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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唤他,他回过头来,他的面容依旧那样年轻,眸光如水,笑意清浅,一如当日初见时的模样。
他对我说着些什么,我却什么都听不见。
我一直往前走着,努力想听清楚他说的话,却始终接近不了他。
只能远远看着他,从他的唇形,依稀只辨出“节……颍川……”。
绿玉斝突然从他手中脱落下来,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却能听见,脆亮悦耳
——我记得分明,那是玉碎的声音……
(四十一)
九月,朔日。
先生一早入宫来,眼睛熬的通红。
他什么也没说,只将一本奏表递给了我。
虽然天子形同虚设,奏表是要依制先呈嘉德殿的。
我迟疑片刻,终还是打了开来。
“故军祭酒郭嘉……”
故军祭酒?!
字字触目。
我双手颤抖,几乎握不住奏表,勉强看下去。
“每有大议,发言盈庭,执中处理,动无遗策……”
“……自在军旅,十有一年……不幸短命,事业未终……”
“……上为朝廷悼惜良臣,下自毒恨丧失奇佐……”
一字一字看完,合起奏本,我竟不觉得悲伤。
我一滴眼泪也流不出来,只是心像被生生剜去一角,空落落的。
忍不住抬眼,望出窗外
——竹花开的越发盛大,迎风曳曳,像铺天盖地的白幡。
竹花之上,是北方的天空,每年到了秋天,都是这般高阔干净,俯视着世间众生的浮沉。
先生叹息着。
“这些年他的计谋,有着太多杀伐……我劝过他,攻城略地,大可不必如此。”
“他却对我说,最严厉的天谴都已降临,再没什么可顾忌的了。”
“他所言天谴,我一直以为是他的痼疾,后来才知道不是……”
“……是你啊……”
“你或许也不知道吧,当日你入宫……奉孝就在竹林之中。”
“从来没有什么让他感到无能为力,那是唯一一次例外……”
原来,这就是天谴——
对他,对我的
——天谴。
(四十二)
淇园,是他在城南的府邸。
庭中千百竿修竹交加。
拾级而上,推门入堂。
只见一人
——青衫葛巾,皂绦素履,瘦竹一样风神疏朗,静静躺在那里。
“祭酒……”
“……祭酒……”
我一遍一遍唤着他,嗓音酸涩暗哑的不似自己。
可那双清亮如许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定定的凝视着我了。
十年了,原来已过了这样久了么?
“奉孝……”
时至今日,我才终于能倚在他肩头,唤着他的名字,手指抚过他冰冷的额头,还有同样冰冷的脸颊,眉眼。
如果可以这样相拥着一同长眠不复醒,是不是现在我所能企及的最大的幸福?
“美人请节哀。”
额间带孝的清丽女子,身边的幼童身披重孝,便是芸姜和伯益吧。
她手中捧着一个落了锁的木匣子:“大人临终再三叮嘱妾身,须将此物面呈美人。”
开锁启匣,里面是厚厚一摞信札,最底下的几封信角已微微泛黄。
“大人去时,一直念着……美人的名讳……”
“他说:‘若有以后……愿相携回颍川,归山林。’”
(四十三)
我没有拆看他留下的信札,重新将匣子落了锁。
锁在宫中的那些从未传寄出去的信,尽数付之一炬。
我不再写信。
我命人斫去了宫苑内所有的竹子。
建安十三年春正月,父亲班师许都。
将士们喜孜孜的向父老说着,已故的郭祭酒遗留有妙计,假公孙康之手取了袁尚、袁熙首级,兵不血刃,平定辽东。
过完上元节,我终于病倒了。
(四十四)
我的病情来势凶猛而古怪,太医们治了月余,仍药石无效。
父亲入宫来探望我。回许都之后,他晋为丞相,已是位极人臣了。
我和衣向内而卧,背对着他,阖眼假寐。宫女再三通传,只作不闻。
他的手在我头发上摩挲着。
“我已将芸姜和伯益接到府中扶养,决不会让他们受半点苦。”
“昔日奉孝曾言:欲平天下,当先定江南之地……”
“待大军修整后,我便将挥师南下,一举扫灭刘表、孙权。”
“奉孝殁后,无尘数日未进水粮……我命人将其就地葬于易州。”
“……节,自戕不是最难的……”
“难的是要活下去,纵使身边的人一个又一个离你而去。”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
是啊,剩下了那么多时间,再长的回忆,也会有用完的一天
——然后呢?
我无法忍受无事可做。
芸姜还有伯益,可我身边没有留下他的任何物什,除了那一匣信,和他倾竭心力为父亲谋划的这个天下。
(四十五)
我的病渐渐转好了。
我的失眠也不治而愈,每晚我都睡的很稳,重复做着同一个梦。
在梦里,我看见钧弘馆外冰融雪消,满园绿竹猗猗,我觉得心安神宁,周身温暖。
梦醒时,淡金的晨光从窗棂间漏进来,我身上僵冷的厉害。
第7章 凤将雏
(四十六)
隆冬的夜,黑得很深,很透,星辰寥落。
我吩咐人取出我的五十弦瑟来,久未弹奏,很是手生了。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大江在前,明月当空,横槊豪饮,雄视江东。
然而以往行同骑乘,坐共幄席的那一个人,他的位子今后要空荡荡的一直缺席在那里。
父亲大概还不习惯这样的孤独。
尘寰中的独生,与黄土下的独宿,都是一样的寂寥吧。
郭祭酒归葬颍川之日,正是我病卧宫中的那段时候。
思绪纷动,指下不觉易了调。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於其室……
忽宫女传报,黄门侍郎司马懿在外候见。
他是来送战报的,曹洪随父亲南征了。
他对我长揖作礼,并不跪拜。
长信宫灯的火苗在他眼里攒动,太亮了,亮的直指人心。
我不喜欢被他这样的看着。
“我闻丞相前欲征辟司马大人,大人辞以风痹,将养六载方出仕。”
“如今大人长揖不拜,莫非旧疾复发?”
“郦食其见高祖长揖,赵元叔见三公揖而不拜,臣揖美人,非关旧疾,惟遵古礼而已。”
河内司马氏,世代簪缨的中原望族,子弟八人,世称“八达”,隐有比肩当年汝颖荀家“八龙”的意味。
有些脾气,不是意料之外的事。
我没有兴趣与他继续这场口舌之争,正欲打发他离开,侍婢匆匆呈来一封书信。
“守夜军校在宫闱附近,见一人形迹可疑,拿下盘查,搜得此书。”
我拆开细观,乃侍郎黄奎写与马腾的密函,信中言当下许都空虚,劝马腾趁时举师勤王。
“司马大人出宫后,速去荀令君府上,就说我有事相商,请令君明早入宫一趟。”
他领诺而去,走到门边,复又回身。
“《葛生》乃伤逝悼亡之篇……”
“丞相亲统大军征战于外,天子垂治国家于内,美人何故作此不祥之音?”
我看见
——他有狼顾之相。
(四十七)
翌日清早,先生就来了。
他将信函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
“马腾久踞西凉,终有如芒刺在背,须得设法早图。”
“前者刘琮受降,文和劝主公乘荆楚之饶,抚安百姓,精练水军,可不劳众而威怀吴会。”
“主公不从其言而急下江东,盖因马腾虎视关右。”
以荆襄为南方根本,徐图江东,致于人而不致于人
——倘无马腾为患,贾文和此计的确是上策。
“节思得一计,可令马腾纵使有心东侵,也无暇分身。”
先生略一沉吟:“莫不是用反间之计,使马腾、韩遂两家自起兵端?”
“正是此意。”
“马、韩虽为结义兄弟,但多年来二人部曲相侵,雠怨甚深,要于中取便不难。”
我将信重新封上火漆。
“黄奎的书函还是原封不动送去西凉,以免马腾生疑。黄奎且先留着,我自有用处。”
不出半月,便有消息传回许都,韩遂大兴刀兵,围攻西凉。
马腾结发三十年的妻子和最年幼的儿子都死于战乱中。
(四十八)
伏皇后染恙,我和华去拜望她时,太医才为她诊完脉。
她比宪年长不过三岁,眉间韶华却已开始凋零,或许是早年吃了太多苦,如今生活虽无馑无虞,但又有着太深的忧惧。
天子侧身坐于卧榻上,照顾她饮水服药,皆不假手旁人。
见到我,他只不喜不怒的说了一句:“此处非你等该来的地方,去陪你们姊姊罢。”
自小皇子一事后,宪身子一直不见好,我常去看她。
有时天子也在那里,每次坐了片刻便离开,我从未见他像待伏皇后这般待宪。
宪却不介怀:“皇后伴陛下共患难颠沛。于陛下,她是糟糠,更是亲人。岂是你我可与之比肩的?”
(四十九)
司马懿又来送战报。
父亲在赤壁战败了
——惨败。
“丞相无恙罢?”
料无大碍,否则这许都朝堂必是首乱之地。
“丞相已安然退入南郡,不日将归。”
“只是小公子身染疫病,已在南郡……殁了。”
“仓舒……殁了?”
我同父异母的幼弟,我入宫时,他才五岁,已显出殊于常人的早慧,算起来今年也不过十三岁。
母亲曾不止一次在写来的信里提起——
父亲极爱重仓舒,这两年幕僚中颇有些窃窃之语,皆道父亲有罢废嫡长、改立仓舒之意。
“那其他几位公子呢?”
“世子与四公子往邺郡督建铜雀台,皆未随军。三公子屯兵于譙,亦未入荆。”
南方多疫瘴,军中青壮汉子尚且谈而色变,父亲怎会独独带着仓舒出征?
后来我每每想到这件事,总觉透着些许古怪
——太多巧合,就不只是巧合了。
父亲回到许都后,天子降诏,晋马腾为卫尉。
马腾留长子马超守西凉,举家迁入京畿。
父亲令黄奎出城三十里劳军。
(五十)
建安十五年秋,铜雀台始成。
这些年父亲不停的征讨四方,明眸皓齿、巧笑嫣然的女子,一个接一个的带回许都。
他的姬妾越来越多。铜雀台,是安置她们的地方。
对此母亲从不说什么,她的起居却比过去更约俭,不配珠玉,服无文绣,就连日常所用器具也一应黑漆。
日子一天一天周而复始的过去。
那些美人们也一茬一茬的盛开,又一茬一茬的凋萎。
仓舒的母亲环夫人,美丽一时无匹,曾专宠数年。
仓舒死后,她也像经了霜的花朵,形色犹存,却娇艳尽失。
但母亲始终是丞相嫡室,相府的女主人。
“别把自己闷在宫里,陪母亲去邺郡住一阵子吧,我身体这样差,是去不了的。”宪说。
(五十一)
邺郡城下,杜鹃开的漫山遍野,一大片一大片的血红,像甫厮杀过的战场。
子桓和子丹出城来接我们。
子桓身前马鞍上坐着眉清目秀的小男童
——元仲四岁了,一双和他父亲一样静默的琥珀色眼眸里,全无孩童的狡黠顽皮之气。
“元仲深得你父亲喜爱,但在我所生三子之中,却唯独待子桓刻薄了些……”
“前年赵温欲保荐子桓为议郎,你父亲却参他‘选举故不以实’,反令郗虑免其司徒之职。”
“近日你父亲与群臣商议擢选五官中郎将、副丞相,称道子建是‘儿中最可定大事 ’,大概有任命他的意思。”
我看过父亲参劾赵温的奏章,知道这件事。
“子文善弓马而疏于文,子建善属文而疏于武。”
“子桓呢,论武,胜于子建而不及子文,论文,胜于子文而不及子建,在父亲看来,无异于乏善可陈罢。 ”
或许真正的原因,彼此都已心照不宣,但谁也不会说出口。
母亲掀起车窗帘子的一小角,向外望了一眼。
“子丹呐,也不叫我省心……”
“他比子桓还年长几岁,却连一个钟意的女子也没有。”
“我与你父亲倒是相中了荀公达的长女……你从前也是见过的……”
“姿色虽不及甄氏,但也是望族闺秀,品貌才德都是百里挑一的。”
“前日你父亲催着媒人去荀家下了纳采,明年便为他们完婚。”
从车里看出去,夕晖下一切都格外明细,我看见子丹身上的经锦战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