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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亲眼见到了那个被他在记忆里坏心的描画过许多次的人,其实却配不上当他当年的恶意,即使他不花心思去丑化他,那人也根本算不上是美人,面目平淡苍白,骨节粗大,闭眼沉睡的样子有点像是随手描在宣纸上的图画,或者是墙角台阶缝隙长出的野草,沉闷、平凡、了无生气。可是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独占了宫主全部的心神,于是明艳无双的美人,蕙质兰心的才子,都抵不过这人嘴角微微提起的一个弧度。
如今的他已经不是当初懵懂的怀春少年,那种偷偷的用眼角余光看着眼前那人言笑晏晏,连脸红也不敢的心情,早已随着岁月慢慢流逝。他已可以随意的直视她的眼睛,可以看着她笑或者哭,虽然感慨,再不心疼。只是在独坐之时,偶然想起,还是不确定她那时教导任凤任一那些女子时所说的话究竟是对是错,身为女子,却偏要如男子般独守一人,对那些如他般求之不得者固然是种辜负,对她倾慕那人而言又何尝不是一条枷锁……
求之不得,舍之不得……
任小鹰吃光了任九袋子里所有的肉条,终于心满意足的鸣叫一声,拍拍翅膀头也不回的飞走了。任九飘身从房脊上跃下,轻点足尖,几息之间便来到了任青的屋前。
“进来吧,小九。”任九刚到门前,还未来得及通报,便听到了宫主的声音,他听了吩咐,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因为没有开窗,屋内的光线有些昏暗,但是任九还是很明显的看出宫主的脸色略显苍白,不过倒是比昨日他刚到时好了很多。
“岚如何了?”
“已然醒转,医官说无碍了。”果然第一句便要问这个……任九随手拿了桌上的水碗,用内力微微热了,递到任青嘴边。
任青也不介意的就着手喝了,冲着他轻轻笑了一笑。“这几个孩子里,就属你最冷清,可也最体贴,什么事情也瞒不了你。”声音里少了几分之前的干涩。
任九面无表情的递上手中的布条。“五姐来信,宫主在南方的几处势力突然倒戈,虽不至伤及筋骨,却也涉及颇广,难免动摇人心。”
任青听了任九的话,毫不介意的扯开嘴笑了一下,“好一招围魏救赵,这无影帮的果然没辜负了我的厚望,那些临阵倒戈的迟早都是祸患,如今现身倒是恰逢其时,一并除了便是。回信给小五和凤儿让她们准备策应,我想大长老开那个劳什子的武林大会也该回来了……”
任九点了点头,转身向外走去,推门之前却止了步伐:“岚主他……似乎……对于前日之事非常自责……”任九在心底自嘲了一番,自己到底还是不忍看见她伤心……
任青听见任九的话,心里的疼惜又打着滚的冒了出来,她了解青岚,知道对他而言这场婚姻不过是一个必须执行的任务,他自责的是他的失手,是因为未曾兑现影子的使命,所以她才更没法坐视他因为自己的意气之举而受到如此的伤害。只是,事到如今,到底该如何收场,她这个一贯沉稳淡定,任何事都成竹在胸的人却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决断……
在任青因为青岚的事而苦恼不已的同时,一个身形高大的女人正顶着炎炎烈日在官道上策马狂奔,一边不停打马,一边暗暗抱怨,昨日接到飞鸽传书以后就马不停蹄赶路到现在,路上马匹换了两次她却连一口饭也没顾得上吃,这事情出的时机也实在是太不敬老尊贤……
又向有些疲惫的马身上甩了一道鞭子……眼前已经可以隐隐看见清月山秀美的轮廓,于是心里的急切便更胜了几分……只希望之前的侥幸没有酿成大祸才好……
☆、血咒
大长老拼了老命赶回宫里的时候,那两个因为顾及对方反而弄得两败俱伤的家伙已经从半死不活的状态恢复到了八分活……
任龙和任九正在青岚寝殿里搬了两把凳子下棋,昨天晚上青岚趁他们在客厅里打坐的功夫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屋子,一夜未归。他们今天早上看见空空如也的床铺还以为他想不开偷偷跳崖自尽了,急急忙忙去找,任龙甚至还想了一下该怎么求宫主才能让他在给青岚陪葬的时候分到个好点的棺材。
忙了半天,总算在宫主婚前居住的房子对面种着的一棵海棠树的枝干上找到了正睡得香甜的青岚,他睁眼的时候,脸上还贴着片树叶,像是刚从海棠树里觉醒的精灵一般。两人都暗暗出了口长气,庆幸宫主在青岚衣服上熏追魂香的爱好果然寓意深远。青岚看见他们,脸上露出些许愧色,低低道:“抱歉,我本想天亮前便回的,辛苦两位了……”事到如今,只有依赖宫主残余的气息才能安然入梦的他实在不能不感到尴尬。两人倒是不以为意,只是回去以后把守人的地点直接挪到了青岚的床前,无论如何也不肯离开了。
任青醒来以后便在院子里举着清月剑耍一套开山斧十八式,劈、砍、剁、削、斩,虽然使的是把剑,气势和力道却是十成十一的足,大长老来到院外的时候便恰好赶上了她耍到精彩的地方,一道恢弘的气势从她的宝剑中升腾而出,院里的石桌瞬间化为石块,四散崩塌,发出轰的一声巨响,倒比过年放的炮仗还喜气。
看着满地的狼藉,大长老暗暗苦笑了一声,早知如此当初就应该把这院子里堆上一院子圆木,现下倒可以省了不少劈材的人工。
劈下最后一剑,院子里唯一的一把完好的石椅子也成了八块,任青才缓缓收功,走到大长老面前,缓缓作了一揖。“大长老,您一路辛苦了。请……”本想邀大长老在院中小坐的任青回头看见院子里已经碎成石块的石桌石椅尴尬的一笑,“还是请屋里坐吧……”。
大长老看着她明显苍白的脸色,脸上微微动容,没有做声,跟着任青走进了屋子。
两人在屋中坐下,因为没有安排小厮在屋内服侍,任青便伸手给大长老满了一杯茶水。两人对坐在桌边,彼此都是心事缠身,一时之间谁也没有先开口,大长老定定的注视着任青,任青也似乎在注视着她,只有飘忽的神色显出她的心不在焉。
“昙儿……”隔了仿佛一世的光阴,大长老才开口,叫得却不是宫主,而是她及笄后便不再称呼的小名。“有一事,之前我未曾向你提及,如今却是不得不开口了……”
任青有些诧异于大长老语气中的凝重,眼中闪过询问之意。
“你可记得老宫主么?”
任青脑中闪过这具身体的所有记忆,瞬间概况总结出所有她知晓的信息。前任宫主……名叫青月……她这具身体的母亲……在她出生之时便已死去……死因是……练功不慎,走火入魔?之前从未对此多加注意,如今思量却是有些诡异,清月诀极为柔和,即便是练功突破不成,也不至于走火入魔……
“母亲大人……是……因何而亡?”说到母亲的时候任青想到自己在家里的妈妈,略微顿了一下。
“此事知者甚少,对外均称老宫主乃走火入魔而死,实情却是散功而亡……”大长老想起当年的情景,仍然无法控制手上的微微颤抖。
“散功而亡?!”那岂不是……自杀……
“尔父名叫青峰,乃是清月宫的侍卫长。同你如今一般,当年老宫主亦是恋慕他乃至立誓非他不娶,虽后因祖制所限,未曾迎娶为正君,却也一生如一,从未宠幸过旁人……”大长老回忆起旧时好友,语音中带着少有的温柔情谊。“甚至于还为他破了清月宫的严令,解了他身上的血咒,引发祸患……乃至散功而亡……”
“血咒为何物?与我母身故有何干系?”任青似有所悟,急急的问道。
“清月宫百年基业,不可撼动,为保宫主安危,清月宫安稳,所有侍从自小培养。从进宫之日使,便会在身上种下血咒,以宫主血脉为引,以保其忠诚不二。中血咒者,七情断绝,唯有忠于主人所命,虽死不惧。当初老宫主背着诸位长老偷偷解了青峰的血咒,却没料到,他竟恋上了入宫行刺的刺客。青峰无法背弃清月宫养育之恩,最终杀了那刺客,跟着自刎而亡,宫主她……为了救他功力耗竭,只勉强保住你……便散功而亡……”说到这里,大长老已无法坚持下去,疲惫的闭上眼睛。
任青亦被撼动,当初之事虽与自己无关,可这具承继了青昙记忆的身体却不由控制的内心一阵绞痛,半晌才缓缓恢复了行动能力。
突然心里划过一个念头,她有些颤抖的问道:“所有入宫侍从均会种下血咒,那青岚他……”
大长老仍然紧闭双目,“是,青岚亦中了血咒,七情断绝,宫主命令,无不听从,只是无法动情,我本不想见尔重蹈覆辙,才压下了此事,想着按当年之法以九日藤令青岚动情……是我失算了……”
“如何才能解此血咒?”原来……原来竟是这样……
“当年之事,举宫震动,血咒已然重新换过,如今之咒……无药可解……”
任青只觉得血脉翻涌,气息无法抑制的爆发出来,她头发蓬散,身体周围阵阵劲风刮过,将房内的梁柱桌椅都划出一道道划痕,大长老的身体也被气刃刮出血迹,可她仍旧一动不动的坐在椅子上,紧紧闭着双眼。
一刻钟的时间却仿佛一个轮回一般漫长,渐渐的,任青周围的气息低沉下去,直至消失不见。又站立了一会儿,她一个纵身飞出屋子,奔向青岚所住的寝殿。
她进屋的时候,任九和任龙正在猜子,看到一贯打理精细的任青披头散发浑身是血的冲进来,两人都吓了一跳,任龙手上一紧,手里的棋子全都被捏成了粉末。青岚本来坐在床上打坐运功,被开门的声音惊扰,也睁开了眼睛。见到任青这幅样子,张了张嘴,最后却是什么也没说出口。
任青看了他几眼,拉着他就往外走,青岚什么也不说,只是乖乖跟着。任青拉着青岚向她原来居住的那处院落走去,路上还随手从搬运丫头的手里劫了坛清月酿抱着。到了那处院落,她轻轻提气跃上了院子里的海棠树,找了那段最粗壮的枝杈坐下,青岚便也跟着在旁边坐了下来。于是两人便垂着脚并排坐着,看着渐渐西沉的落日。夕阳藏在红色的火烧云背后,放出万丈金光,如同佛殿里的梵音,辽阔而庄严。
任青拍开酒坛子的封泥,仰着脖子豪饮了一口,便将坛子递给青岚。青岚接过坛子,也跟着狠狠灌下一口,刚刚将酒坛放下,任青又马上抢回坛子,就着青岚刚刚饮过的地方饮了一口,于是两人边这样默默无声的一口口喝着坛内的酒水,从黄昏直到入夜。
清冷的月色打湿了树梢的叶子,周围渐渐散发出一阵凉意,任青饮下坛内的最后一口酒水,随手将坛子抛在地上,解下外卦,披在青岚身上。看着那张日夜在脑中徘徊的脸孔,忍不住用指尖轻轻摩挲他如同肤色一样淡泊的嘴唇。
“青岚,今日大长老已然把血咒之事告知我了……她……我……”
青岚微微愣了一下,然后底下头。“大长老原本想如实禀明宫主,被属下劝阻了,属下本以为……”
“你已是我青昙的正君,不再是清月宫的影卫了……”
“妻……主……”婚后青岚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如此称呼。
“我想做的事,从无更改,血咒虽然麻烦,我也一定会设法解除,至于解除之后,若你真心有他属,我亦会放你离开。只是在此之前,你还是我青昙的正君。”至少,你也该多唤我几声妻主……
☆、色狼
凌远城并不很大,算上比一间房子还厚的黄泥坯子城墙和压着城边蹭过的凌远河,也只是勉强达到了三分清月城的面积,可是这么小小的一座城,客栈酒肆风月场所的数量却要赶上清月城的两倍之多。还没等进城,便能远远的看见城门入口黑压压的人群在等待着守城士兵的盘查,同样的,旁边的城门出口处也总是有人群等量的涌出,加在一起足够填满旁边的凌远河。
其实凌远城本身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因为恰好处在了清月城、风舞庄和皇城的交汇处,是这三个国里最重要的城镇间互相通商往来的必经之路,行商的坐贾的,彼此钱货交流总喜欢选在这个三方都颇为便捷的地方,再加上去皇城求取功名和觐见官员的百姓,来清月城的武林人士和去风舞庄求药的病患和家属们也总在这里歇脚,这座小城就越发显得繁盛了。
任青和青岚在城门前下了马,跟着进城的队伍,不紧不慢的向城里走去,任青边走边随意的像四下张望,因为年景不错,来来往往的人们脸上都带着股喜气,出城的很少有两手空空的。城门处查岗的兵卒秩序井然,举止得体,对贫苦百姓也并无失仪之处,显然是受过训诫的。抬头看见城门上挂着的凌远二字,笔锋犀利,走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