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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尚伸出手,将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纸片展示在时及鸟面前。
它绽出光华万千。巨鸟低下头喃喃私语。
“我没料到,”它说,“我以为你不过是个梦者。”
和尚发觉有什么东西正从一棵黑松上俯视着他。
那是只渡鸦,体型颇大,毛色黑且暗。
它察觉到和尚的视线,扑愣愣飞扑而下,落在他面前的步道上。
“跟我来,”渡鸦的声音好似两块岩石在磨擦。
“你会带我去见梦之君吗?”和尚问。
“你不会向一首诗发问,不会向一片飘零落叶,或是山颠雾色发问,”渡鸦说,“你又为何要向我发问?”
房舍像一座迷宫,和尚跟着渡鸦穿过蜿蜒曲折的走廊和奇异肃穆的亭台;走过平静的池塘和峻秀的山石,穿行在屏风隔成的通道中。
他始终跟着黑乌前行。
“从你的回话判断,”和尚说,“我猜你是个诗人。”
“我侍奉夜梦之君,”黑乌说,“听他的差遣。”
它拍打翅膀,谷翼而翔,落在一扇同和尚差不多高的屏风上。
“但你说的也没错。我曾足个诗人,而且像所有诗人一样,我在梦之国逗留得太久。”
渡鸦让和尚走进一间彩绘屏风隔成的屋子。
房间的一端有座高台,台子上放了张镶有珠母的木椅。
这是张完美的座椅,木工古朴,样式离奇。
和尚知道这一定是梦之君的王座。
“在这里等着,”渡鸦说完仰首阔步走出房间,就像个傲慢的老侍臣。
和尚手足无措地站在觐见室,等待着梦之君的驾临。
在和尚的想象中,梦之君是个老人,有着长长的胡须和指甲,接着他变得好似宾头卢尊者一般,最后又化作半人半龙的妖魔。
和尚的目光被环绕房间的屏风所吸引。
只要他注视着屏风,那些彩绘图案就静止不动;但他稍一分神,上面就会变化出前所未见的景象。
他转开目光,屏风上的生物便会游移。
传说落幕,新的传说,消然登场。
他独自站在觐见室中,看着彩绘屏风。
不知从何时起,和尚不再是孤身一人,因为梦之君已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中。
和尚深施一礼。
梦之君的肌肤似以冬月,长发黑如鸦翼,双眸宛若倒映夜空的池水,远星在其中闪耀燃烧。
他的袍色若夜,诸般火焰和面孔在底纹上浮现又消失。
他开口说话,声音轻柔如丝,坚韧如丝。
有朋面远方来,不赤乐乎,和尚听到一个声音从脑中响起,但你不该采。
“我擅自登门”和尚说,“只求您救下一只狐狸的性命。她身在尘世,魂迷梦土。倘若您袖子旁观,狐狸迟早命丧此地。”
也许她,夜梦之君言道,只求迷失梦乡。她所行主事,必有舌己的道理,而这道理你知之甚少。更不消说她是只狐狸。她的性命又与你何干?
和尚踌躇片刻,开口说道:“佛祖教诲我等,对万生万灵,都要爱要敬。狐狸从没害过我。”
梦之君上上下下打量着和尚。仅此而巳?他不动声色地说。你离弃庙宇,采梦土寻我,只为此事?只田你对万生万灵,却有爱有数?
“万物于我皆有责,”和尚说,“既削发为僧,我便已舍弃诸般欲念,隔断尘世羁连。”
梦之君沉默不语,像是在等待什么。
和尚低下头说:“但她化作少女时,那肌肤的触感,我始终难以忘怀。这段记忆将伴我走到此生尽头,乃至尽头之后。何况,最难斩断是情丝。”
我明白,梦之君说。他站起身,走下高台。
如果把他当作人来看的话,梦之君的身量很高。
随我来,他说。
水瀑自宫殿的一面墙壁上倾泻而下。
两人穿行过去,涓流在他们身上冲刷吹拂,却没打湿分毫。
水瀑的另一侧有座避暑小筑。梦之君带着和尚向那里走去。
你的孤狸也来找过我,析求一件礼物,梦之君说,她对心中的爱恋此你坦诚得多。
孤狸梦你之梦,与你一道做了前两个梦,又替你梦到最后的结局,用黑匙打开漆匣。
“她在哪?”和尚说,“我如何带她回去?”
你为何要带她回去?梦之君说。这非她所愿,对你也没有好处。
和尚不发一语。
君王指了指小筑里的桌子。那上面放着一个漆匣,和尚曾在梦中见过。
钥匙就插在锁孔里。
她就在这儿。如果你主意已定,就去找她吧。
和尚俯下身,慢慢打开匣子。盒子张开,张大,张满天地。
他走了进去,毫不迟疑。
起初,和尚觉得漆匣里像个似曾相识,却又早巳被忘却的地方一一也许是他幼年时的房间,或是庙里尚未被发现的密室。
这个房间空无一物,只有角落里放着面镜子。
镜面散发淡淡微光,宛若落日前最后一缕残阳。
和尚捡起它。
镜子背后有幅画,上面画着两个人:一个是傲慢暴躁的男人,目光如矩,须发灰白;另一个虽然沾满污垢霉腐,但很容易看出就是和尚自己。
他把镜子翻过来,向镜面看去。
和尚看到一个绿眸少女,光晕勾勒出她的玲珑倩影。
少女觉察到和尚的目光,慢慢低下头。
“你为何要来?”她语带忧伤,轻声说道,“我把自己的性命都给了你。”
“你睡在寺庙的门坎上,”和尚对她说,“我唤不醒你。”
她猛地仰起头。“我跟着貘,”她对和尚说,“一路跟着它们,看它们吞食梦境。你进入梦乡,我也跟了进去。你父亲给你那个漆匣时,我就在那儿,你醒来后,我将漆匣留下。你祖父给了你钥匙,你醒来后,我也把钥匙取走了。”
“第三天,我从早到晚一直跟着你,夜幕降临时,我在你的门,躺下。梦在找到你之前,肯定要从大门路过。我沉沉睡去,看到梦滑出黑暗,就扑了上去,把它抢为已有。我在梦中用钥匙打开匣子。它张开后,大如苍穹,我无从选择,只能进去。”
“我很害怕,因为我迷失在这个盒子里,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找不到回到身体的路。我被吓坏了,心情沮丧,但又非常骄傲,因为我知道我救了你的命。”
“你为何要救我?”和尚问道。但他清楚自己早已知道答案。
狐女的魂魄嫣然一笑。“你为何要来找我?”她问,“为何要来这儿?”
“因为我在乎你,”他说。
少女垂下目光。“那——你已经来了,已经知道了真相一一你肯定也知道现在该离开了。我巳救下你的命。与你为敌的阴阳师会代你而死,你可以回到庙里去,继续种你的南瓜和难吃的干山药。若是得闲,也请为我颂篇往生经。”
“我是来救你的,”和尚说,“这是我的使命。”
“你怎么救我?”女孩苦涩地说,“你能打破镜子的铁框吗?”
“不,”和尚说,“我不能。”
他拿出宾头卢尊者在桥上给他的信物,念出那上面写着的名讳。梦之君出现在他身旁。
那么,君王说,你准备离开此地?吗?
“陛下,”和尚说,“我是个僧人。除了食钵一无所有。但狐狸梦到的梦,本该属于我。我求您把它还给我。”
但,君王说,如果我把梦还给你,你就要替她而死。
“我知道,”和尚说,“但这是我的梦。我不会让狐狸做我的替死鬼。”
梦之君点点头。他的脸色毫无变化。
但和尚觉得自己的决断让王者伤悲,也让他欣喜。
年轻的和尚知道他索求的是正道。
君王一挥手,空茫的镜子躺倒在地板上。
黑暗中,狐灵站在和尚身旁。
你以身相殉,秉持正道,君王对和尚说,现在轮到我帮你一个小忙。你会有一点时间与孤狸告别。
狐灵扑倒在君王脚下。
“但你发誓要帮我!”她愤怒地说。
我帮了你。
“这不公平,”狐狸说。
是的,君王颔首,这不公平。说完,他悄然而去,留下两人独处。
传说中只记叙这些:他留两人独处,让他们告别。
也许他们笨拙地说出别离之辞。他们之间的阻隔——弃世的和尚与狐灵之间的阻隔——如鸿沟天堑,不可逾越。
这很可能。
但有人记得他们为彼此所作的一切,现在回想起来,她可能觉得,在那段时间里两人曾共赴巫山,或者说梦到了那一番云雨。
这也可能。
他们道别巳毕,梦之君又再度出现。
诸事重回其轨,他说。和尚发现自己正从镜子里看着狐狸。
“我会把伞给你,”她悲声轻语道。
“活下去,”和尚说。
“我会为你复仇,”狐狸说,“对你下毒手的阴阳师,会学到伞走狐狸所爱意味着什么。”
和尚从镜子里注视着狐狸。
“莫寻仇,且寻佛,”他对少女说。接着和尚转身走向镜子深处,翩然远逝。
小狐坐在岩石荒野中,身边是皮毛若夜、身形如宇的梦之狐。
“我所做的一切,”她说,“我努力去做的每件事,都没有意义。”
没有一件事会没有意义,梦之狐说。没有一事会是徒劳。你年岁增添,你做出了抉择,你已经不是昨天的狐狸。记住学到的东西,活下去。
“他在哪?”小狐问道。
他的身睡在寺庙的草席上。他的魂会去该去的地方。
“他会死,”小狐说。
令,梦之狐说。
“他告诉我不要寻仇,而去寻佛,”狐灵悲声说道。
试乃良言,梦之狐说。复仇是务不归路。你应明智地避开名。那么……
“我会寻佛,”狐狸猛地仰起头说,“但我要先寻仇。”
如你所属,梦之狐说。
小狐不知道它是高兴还是忧伤,是满意还是恼怒。
巨狐一甩尾巴,跳过梦疆,把小狐独自留在前所未有的孤独中。
狐狸在山腰的小庙中醒来,和尚就在她身旁。他双目紧闭,气若游丝,皮肤泛起海沫的颜色。
已经向他道别,却还看着他躺在这里,很痛。
但小狐还是待在他身边,照料着他的身躯。
第二天,和尚平静地死去。
狐狸在小庙中为他操办了葬仪。和尚被埋在山腰,与往昔无数岁月中照料过这座小庙的僧人们为伴。
满月升起又落下,残月高高爬上天际,阴阳师还活着。
不仅如此,他能感到心中的恐惧正逐渐枯萎。
他拿过漆匣、黑匙,和那些小磁盘,把它们裹在方巾里(现在方巾上只有他的脸,另一个人物已经连点污迹的残影都不剩了)。
在黑夜死寂中,阴阳师把它们埋在一棵树下,这树很久以前曾遭雷齑,枝桠扭曲得让人心悸。
他为自己还活着而宽心。他比过去任何时候都快乐。
阴阳师的好日子到了。
皎月在空中再度圆满时,一位出身高贵的少女来拜访他,向他求卜吉日良辰。那天雾气浓沈,挂满天地,条条卷须缠绕在阴阳师的府第中。
女子用金币和最甘美的大米答谢他的智慧。
这些钱币如此古老,已经看不出币面的图案。
随后,她坐上一辆华美绝伦的牛车,离开了阴阳师的宅郏阴阳师让仆人骑马跟上,去搞清少女家住何方,姓甚名谁。
几个时辰后,仆人回来禀报说,少女住在京城北方几里外一栋古老而恢宏的宅院里。他将那个地方描述给阴阳师。
日子一天天过去。阴阳师无法把少女的面容从心中抹去;还有她走路时的窈袅身姿,高贵又充满诱惑。
他想象着如何得到她,抚摸她,占有她。
每个夜晚,他一闭上眼,少女就会出现:她的头发,长且黑:她的眼睛,好像春日暖阳下舒展的绿叶;她的纤足,碎步翩翩;她的声音,如梦中仙乐;还有她持扇的柔荑。
他去和宠姬行房,却发现自己毫无兴致,便回到书房,写下一首诗,将他对少女的思慕比作池水被秋风吹皱,又慢慢平息。阴阳师让仆人把它送给少女。
仆人带来了她的回音,在这首诗中,少女提到水面上的月光被风吹乱的情景。阴阳师吟咏着诗句,心驰神往,少女飘逸秀美的书法也让他赞叹不巳。
他向废屋中的三个女人问起少女的事。老妇只是狂笑不止,什么也没说,笑声之烈,阴阳师觉得她会就此死去。
双手如冰的年轻女人说,“她所爱的人已经死了。”
“正好,”阴阳师说,“我何时拜访她最为合宜?”
小但三个女人只是叽叽咯咯地笑,好像在嘲讽他,阴阳师愤然离开了她们的破屋。
第二天夜里,他来到少女的府第。
阴阳师求少女恕他不告而来之罪,自陈是情非得以。
说他通过卜算术得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