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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无望的沮丧之外,如果他还能找到容纳其他情绪的空间,泰伦斯几乎肯定自己会过过干瘾。对于权威的乐趣,他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
他们一个个走出来。首先是个瘦小的妇人,一脸忧愁,怀中有个两岁左右的孩子。然后是那个应门的少女和她弟弟。
“就这几个?”
“全家都出来了,长官。”这个叫贾可夫的人低声下气。
“我能照顾宝宝吗?”那妇人焦急地问,“现在是她的午睡时间,我正要抱她上床。”她将手中的婴儿向前举,仿佛天真无邪的宝宝有可能融化巡警的铁石心肠。
镇长没有看那孩子一眼。一名巡警,他想,不会有什么心肠,而他现在就是一名巡警。他说:“把她放下来,给她一根棒棒糖堵住嘴。喂,你!贾可夫!”
“是的,长官。”
“你是个奉公守法的小子,对不对?”他们本地人不论年纪多大,当然都只能算是“小子”。
“是的,长官。”贾可夫眼睛发亮,双肩微微耸起,“我是食物处理中心的办事员。我学过数学,会长除法,我也会做对数。”
是啊,镇长心想,他们曾经教你如何使用对数表,还告诉你这个词怎么念。
泰伦斯了解这种人。这家伙对自己的对数引以为傲,更甚于大亨对私家游艇的自豪。这屋子的偏光玻璃窗是他的对数换来的,屋外的彩色砖则得感激他的长除法。他看不起未受过教育的同胞,正如一般大亨看不起所有的弗罗伦纳人;他甚至比大亨更憎恶这些人,因为他不得不跟他们住在一起,而且被大亨视为其中一分子。
“你信任法律,对不对,小子?而且信任慈善的大亨?”镇长继续装模作样,翻查着笔记簿。
“我丈夫是个好人,”那妇人突然滔滔不绝地说,“他从来不惹麻烦,不和那些人渣来往。我也一样,还有我的孩子。我们总是……”
泰伦斯挥手命她住口:“好了,好了。现在听着,小子,你就坐在这里,照我的话去做。我要一张清单,上面列出这条街上你认识的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名字、地址、工作,还有他们的做人处世等等。最后一项尤其重要,如果这里有什么败类,我一定要知道。我们准备清掉这些人,明白吗?”
“明白,长官。我明白。最坏的就是郝斯亭,他住在下一条街。他……”
“不是这样,小子。你,帮他拿一张纸来。现在你就坐在那里,把它通通写下来。慢慢写,因为我看不懂你们本地人的鬼画符。”
“我字写得很好,长官。”
“那就写来看看。”
贾可夫开始埋首工作,一笔一画写得很慢。他的妻子则站在他身后看着。
泰伦斯又对帮他开门的少女说:“到窗户旁边去,如果有其他巡警朝这边走来,立刻让我知道,我要跟他们说话。你可别喊他们,只要告诉我就好。”
然后,他终于能放松了。在危险的环境中,他暂时为自己筑起一个安全的窝。
除了角落那个婴儿的吸吮声,四周一片寂静。假如有敌人迫近,他将及时接到警告,至少还有逃脱的机会。
现在,他可以开始思考了。
首先,他的巡警角色即将结束。城中所有可能的出口无疑都设有路障,而且他们知道,他不会驾驶比反磁滑板车更复杂的交通工具。要不了多久,这些对搜索十分生疏的巡警就会恍然大悟,只要有系统地搜寻全城,一条街接着一条街,一栋房子接着一栋房子,就一定能逮到他们的猎物。
等到他们终于决定那样做的时候,想必将从近郊开始,逐渐向内缩小范围。若是这样,这个住宅将属于第一批搜查的对象,所以他的时间极其有限。
这套银黑相间的巡警制服虽然相当显眼,但到日前为止十分有用。本地人对它都毫不怀疑,他们没注意到他苍白的弗罗伦纳脸孔;他们未曾端详他的长相,制服本身足以说明一切。
不久之后,那些猎犬将明了这个事实。他们会想到对所有本地人发布指示,要他们留住任何无法出示身份证明的巡警,尤其要注意一个白色皮肤、浅色头发的。真正的巡警都将持有暂时性证件,悬赏公告将四处散发。或许在一百个本地人之中,只有一个有勇气对付这套制服,有勇气对付一个其实很明显的冒牌货,这种人只有百分之一就足够了。
所以,他绝对不能再假扮巡警。
这是一件事,还有另一件。从现在开始,他在弗罗伦纳将找不到任何安全的藏身之地。杀害一名巡警是罪大恶极的罪行,今后五十年间——即使他逃得了那么久——对他的追缉都不会放松。因此他必须离开弗罗伦纳。
怎么做?
嗯,他假设自己还能再活一天。这是个乐观的估计,假定巡警全都笨到极点,而他的运气则好到极点。
就某个角度而言,这反而是他的筹码。仅仅二十四小时的生命,牺牲不算太大。这就代表说,正常人所不敢冒的险,他都敢碰碰运气。
他一跃而起。
贾可夫抬起头来:“我还没写完,长官,我写得非常仔细。”
“让我看看你写了些什么。”
他看了看那张纸:“够了。要是有其他巡警来,别浪费他们的时间,不必说你已经列过一张清单。他们没空听你说这些,而且也许会有别的工作派给你,照他们说的做就好。有没有任何巡警走来?”
站在窗边的少女回答:“没有,长官。要不要我到街上看看?”
“没有必要。好,我问你们,最近的一座升降机在哪里?”
“您出去之后向左转,长官,离这里不到半英里。您可以
……”
“好啦,好啦,去开门。”
升降机的门在镇长身后关上,一队巡警正好转进这条街。他能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跳。有系统的搜索大概展开了,他们就紧跟在自己后面。
一分钟后,他走出升降机来到上城,心跳声仍咚咚作响。这里不再有任何掩护,身旁没有支柱,头顶也没有水泥合金的遮蔽。
在鲜艳的建筑群发出的闪光中,他觉得自己像个移动的黑点,完全暴露在方圆两英里内的地表,以及离地五英里内的天空中。在这个范围里,仿佛有好多巨大的箭头指向他。
附近看不到其他巡警,路过的大亨都把他当成透明人。巡警是弗罗伦纳人畏惧的对象,然而大亨对他们则是视而不见,如果说有什么能救他一命,那就是这一点了。
他对上城的地理稍有概念,知道“城中公园”就在此区。最合逻辑的做法是找个人问路,其次是走进任何一座大楼,从高层的阳台向外眺望。第一个办法绝不可行,没有哪个巡警需要人指点方向。第二个办法又太冒险,在一座大楼中,一名巡警将更为显眼,简直是太显眼了。
于是,他根据脑海中上城地图的印象,朝着自认正确的方向走。记忆果然很管用,五分钟之后,他来到了如假包换的城中公园。
城中公园是个占地约一百英亩的人工绿地。在萨克本土,这座公园拥有许多过分渲染的名气,从田园的宁静到夜间的狂欢应有尽有。而在弗罗伦纳,那些对它稍有耳闻的人,将它的范围膨胀成实际的十倍到百倍,将它的华美夸张成实际的百倍到千倍。
而它实际的面貌的确也算赏心悦目。在弗罗伦纳的温和气候中,它常年是绿油油的一片,许多草坪、林地与岩穴分布其间。此外有个小池塘,池中养着美观的鱼类,还有一个较人的池塘,供儿童戏水。每天晚上,在细雨开始前,园中的彩色灯光照耀出缤纷灿烂的夜景。从薄暮到下雨前,是公园里最热闹的一段时间。总是有舞蹈表演、三维电影,以及陶醉在蜿蜒小径中的情侣。
泰伦斯从未真正到过这座公园。如今进去之后,人工化的环境令他一阵反感。他心里很明白,脚下的土壤与岩石、周围的池塘与树木,全都建在平板的水泥合金上,这使他感到厌烦。他想到了绵长平坦的蓟荋田,以及南方那些山脉。在壮丽的自然景观中,这些异国人偏要建造一堆玩具,他实在瞧不起他们。
接下来半个小时,泰伦斯毫无目的地踏着沉重的步伐。他必须进行的那件事,必须在城中公园才能进行。即使在这里,他的计划或许也没有可能;不过在别处,则是绝对的没有可能。
没人看到他,也没人察觉他,这点他可以确定。经过他身边的大亨与小大亨,若是被人问起:“昨天你在公园见过一名巡警吗?”他们只会目瞪口呆。
问他们这个问题,等于问他们是否看见一只蚊子飞过小径。
这座公园太过沉闷,他感到惊慌的情绪开始涌来。他登上小圆石间的一道阶梯,再向下走到一个洼地。洼地周围有许多小洞穴,为晚间来此的情侣提供了避雨的地方。 (他们被雨困在里面的机会似乎很大。)
然后,他看见了所要寻找的目标。
一名男子!或者该说一名大亨,正快步走来走去,还不时看看怀表。此人猛吸一口手中的香烟,将烟蒂塞进烟灰槽,一会儿之后烟蒂便在一阵火花中消失无踪。
洼地里面没有其他人,这里要到傍晚与夜间才有人活动。
那名大亨正在等人,这点相当明显。泰伦斯四下望了望,没有人跟着他走上台阶。 ,
或许还有其他阶梯通到这里,一定还有。但不管了,他不能放过这个机会。
他向那名大亨走去。在他说出“恕我打扰您”之前,大亨当然没有看见他。
这句话敬意十足,可是没有一个大亨习惯让巡警接近,无论对方是以多么恭敬的态度。
“搞什么鬼?”大亨说。
泰伦斯保持着语气中的敬意与急迫(让他继续说话,让他望着你的眼睛半分钟就好):“这边请,阁下,为了追捕本地凶手,这是全城搜索的相关行动。”
“你到底在说什么?”
“只要一会儿就好。”
泰伦斯早已悄悄抽出神经鞭,那名大亨始终没有看到。神经鞭发出一下嗡嗡声,大亨立刻全身僵硬,随即仆倒在地。
镇长以前从未对付过大亨,顷刻间的恶心与内疚令他自己十分惊讶。
四下仍然不见任何人。他将这个硬邦邦的身体拖进最近的洞穴,那人呆滞的眼睛一直瞪着他。他一路向前拖,一直拖到洞穴尽头低浅的地方。
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从大亨僵硬的手脚上把衣服扯下来。然后他脱掉自己身上那套沾满灰尘、浸透汗水的巡警制服,穿上大亨的内衣裤。过去他只用手指摸过蓟荋织品,身体其他部分今天是第一次接触这种布料。
接下来是其他的衣物,尤其大亨头上的无边帽,他确实需要。在年轻一辈中,无边帽并非十分流行,不过还是有人戴。很幸运的,这名人亨是其中之一。它对泰伦斯而言是必需品,否则他的浅色头发会让这个“化装舞会”玩不下去。他使劲拉下那顶帽子,遮住耳朵。
接着,他开始进行必要的善后工作。他突然了解到,杀害一名巡警根本不算罪大恶极。
他将手铳调到最大弥散度,再转向昏迷不醒的大亨。十秒钟后,此人只剩下一团烧焦的尸骨。这将延缓认尸的工作,令追捕者无从着手。
他又举起手铳,将巡警制服化成一团粉末状的白灰,再从里面扒出烧黑的银质饰扣与皮带环。这样一来,也会使得追捕更加困难。或许他只赚到一个小时,不过也是值得的。
现在他必须马上离开,一刻也不能耽误。他在洞口停了一下,仔细闻了闻。尸体火化得很干净,只有少许骨肉烧焦的味道,几分钟之内,微风就会将它吹散。
他走下阶梯,一名年轻女子迎面上来。一时之间,他习惯性地垂下目光,因为她是一位萨克贵妇。转念间他赶紧又昂起头,匆匆一眼只觉得她相当年轻、漂亮,而且十分匆忙。
她拉长了脸。当然她将找不到那个男人,她迟到了,否则那男人刚才不会频频看表。也许她会以为那男人等得不耐烦了,已经先行离去。于是他稍微走快一点。他不希望她回头气喘吁吁地追过来,问他是否看见一位年轻男子。
他离开了公园,漫无目标地走着,半小时又匆匆过去。
接下来怎么办?他不再是一名巡警,现在他成了大亨。
现在怎么办?
他来到一个小型广场,其中一块草坪中央有个喷泉。水中加了少量清洁剂,因而冒出许多泛着晕彩的泡沫,看来俗不可耐。
他倚着栏杆,背对偏西的太阳,将烧黑的银片一点一点慢慢地投进喷泉里。
他想到在阶梯上与他擦身而过的那名女子,她实在非常年轻。然后他又想到下城,瞬间的悔意随即离他远去。
银质残片丢光后,他的双手空了出来,开始缓缓搜查身上的口袋,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