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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汉民族一路东来,碰到了大海,泰山是陆地的东极,于其上筑土为坛祭天,其下除地小山,报地之功。祭天叫封,祭地叫禅。 《旧约》里亚伯拉亚西去迦南地,在示剑设起第一座祭坛,向耶和华感恩。对天地感激,是文学的源起。「幸甚至哉,歌以言志」,胡老师认为曹操此言,是古今诗歌的极则。 汉民族来到泰山,已是发展的终极,可是那开疆拓士的兴冲冲还收不住,都教冲到海上,开出了蓬莱、方丈、瀛洲的仙山奇葩。
胡老师说:「司马迁写封禅,一是写对于汉民族来源的古老记忆。二是对于汉民族未来一股莫名的大志。三是写文学的一个「兴」字,生命的大飞扬。 」
求仙的想头,生命飞扬到要将自己整个人举起来,乘风而去。读《乐书》,就再读《礼书》,乐是发动,礼是完成。文明的背景是乐,乐求同。文明的表现在于差异,礼为异。「春风至人前,礼仪生百媚」,这似乎是胡老师心中的大同之治。在他东京福主的家里,墙上一大幅横条写着,「礼乐风景」,是他向往追求的理想国吗?
胡老师跟孙儿一清每在那墙根前摔角,天心亦加入,摔得地板碰咚响。胡老师耿耿不忘的礼乐盛世,毕竟只是一场痴说梦,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乌托邦吗?还是申曲里的那几句套语,「五更三点望晓星,文武百官上朝廷。东华龙门文官走,西华龙门武官行。文官执笔安天下,武将上马定乾坤……」多么天真纯洁的字宙观,曾今张爱玲思之泪落的清平世界。
胡老师说:「中国民族的精神是黄老,而以此精神走儒家的路。曲终奏雅,变调逸韵因于黄老,雅则是儒的。
《易经》讲开物成务,黄老是开物,儒是成务。只讲文明在于天人之际,黄老是通于大自然,而儒则明于人事。」
并说:「平常我爱《易经》,爱它无儒与黄老之分。孔子之时,儒与黄老始分,但直到汉初,也还儒侠未分,所以孔子之徒有子路子贡,孟子也后车数十乘。」
打天下的多是黄老之辈,无从效法,亦难以为人师表。张爱玲给父亲的信上抱歉没有接见某人,解释道,「西甯的学生遍天下,都见起来还行?」而胡老师说他是没有学生,不收徒弟的,要么就是强者自己上来。宗教家接引弱者,普渡众生,黄老却是扶强不扶弱。此言又惊得我没处检点起,勉力做强者可不知够不够资格呢。
苏轼诗:「我生不自量,寸寸挽强弓」,胡老师从浙江一介农村小孩到今天,他的一生都是不自量力。他教我们要有读全部书的魄力,四书五经与《老子》、《庄子》必须以自力全读。 西洋文学如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都要读,科学家的传记也要涉览,他说:「如国父即是读书极多的,唯不要像现在教授们的读书法。」又写信叮咛,「我昔曾全读曾国藩奏议,又全读杨增新治新疆文牍,今希望你们能全读国父全集,此是为知识,同时更为一种情操也。」
但当时的我们,对胡老师一面全盘接收,一面又听者藐藐似的,只顾贪玩跟谈恋爱,非常之不用功。星期六的易经课,每讲到时局和国际形势,在我仍是政治白痴的那个年纪,有几场谈话因为简直像听秘辛而留下深刻的印象。
一次是日本内阁和自民党中央总辞,就讲起自民党的派系,分析将是福田纠夫组阁。 一次是卡特当选总统,就解说到民主党共和党的延革与政经主张,判断美苏关系会如何。
记忆里其犀利明白,大约可比现在我们阅读南方朔的评介及每期于《新新闻》上的撰论。又一次是毛泽东死,就指陈俄共鞭笞斯大林,但中国共产党不能,倒是还要奉毛的牌位以令诸侯,管得半会儿用处。再一次是丁肇中获诺贝尔物理奖,胡老师看完报纸说:即使大加速器还会撞击出新粒子也还会陆续发现新粒子但是「物质到底仍有不可被分割殆尽的时候,粒子最终之不可分割是物质的最初,也是绝对单位的存在,这个觉悟要有的。」
粒子分割已尽的说法,由于读过《华学科学与哲学》,不算陌生。凡胡老师无论讲什么,听不听得懂之前,只觉好感,便是不懂的。亦喜悦受之放在那里。 不但没想过要质疑其说(像有些闻名来论学的高人),而且是根本连问题也提不出来。往往,谈话的内容因为不懂而全部忘光了,可那谈话的气氛跟召唤,铭记在心。的确是读胡老师书不求甚解,但真会自行去渲染。他讲国际形势,我心想啊,孔明的隆中对就像是这样的吧,感到歆动。若散步途中他驻足用打狗棍在泥地上画图说明,我就比赋到魏徵身上,「杖策谒天子」,眼前的莫不是,可惜没有个李世民来听应。他初来台时上书蒋经国陈言改革方案,今我湎怀史上多少仁人志士,虽然今天看起来似乎是秀逗。一九八零年我们二次从日本返台,十分热血的夹带回来他骂给邓小平的万言书,寄望邓的马上打天下,亦能马下治天下。
我倾慕初他给朋友的一横幅字写道:
照绮席,有如花如水红妆,倾国倾城豪杰,高阳酒徒,还与那沛县亭长,一般好色。始皇帝三十六年,秦杜稷之末,数年少项籍,刘季约莫半百,老了郦食其七十,天下事犹未晚也。
想他是七十几岁的郦食其,栖栖于国共之间,而张爱玲早在多少年前已经说了:「这口燥唇乾好像是你对他们说了又说,他们总还不懂,教我真是心疼你。」
焉知我们也是不懂,不懂却能欣欣然追随,此谓盲从乎?
日后是与阿城闲谈中,稍微纾解了我这个困惑。阿城说:「胡先生的植物性恁强。」讲下放云南时,原始森林的一股郁勃之气,层层树木和蕨类挨蹭着竞长,见到阳光缝隙就往上窜,有杀气。的确,《今主今世》为证,五十好几的人,走走路心有所思,仍会自言自语脱口一个「杀」字。日本坐电车,每把车票在手里捏皱了,心热,不安静之故。胡老师人格里明显的向阳性,向光性,阿城的意思是,跟我们那时候的年少气盛正巧合上,气味对了,一切好说。 假如有谓胡氏教条,曰:「无名目的大志」,八成就是这个了。
纽约的朋友跟我转述,郭松棻有段时间生病,病中只读《今主今世》而感到开豁。郭松棻是读书读到成精,我知他多半并不同意胡说(胡兰成学说)部份,但也许是胡的那一派植物性喜气打动了他的吗?
胡老师可说是煽动了我们的青春,其光景,套一句黑泽明的电影片名做注——我于青春无悔。也像历来无数被煽动起来的青春,热切想找到一个名目去奉献。 我们开始筹办刊物,自认思想启蒙最重要,这个思想,一言以蔽之,当然是胡老师的礼乐之学。 刊物名称考虑过「江河」(长江黄河,以目前社会气氛来看,是个不折不扣的大中国沙文主义。
秋天胡老师完成《禅是一枝花》后暂返日本,短笺报平安,道「江河经费十万元(台币)可以筹得。」因每有人向胡老师求字未写,这趟回去得写了。一向是佘爱珍师母管主计,调转不来时向胡老师开口,便写字给人。不久刊物改叫「三三」,胡老师来信说,「三三命名极好,字音清亮繁华,意义似有似无,以言三才、三复、三民主义亦可,以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亦可。王羲之兰亭修楔事,与日本之女儿节,皆在三月三日,思之尤为可喜也。」
胡老师这一来台去台,促使我们办起《三三集刊》。很久以后我读到《台湾民族运动史》,执笔者叶荣钟,开头写一九一零年流亡日本的梁启超来台,在东荟芳旗亭做一小时演讲,因侦骑特务四布,粱讲得辞意委婉,众人细听于心。粱且作四首七律贴座上,「万死一询诸父老,岂缘汉节始沾衣」,抚慰了当时多少知识分子、诗人、遗老们的悲情。又一句「破碎山河谁料得,艰难兄弟自相亲」,不胫而走,响遍全岛。 粱后来几天住雾峰林家,谏告林献堂叔姪一班,切莫以文人终身,要努力研究政治经济社会思想等学问,曾即席开列译自欧美的日文书籍三十余本,陆续又开了一百四十本。至若台湾面对日本统治不知如何而可?梁告诉林献堂,三十年内,中国绝无能力给予救援,所以最好效法爱尔兰人的抗英,厚结日本中央顾要以牵制总督府对台人苛政。
这位汉士使节留台两星期,走后,诸多向所未闻的新名词譬如主义、思想、目的、计划之类,在年轻士子里大大流行起来。粱的感召,直接激发了以林献堂为首的台湾议会设置运动,十五余年间以民间之力对日本政府行外交攻势,为宣传而办《台湾青年杂志》。当然还有台湾文化协会,短兵相接做阵地战。协会结果由左派掌导后,林献堂等人退出,组成台湾民众党。 又还是路线问题,主张民族主义文化启蒙运动的人便又脱离民众党,另组台湾地方自治联盟。直到一九三六年所谓「祖国事件」,林献堂被台湾重参谋长荻洲殴辱避居东京,联盟宣佈解散。
这段将近四分之一世纪的因缘际会,写进了叶荣钟所着《台湾人物群像》,使用一流汉文,精彩处直承《史记》列传。胡老师曾说:「当代史还是要当代人来写,司马迁直写到他同代的人,孔子作舂秋极尽幽微。」叶荣钟撰当代事,就特有一份鲜辣的现实感,可惜叶氏名不传焉。侯孝贤拍完《悲情城市》考虑过柏「自由大梦」,以叶荣钟既介入又旁边的身分跟眼光来拍,多少带点想替叶氏扬名,抱不平的意思。
台湾本士化已成主流意识的近十几年来,由此对过往台湾历史做出选择性的记忆、追忘、解释、或推论,也许是自然现象。台湾建国运动的史观里,对二二八以前的台湾是毋宁只拣取了他们所要的材料。
读叶氏的书,切不切题拿来比况胡兰成与三三,是大言不惭,自我抬举了。也实在因为物伤其类,借詹宏志的话是,不小心发出了黄金事物难久留的叹息。当时我们绝不相信,并没有太久,我们或多或少都反逆了胡老师,更叛别了三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