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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讨论“太空分析”的文章。
“我知道它说些什么,”愚可说,“你等着看,你等着看……”他激动得无法正常呼吸,泰伦斯也几乎同样兴奋。
“看,”愚可又说,“总是有这么一段。”
他高声念出来,口气有些迟疑,但仍算相当娴熟。以瓦罗娜所教他的粗浅阅读来看,绝对无法达到这个水准。那篇文章说:
“我们不难了解,就气质而言,太空分析员都颇为内向,而且通常适应不良。一个人将一生大部分时光都花在记录星际间可怕的虚无,这种孤独不是全然正常的人所能忍受的。或许由于对这点有些体认,太空分析学院才会采用稍带挖苦的一句话——‘我们分析一场空’,作为它的正式口号。”
愚可读完之后,几乎发出一声尖叫。
“你了解自己刚才读的是什么吗?”泰伦斯问他。
小个子愚可抬起头来,双眼射出炽烈的光芒:“上面提到‘我们分析一场空’,那正是我记得的,我曾经是他们的一分子。”
“你以前是太空分析员?”
“是的。”愚可叫道,然后又低声说,“我头痛。”
“因为你一直在回忆?”
“我想是吧。”他抬起头来,额头皱成一团,“我一定得记起更多的事。有一场危机,天大的危机!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图书馆任我们使用,愚可。”泰伦斯仔细张望,同时衡量着要说的话,“你自己利用目录,查一查有关太空分析的文章,看看能引导你想到些什么。”
愚可冲到阅读机前面,身子明显在发抖。泰伦斯赶紧站开,为他腾出位子来。
“瑞吉特的《太空分析仪器专论》如何?”愚可问道,“听来合不合适?”
“一切由你决定,愚可。”
愚可敲下编目号码,荧幕上立刻亮起一行稳定的字迹:“请向图书馆员查询本书。”
泰伦斯迅速消掉荧幕上的字迹:“最好试试另一本,愚可。”
“可是……”愚可犹豫一下便服从了命令。他又在目录中搜寻一番,最后选了恩宁的《太空组成成分》。
荧幕再度亮起向图书馆员查询的要求。泰伦斯骂道:“妈的!”又将荧幕上的字迹消去。
“怎么回事?”愚可问。
泰伦斯说:“没什么,没什么。你不要惊慌,愚可。我只是不大了解……”
阅读机侧面有个罩着网格的小型扬声器,图书馆员细弱、冷淡的声音突然从那里传来,把他们两人吓了一跳。
“二四二室!二四二室有没有人?”
泰伦斯粗声答道:“什么事?”
那声音说:“你究竟要哪本书?”
“都不要,谢谢你,我们只是在测试阅读机。”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仿佛在进行一场看不见的商议。然后,那个声音以更尖锐的口气说:“记录显示有人索阅瑞吉特的《太空分析仪器专论》,以及恩宁的《太空组成成分》。是否正确?”
“我们刚才随便敲了几个编目号码。”泰伦斯说。
“我能否请问你们索阅这些书的理由?”那个声音咄咄逼人。
“我告诉你我们不要……你别这样……”后面那句是气呼呼地对愚可说的,因为愚可已经开始低声啜泣。
又停顿片刻之后,那声音再说:“你们可以到楼下柜台拿这两本书。它们列在限阅清单上,你们需要填一份表格。”
泰伦斯伸手抓住愚可:“我们走。”
“也许我们违反了什么规定。”愚可颤声道。
“胡说,愚可,我们走了。”
“我们不要填表了吗?”
“不了,我们改天再来拿那些书。”
泰伦斯匆匆离去,押着愚可跟他一块走。当他大步走到主厅时,图书馆员抬起头来。
“喂,喂。”她一面叫,一面起身绕过办公桌,“等一下,等一下!”
他们没有停下来。
不料一名巡警突然拦住他们的去路:“你们走得可真急,小伙子。”
图书馆员追上他们,一口气差点接不上来:“你们是二四二,对不对?”
“我问你,”泰伦斯以坚定的口气说,“为什么要拦住我们?”
“你们不是索阅几本书吗?我们想要拿给你们。”
“时间太晚了,改天吧。你难道不了解我不想要那些书了吗?我明天再来。”
“这间图书馆,”女馆员一本正经地说,“随时尽力满足使用者的需要,那两本书马上会为你们准备好。”说到这里,她面颊浮现出两朵红晕,转身向一扇小门跑去,那扇门随即白动开启。
泰伦斯说:“长官,可否请你……”
那名巡警却举起长度适中而刻意加重的神经鞭。这东西既可当做十分称手的警棍,同时也是能令人麻痹的中距离武器:“好啦,小伙子,你何不安静坐着等那位女士回来?这样才有礼貌。”
那名巡警已不再年轻,身材也不再结实。他看来接近退休年龄,也许为了混完最后几年,才会来当轻松悠闲的图书馆警卫。可是他仍有武器,而且黝黑脸孔上那种和气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泰伦斯的额头湿了,他感到汗水滑落背脊。看来他是低估了情势——他曾十分肯定自己对这一切的分析,现在却碰到这种局面。他当初不该如此鲁莽;坏就坏在那个该死的欲望,驱使他想要侵入上城,像个萨克人那样大摇大摆走过图书馆的回廊……
在走投无路之下,他准备对巡警发动攻击。然后,完全出乎意料之外的是,他已经没有必要那样做了。
那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巡警转头的动作晚了点;由于上了年纪,反应不再那么迅捷。他紧握的神经鞭被夺走,重重打在他的太阳穴上。他只来得及发出半声嘶哑的惨叫,便立即应声倒地。
愚可发出喜悦的尖叫,泰伦斯则惊叹:“瓦罗娜!萨克的魔鬼有灵,居然是瓦罗娜!”
泰伦斯几乎立刻, 恢复过来。“出去,快啊!”说着便迈开脚步。
他曾有片刻的冲动,想要将那个不省人事的巡警拖到主厅一列柱子后面藏起来,可是显然没有时间。
他们来到坡道上,午后的太阳为整个世界带来光明与温暖,上城的色彩已转为橘红色系。
瓦罗娜焦急地说:“赶快!”泰伦斯却抓住她的手肘。
他面露微笑,但声音严厉而低沉:“不要跑,自自然然跟着我走。抓住愚可,也别让他跑。”
最初的几步,他们似乎是在黏胶中前进。身后图书馆有声音传来吗?是他的想像吗?泰伦斯不敢向后望。
“走这边。”他指着一条车道的路标说。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那个路标发出些微闪光。上面写着: “救护车入口。”
他们走上车道,穿过一个侧门,来到白得不可思议的两道墙之间。在无菌的玻璃走廊中,他们成了几个微小的异物。
远处有位穿制服的女子望着他们。她迟疑了一下,皱了皱眉头,开始朝他们走来。泰伦斯未等她来到近前,便赶紧转身钻进一条走廊,然后又换到另一条。沿途遇到不少穿制服的人,泰伦斯可以想像他们心中的疑惑——在一家医院的上层,竟然有本地人自由来去,这简直是史无前例的事.该拿他们怎么办呢?
当然,他们终究会被拦住。
因此,泰伦斯看到一扇不起眼的门上写着“通本地人楼层”,马上感到,心跳加剧。升降机刚好停在他们那一层,他赶紧将愚可与瓦罗娜推进去。当升降机开始下降时,那一下轻微的颠晃真是当天最美好的感觉。
城中共有三种建筑物。大多是整个建在下城的下层建筑,例如三层楼高的工人宿舍、工厂、面包厂、废物处理厂。上层建筑则是萨克人的住宅、戏院、图书馆、运动竞技场等等。不过也有少数是双层建筑,在上城与下城皆有楼层与入口,例如巡警局与医院。
因此,他们可以利用医院从上城来到下城,这样就不必乘坐动作缓慢的大型货运升降机,也就能避免遇到过度认真的操作员。当然,本地人这样做绝不合法,但是对于攻击巡警的罪犯而言,罪上加罪已经无关痛痒了。
他们走出升降机,来到下层。四周仍是全然无菌的墙壁,但表面看来有点残旧,仿佛比较不常擦洗;走廊也不像上层那样摆着铺椅套的长椅。这里最显著的特征,是一间传出阵阵不安聒噪的候诊室,里面挤满了疲倦的男人与惊慌的女人。候诊室中仅有一个接待员,正试图为乱糟糟的场面理出一点头绪,但显然成果欠佳。
她正对一个有胡碴的老头大吼大叫。那老头穿着一条脱线的裤子,不停地将膝盖上的皱褶拉平又弄皱、弄皱又拉平。对于每个问题,他一律以歉然的口气回答。
“你到底哪里不舒服?……疼痛持续多久了?……以前有没有来过医院?……听好,你们不能指望每件小事都麻烦我们。你就坐在这里,医生会来看你,再多开点药给你吃。”
接着她尖声叫道:“下一个!”说完一面看着挂在墙上的大钟,一面喃喃自语了几句。
泰伦斯、瓦罗娜与愚可小心翼翼地在人群中挪动。看到弗罗伦纳的同胞,瓦罗娜的舌头似乎就不再麻痹,她开始小声说个不停:
“我不得不来,镇长,我好担心愚可。我以为你不会把他带回来,而……”
“这不重要,你是怎么到上城的?”泰伦斯一面推开那些温驯的本地人,一面转头追问。
“我跟着你们,看到你们上了货运升降机。升降机再下来的时候,我说我是跟你们一道的,他就把我带上去了。”
“就这样?”
“我恐吓了他一下。”
“这些萨克的走狗!”泰伦斯嗤之以鼻。
“我不得不这样。”瓦罗娜可怜兮兮地解释,“后来,我看见巡警冲着你们指向一座建筑。等到他们离开后,我也往那里走。只是我不敢进去,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所以只好躲躲藏藏。直到我看见你们出来,被一名巡警拦住……”
“你们几个!”接待员不耐烦地尖声喊道。她站了起来,拿笔尖猛敲水泥合金的桌面,在场的每个人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那几个想走的人,过来这里。你们不能还没检查就离开,休想装病逃避工作。回来!”
结果他们三人还是跑了出来,来到下城的阴影中。周围充满萨克人所谓“本地区”的气味与噪音,上层再度成为屋顶。能够脱离令人窒息的萨克环境,瓦罗娜与愚可不知松了多大一口气,可是泰伦斯内心的焦虑并未消失。他们做得太过分了,从今以后,可能再也找不到安全的容身之地。
他心中还在为这件事忐忑不安的时候,愚可忽然叫道:
“看!”
泰伦斯感到喉头一阵苦涩。
下城的本地人大概一辈子也见不到比这更可怕的景象了。仿佛一只巨鸟穿过上层孔洞由天而降,一时之间天昏地暗,不祥的幽暗气氛笼罩住下城。不过那并非一只鸟,而是一辆巡警专用的武装飞车。
本地人大呼小叫,四处奔逃。他们或许没有什么特殊理由需要害怕,但还是作鸟兽散。其中有个人几乎就站在那辆车的路径上,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一旁闪开。当巨影将他笼罩时,他正匆匆向前跑,想必急着办什么事。此时他环顾四周,仿佛混沌中一块冷静的顽石。他的身高中等,但双肩宽阔得近乎怪异。他的衬衫袖子一边完全裂开,露出的上臂像一般人的大腿那么粗。
泰伦斯举棋不定,愚可与瓦罗娜则一切都听他的,这位镇长心中的矛盾达到丁顶点。此时假如他们逃跑,能跑到哪里去?留在原地的下场又是如何?那些巡警也许根本是在抓别人,可是图书馆地板上躺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巡警,这“也许”简直不必考虑。
那名壮汉正以沉重的小跑步逐渐接近,经过他们时他脚步稍微慢了下来,仿佛在犹豫什么。然后,他不急不徐地说:“柯洛夫面包店在前面第二条巷子左边,过了洗衣店就是。”
说完掉头就走。
“好吧。”泰伦斯孤注一掷。
他汗出如浆地拼命奔跑。巡警的高声斥喝自喧嚣中传来,他转头看了一眼,六名巡警从飞车中鱼贯而出,围成半圆。他们要抓他相当容易,这点他很明白。穿着这套该死的镇长制服,他像那根支撑上城的支柱一样显眼。
其中两名巡警朝这个方向跑来。他不知道他们是否看见自己,但那不重要。两名巡警跟刚才那位壮汉撞个正着,相撞的地点就在不远处,泰伦斯听得见壮汉嘶哑的咆哮,以及巡警恶声的咒骂。他急忙领着瓦罗娜与愚可转到巷内。
“柯洛夫面包店”这几个字由斑驳的塑胶灯管组成,就像一条蜿蜒曲折、通体发亮的蚯蚓,上面数得出有五六个断裂处。美妙香气从敞开的店门钻出来,绝不会让人认错地方。他们除了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