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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尸人摇起铜铃,出了门。
那几具死尸又一次顺利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
像以往一样,赶尸人离开时,并不跟主人打招呼,铃铛声一响,就是告诉主人,他已经赶着尸体离开了。
山路似乎更加崎岖。两旁的石头更怪,野草更深。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黑得几乎看不见道路,赶尸人走得缓慢而谨慎。在无边的黑暗中,除了铃铛声就是那些死尸的脚步声:“刷!——刷!——刷!——刷!——”
赶尸人一直没有回头看。
大约走出了几十里路,他突然站住了,同时停止了摇铃铛。那些尸体也停下了,直橛橛地戳在原地。
他猛地转过头来,盯住了那些死尸,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头。那些黑糊糊的尸体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检查。
赶尸人的警觉让人有点费解——死尸都能赶着走,对于他,还会有什么值得惊异的呢?
或许,他是听见有两具死尸在低声交谈……他慢慢走回去,依次查看那些死尸。
他好像在清点尸体数目。因为太黑,他必须把眼睛贴得很近才能看清。
他从头看到尾,又从尾数到头,终于确定尸体变成了六具。
他一个个朝死尸的脸上摸去,都贴着黄表纸。他又一个个地抚摸死尸的肩膀,终于,他的手停在最后一具死尸上,不动了。
“你从哪儿来?”他低声问。
那具死尸僵直地站着,没有反应。
“我是受人之托,引领五个喜神回乡,我从来不接收无主的尸首。”
一阵风吹过来,那具死尸脸上的黄表纸“哗啦啦”地掀起来。
“你马上离开这里,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第六具死尸依然一动不动。
赶尸人就后退一步,低声念动了咒语。前面那五具死尸突然都转过身来,慢腾腾地朝最后一具死尸跳过来。
第六具死尸立即抬手摘掉了脸上的黄表纸,一步窜到赶尸人旁边,叫了一声:“饶命!”
赶尸人猛地一晃铃铛,那五具死尸陡然都变成了木头。
赶尸人一下抓起男孩的手,拉着他就跑。他的力气大极了,男孩身不由己,跑得踉踉跄跄。
他拽着男孩跑出一百米左右才停下来,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男孩弱弱地说:“我要跟你们一起出山……”
“你快走!”
男孩透着哭腔说:“现在你让我往哪儿走?”
赶尸人四下望了望,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让你跟着,是为了你好。”
男孩似乎从赶尸人的话语中听出了一丝松动,赶忙伸手去拉对方的背包:“师父,你太累了,我给你背。”
赶尸人没有拒绝,让男孩把背包接过去了,他想了想说:“你只能跟在我们后面,保持一百米的距离。天亮之后,你就走你自己的路。”
“……好吧。”
丧 葬(2)就这样,赶尸队伍里多了一个外人,一个曾经偷过尸体的男孩。
铃铛响起来,死尸又朝前走了:“刷!——刷!——刷!——刷!——”
平时,夜晚的山林总会有鸟的啼叫声,野兽的嚎叫声,可是,赶尸队伍所到之处,却是鸦雀无声,只有诡异的水声,不绝如缕地鸣响着。
“铃……铃……铃……铃……”
“刷!——刷!——刷!——刷!——”
铃铛的声音和行尸走肉的声音,缓慢而单调。黑夜中似乎隐藏着一种预兆,有一种东西将突然爆发。
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有男人有女人,大部分是女人。
又是丑时,世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号哭声来自远处,大约几里之外的地方,但是在黑夜中十分真切。远处好像有村寨,谁家有人正巧咽气了,亲人们在哭丧,听起来悲惨惨,阴森森。
赶尸队伍马上停住了。
男孩似乎很害怕,从后面走过来。
赶尸人听到了他的脚步声,厉声喝道:“回去!”
男孩立即停住了脚。
过了一会儿,他喊了一声:“师父……”
赶尸人朝他走过来。他站在男孩跟前,严厉地说:“我跟你说过,你必须在一百米之外!”
“……我只想问问,前面那是什么声音?”
“有人死了。”
“我们怎么办?”
“绕路走。”
“为什么?”
“听到我的铜铃声,刚死的人会诈尸,跳起来跟我们一起走。”
“绕到哪儿?”
“那边还有一条路。”
“是不是更难走?”
“不,比这条路平坦些。”
“你对这里的地形太熟了。”
“我对另一个世界的路更熟。”
男孩打了个冷战。
赶尸队伍朝后退了一段路,走上一条岔路,继续前行。
男孩依然跟随在一百米之外。
那哭声一直响在他们耳畔,像黑暗一样无法摆脱。
其中一个女人哭得有腔有调,很悲凉,听不清她唱的是什么词。还有一个女人嗓子已经哭哑了,她依然在用尽全身力气哭嚎,声音像杀猪一样。还夹杂着另一些女人的劝慰声,男人肃穆的交谈声,小孩受惊吓的啼哭声……狗一直在咬。
那几具死尸对这惊天动地的哭声应该很熟悉,他们都经历过,但似乎并没有勾起他们的回忆,他们仍然在一心一意地赶路。
而且,他们的脚步并没有因为路平坦而变快,还和原来一样:“刷!——刷!——刷!——刷!——”
哭声越来越远了。
也许,方圆百里之内并没有什么村寨,这哭声根本不存在,它只是一种深夜的幻声,一个梦。
撕破脸皮(1)漫长的一夜终于快熬到头了。
赶尸队伍转了一个弯又一个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盏灯光,好像专门等待赶尸队伍。这个时辰,说不清楚主人是迟睡,还是早起。赶尸人突然停下来。
那五具死尸也停下来。
赶尸人放下铃铛,转过身。那五具尸体的胳臂都直直地朝前伸着,五十根手指一齐指着他。
天上的乌云似乎散开了些,有了一些昏暗的夜光,但是仍然看不到月亮在哪里。
风大起来,那些死尸额头上的黄表纸“呼啦啦”不停地响,后面的脸时隐时现,不过只能看到嘴,或者鼻子,看不到眼睛。
赶尸人又掏出那只很大的烟斗,从口袋里挖了一下烟丝,然后开始打他那不听使唤的打火机:“咔哒,咔哒,咔哒,咔哒,咔哒……”
打火机着了,那火苗红红的,照亮了他的脸。黑暗中只有一张脸。
他的肤色本来很黑,现在却白惨惨的,很阴森。在世间万物都被黑暗省略之后,那张脸呈现出凶相。
他点着烟斗,关掉打火机,一口接一口地抽。
一百米之外的那条黑影,模模糊糊地站着,有点不确实。
赶尸人抽完了,把烟斗磕了磕,火星在黑暗中四溅。他并没有站起来,就在黑暗中坐着,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面的那个黑影又浮躁地走过来。
他走路始终轻飘飘的,就像踩着棉花。
赶尸人厉声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男孩没有回答。
他走在路边的野草里,尽可能离路中央那一队死尸远一点。他的脚下就是很深的山谷,可以看见暗淡的水光,那是一个湖。
男孩来到赶尸人面前,轻轻地说:“师父,前面有灯光,你看见了吗?”
“嗯,看到了。”
“我们是不是住在那里?”
“你怎么晓得?”
“因为天快亮了。”
“你累了吧?”
“脚肿了。”
“你把背包给我。”
“不,不用。”
“其实,那盏灯还远呢。”
“看起来有半里路。”
赶尸人站起来,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水壶,喝了几口,然后又递给男孩。男孩没有喝,轻轻拧好盖,放进了背包。
林子中有一只鸟孤单地叫起来,它的嗓音难听极了,哑哑的,有点像刚才那个哭丧的女人。
赶尸人突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村里人都叫我水崽。”
“你读过书吗?”
“初二就下来了。”
“为什么?”
“家穷,我也不愿学。”
“你进了城之后有什么打算?”
“找个活呗。”
“在城里混,没知识不行。”
“我想到火葬场试试,哪怕搬尸体。”
“……祝你好运吧。”
撕破脸皮(2)赶尸人一边说一边拿出铜铃,好像要走了。忽然他又想起了什么,说:“你晓得我为什么不带你走吗?”
男孩摇头。
赶尸人低声说:“赶尸最忌讳生人的气息。我们之所以夜行,之所以摇铃,就是担心撞上行路人。假如有人深夜里撞上了赶尸,绝不能开口讲话,因为那口气喷过来,他们很可能会诈尸,会暴乱,那样的话,我就控制不了了。所以,我一直让你跟在一百米之外。”“你经过这样的事吗?”
“经过。”
“什么时候?”
“两年前。”
“你能讲讲吗?”
“那次,我赶的是两具死尸。他们已经死了很多天,都开始腐烂了。深更半夜,我赶着他们走在山路上,突然遇到一个人,他从对面疾步冲过来,一直到我们跟前才停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我马上意识到遇上了疯子,想赶走他,他却根本不理我,笑得越来越厉害。我听见身后有动静,猛地回过头去,顿时傻住了——那两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着,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终于收回来,伸到脸上,慢慢把黄表纸揭下来了……”
男孩紧紧盯着赶尸人的嘴。
他没有注意到背后,背后的五具尸体正在剧烈地抖动。
赶尸人心有余悸地继续说:“他们露出了已经腐烂的脸,睁开了死鱼一样的眼睛……”
那五具尸体平伸的胳臂一点点弯曲,回收,纷纷把脸上的黄表纸揭下来,露出了五张阴森的脸。
那一双双深陷的眼珠,好像缺乏润滑,转动极不灵便,木木地转向了男孩单薄的后背。
黄表纸缓缓飘落,有的落在了土路上,有的落在了野草中,有的飘下了山谷……赶尸人的视线被男孩挡住了,他似乎也没有看到这恐怖的一幕,还继续说着:“一眨眼,那两具腐烂的尸体已经把那个疯子扑倒了。那个疯子还在笑,可是,那笑声很快就消失了,因为他的脑袋被揪下来,滚到了草丛里。接着,那两具死尸站起来,满手都是血,把脸转向了我……”
那五具尸体朝前迈步了。男孩听得全神贯注。
“终于,他们朝我走过来……”
“你应该念那个藏密金刚护身咒!”
“我念了,不管用!他们还是一步步地逼近了我……”
五具死尸一步步逼近了男孩。
男孩嗅了嗅鼻子,似乎闻到了臭味,他猛地回过头,惊叫了一声。
时间,石头,湖泊,所有的表情都僵住了。
男孩像被人推了一把似的,撒腿就跑。
五具尸体迅捷地追上去。
山路跑起来,树木跑起来,星星跑起来。
赶尸人站在原地,静静地观望着这场追逐,面无表情。
男孩看起来有点孱弱,但是他跑起来却出奇地快,一转眼,就不见了。
五具死尸慢慢停下来,望着黑糊糊的前方,显得有些失望。终于,他们一个个转过身子,朝赶尸人走过来……鼾 声(1)山路上恢复了死寂,那只嗓音难听的鸟也不再叫。
那五具死尸的脸上又贴上了黄表纸,胳臂平伸,排成一队,在赶尸人的引领下,蹦蹦跳跳地朝前赶路了:“刷!——刷!——刷!——刷!——”
赶尸队伍慢慢走近了那盏灯光。
又是一个三合院,又是猩红色的大门,黑洞洞地敞开着。
大门里的照壁上,涂了猩红色的漆,堆出四个很丧气的字:“喜气洋洋”,看起来怪模怪样的。
赶尸人牵引死尸跳过高高的门槛,像上次一样,他朝里面喊了一声:“赶来了。”
堂屋里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噢。”
赶尸人把死尸分成两拨,左侧大门后站了三个,右侧大门后站了两个。那个女尸站在右侧。
赶尸人依次揭下他们脸上的黄表纸,然后从大门后走出来,低声叨咕了一些什么。这些曾经借了人气四处狂奔的死尸,又变成了一双双鞋子。
堂屋里走出一个老头,他驼着背站在门口的台阶上。
这个院子没有花,显得很冷清。这种感觉也可能来自大门旁的那棵橘子树,它已经死了,枝杈干枯僵硬。
院子四周也听不到水声。
赶尸人走到堂屋前,低声问:“刚才有没有人来过?”
“有一个。”
“十七八岁?”
“十七八岁,气喘吁吁的。”
“他在吗?”赶尸人紧张地问。
“他要住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