了,还没喝呢,她就知道我送来的是开水。我赶紧拎着水壶往回跑,门口有一眼泉水,只要把水壶放在井里浸一会,水马上就变凉了。
母亲抓起一块土坷垃扔过来,正好打在我的后背上。她在背后咬牙切齿地骂:把水壶给我放下!看你的样子,倒也长了个脑袋,那是供着好看的吗?我只好又折回来,将水壶放在田边。
我傻站在那里,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既然自作主张只会招来母亲的臭骂,那就乖乖地等待她下命令吧。
母亲在田里干了一会,见我还站在那里,更大声地了:傻站在这里干什么?像根树桩!滚!
到了家门口,估计母亲听不到了,这才敢放声大哭起来。总是被吼叫,被斥骂,却又不明原因,还不如死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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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26
总是这样的梦,总是哭着醒来。
没有分居的时候,梦中的哭泣吵醒过朱一鸣,他烦躁地啧了一声,背过身去。分居后反而好了,可以坐起来擦眼泪,可以重新打开灯,在镜中看看自己流泪的脸。我安慰自己,梦里的一切都过去了,现在再也不用怕母亲了,她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婆了,她患有严重的风湿症和哮喘症,当我回家去看她的时候,她常常要仰起脸来看我。
我曾经向小哥讲过自己的这些梦。那次我去六十里之外的另一个城市去看小哥。小哥是母亲最喜欢的孩子,他的成绩不太好,母亲让他复读了两年,终于在第三次复读时考取了一所大学,避免了“考不取就卷起铺盖走人”的命运,而我,倒是顺利地在第一年高考时就被录取了。这样一来,我反而在小哥之前参加工作,那次去看他,正好是他参加工作的第一年。他看上去情况不太好,他不喜欢那份工作,工资对他来说,也嫌低了些,他不知什么时候抽上了烟,还爱喝酒,也交上了女朋友,每个月都要献出一些钱给他的风花雪月,他因此显得捉襟见肘。我给他一些钱,他毫不客气地接下了,说支援我一点也可以,反正你没我花钱的地方多。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会客气的人,他的眼睛里常常会露出贪婪的光芒,这是我自小就熟悉的。有时候,母亲把握不准,把饭做少了,他眼里就会情不自禁地闪烁出这种光芒,同时加快吃饭的速度,往往是在这种时候,他竟比平时还要吃得多一些。
小哥听了我的梦,不以为然地说这是你的童年,你会梦它一辈子,你不要以为你考上了大学,从泥土里爬到城里,一切就都变样了,告诉你,拉完红苕屎还得八年呢,何况是那些无形的东西。
我不太相信他的说法,他继续摆他的理由:从小到大,每个人的履历表里都要注明:原籍某某地方,你说这作何解释?
后来,他辞职走了,到大哥所在的城市去了,他们兄弟俩到了一个地方,母亲高兴极了,她说,他们早该到一起去,打虎还得亲兄弟嘛。似乎他们两个现在已经联合起来,共同对付着一个什么敌人。母亲却反对我到大哥那里去,她说,你去那里能干什么?你走在路上我都怕你被人踩死。
有本事的人都在远走高飞!我想到朱一鸣,他能在这个小地方呆这么久,而且从一中心安理得地换到职高去,这是否说明他本来不具备一个优秀男人的潜质呢?看看曲靖,看看自己的两个哥哥,他们总在寻找机会,一步一步往前走去,谁知道他们最终会在哪里停下脚步呢?
很长时间以来,我一直靠这种想法安慰着分居的痛苦:我不是失去了爱,而是在挑剔着爱,与其爱一个自己并不欣赏的,不如让我的爱缺位。
当我第一次把朱一鸣带回家时,我故意向母亲说,就是长得有点丑,那么瘦,眼睛那么小。母亲瞪了我一眼,说你知道什么!“自古才人无好貌”,难道你也想找个绣花枕头不成?
我知道她在暗指父亲,父亲是我们那一带典型的绣花枕头,长得一表人才是他唯一的优点,但这优点又被他用成了缺点,他喜欢到处招惹妇女,方圆百里左右,到处都是他不清不楚的关系户。
尽管母亲拿出父亲来说服我,我也还是有过犹豫的。有一次,朱一鸣因为一件什么事情,在街上开心地笑了起来,可能是太瘦的缘故,朱一鸣大笑的时候,全身抖动起来,像一根风中的芦苇,连膝盖都在软绵绵地飘动。我有点难堪地掉开头去,我觉得男人可以很瘦,但至少应该瘦得硬朗一些。接下来一件事情马上掩盖了这种感觉。朱一鸣无意间谈到了曲靖,他说,曲靖劝我去考研究生。不经意的一句话,我仿佛看到了新生活的曙光,前途美好的丈夫,聪明美丽的孩子,一家三口美满幸福。跟谁在一起,不都是想实现这个目标吗?
可事实并非如此,朱一鸣没去读研,孩子既不聪明也不漂亮,我不明白为什么失望的总是我。
蔓蔓的老师像领导似的,先是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然后就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说,不管什么原因,打孩子都是不对的,好好一个孩子,可能会被大人一巴掌打到另一条路上去。她接着问:
最近家里没发生什么事情吗?我认真地回想了一下,摇着头说没有。
老师将蔓蔓的作业打开,放在我面前。
费了好大劲,才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字理顺,终于看清了几句话:爸爸可能不要妈妈了,可我想跟爸爸在一起,我不喜欢跟妈妈在一起,她不喜欢说话,总是一个人望着什么地方出神,总是看她那本破书。我好闷。
老师拿出讲课的架势,开始向我讲道理:孩子是很敏感的,不要以为孩子什么也不懂,最好不要让大人之间的事影响孩子的成长,有什么事不妨直接跟孩子沟通,现在的孩子,理解力和包容能力都比你们那时强多了。
我能说什么?难道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把家里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吗?
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