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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为他们祝福……他皱着眉,把眼睛很快地闭了一下,又睁开了。他没有回过头来,草草地说了一声:“谢谢你!”就进了房。那是凯丝玲的卧室,暗沉沉地没点灯,空气里飘着爽身粉的气味。玻璃门开着,愫细大约是刚洗过澡,披着白绸的晨衣,背对着他坐在小阳台的铁栏杆上。阳台底下的街道,地势倾斜,拖泥带草猛跌下十来丈去,因此一眼望出去,空无所有,只看见黄昏的海,九龙对岸,一串串碧绿的汽油灯,一闪一闪地霎着眼睛。罗杰站在玻璃门口,低低地叫了一声“愫细!”愫细一动也不动,可是她管不住她的白绸衫被风卷着豁喇喇拍着栏杆,罗杰也管不住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走到愫细背后,想把手搁在她肩膀上,可是两手在空中虚虚地比画了一下,又垂了下来。他说:“愫细,请你原宥我!”他违反了他的本心说出这句话,因为他现在原宥了她的天真。
愫细扭过身来,捉住了他的手,放在她的腮边,哭道:“我原宥你!我原宥你!呵,罗杰,你为什么不早一些给我一个机会说这句话?我恨了你一整天!”罗杰道:“亲爱的!”她把身子旋过来就着他,很有滑下栏杆去的危险。他待要凑近一些让她靠住他,又仿佛……更危险。他踌躇了一会,从栏杆底下钻了过去,面朝里坐在第二格栏杆上。两个人跟孩子似的面对面坐着。罗杰道:“我们明天就度蜜月去。”愫细诧异道:“你不是说要等下一个月,大考结束之后么?”罗杰道:“不,明天!日本,夏威夷,马尼拉,随你拣。”愫细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一些。昨天,罗杰对她的态度是不对的,但是,经过了这一些波折,他现在知道忏悔了。这是她给他的“爱的教育”的第一步。日本,夏威夷……在异邦的神秘的月色下,她可以完成她的“爱的教育”。她说:“你想他们肯放你走么?”罗杰笑道:“他们管得了我么?无论如何,我在这里做了十五年的事,这一点总可以通融。”愫细道:“我们可以去多久?六个礼拜?两个月?”罗杰道:“整个的暑假。”愫细又把他的手紧了一紧。天暗了,风也紧了。罗杰坐的地位比较低,愫细的衣角,给风吹着,直窜到他的脸上去。她笑着用两只手去护住他的脸颊;她的拇指又徐徐地顺着他的盾毛抹过去,顺着他的眼皮抹过去。这一次,她没说什么,但是他不由得记起了她的温馨的言语。他说:“我们该回去了吧?”她点点头。他们挽着手臂,穿过凯丝玲的房间,走了出来。
蜜秋儿太太依旧立在她原来的地方,在楼上的楼梯口。楼下的楼梯口,立着靡丽笙,赤褐色的头发乱蓬蓬披着,脸色雪白,眼眶底下有些肿,头抬着,尖下巴极力向前伸出,似乎和楼上的蜜秋儿太太有过一番激烈的争辩。罗杰道:“晚安,靡丽笙!”靡丽笙不答。她直直地垂着两只手臂,手指揸开了又团紧了。蜜秋儿太太蹬蹬蹬三步并做两步赶在他们前面奔下楼去,抱住了靡丽笙,直把她向墙上推,仿佛怕她有什么举动似的。罗杰看见这个情形,不禁变色。愫细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细声说道:“夏威夷……”是的,明天他们要到夏威夷去了,远远地离开了靡丽笙,蜜秋儿太太,仆欧……知道他们的事的人多虽不多,已经够使人难堪的。当然,等他们旅行回来之后,依旧要见到这些人,但是那时候,他们有了真正的密切的结合,一切的猜疑都泯灭了,他们谁也不怕了。罗杰向愫细微微一笑,两个人依旧挽着手走下楼去。走过靡丽笙前面,虽然是初夏的晚上,温度突然下降,罗杰可以觉得靡丽笙呼吸间一阵阵的白气,喷在他的颈项上。他回过头去向蜜秋儿太太说道:“再会,妈!”愫细也说:“妈,明天见!”蜜秋儿太太道:“明天见,亲爱的!”靡丽笙轻轻地哼了一声,也不知道她是笑还是呻吟。她说:“妈,到底愫细比我勇敢。我后来没跟佛兰克在电话上说过一句话。”她提到她丈夫佛兰克的名字的时候,薄薄的嘴唇向上一掀,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来,在灯光下,白得发蓝,小蓝牙齿……罗杰打了个寒噤。蜜秋儿太太道:“来,靡丽笙,我们到阳台上乘凉去。”罗杰和愫细出门上了车,在车上很少说话,说的都是关于明天买船票的种种手续。愫细打算一到家就去整理行装;到了家,罗杰吩咐仆欧们预备晚饭。仆欧们似乎依旧有些皇皇然,失魂落魄似的。卧室也没有给他们收拾过;那盏灯还是扯得低低的,离床不到一尺远。罗杰抬头望了一望愫细的照片,又低头望了一望愫细,简直不能相信她真的在这间屋子里。他把手扶着灯罩子,对准了光,直向她脸上照过来。愫细睁不开眼睛,一面笑一面锐叫道:“喂,喂!你这是做什么?”她把两只手掩住了眼睛,头向后仰着,笑的时候露出一排小小的牙齿,白得发蓝。……小蓝牙齿!但是多么美!灯影里飘着她的松松的淡金色的头发。长着这样轻柔的头发的人,脑子里总该充满着轻柔的梦罢?梦里总该有他罢?
他丢开了那盏灯,灯低低地摇晃着,满屋子里摇晃着他们的庞大的黑影。他想吻她,她说:“现在你先吻我的腮,待会儿,我们说晚安的时候,也许我让你吻我的嘴。”后来,他预备将灯推上去,归还原处,她说:“不,让它去,我喜欢这些影子。”罗杰笑道:“影子使我有些发慌;我们顶小的动作全给他们放大了十几倍,在屋顶上表演出来。”愫细道:“依我说,放得还不够大。呵,罗杰,我要人人都知道,我多么爱你。我要人人都知道你是多么可爱的一个人!”罗杰又想吻她。仆欧敲门进来报道:“巴克先生来了。”愫细噘着嘴道:“你瞧,你还没有去向校长请假,他倒先来拦阻你了!”罗杰笑道:“哪有这样的话?他来得正好,省得我明天去找他。”便匆匆地到客室里来。巴克背着手,面向着外,站在窗前。他是个细高个子,背有些驼,鬓边还留着两撮子雪白的头发,头顶正中却只余下光荡荡的鲜红的脑勺子,像一只喜蛋。罗杰笑道:“晚上好,巴克先生,我正要找你呢。我们明天要到夏威夷去,虽然学校里还没有放假,我想请你原谅我先走一步了。麦菲生可以代替我批批考卷,宿舍里的事,我想你可以交给兰勃脱。”巴克掉转身来看着他,慢慢地说道:“哦……你要到夏威夷去。……你太太预备一同去么?”罗杰打了个哈哈,笑道:“照普通的习惯,度蜜月的时候,太太总是跟着去的吧?不见得带烧饭的仆欧一同去!”巴克并不附和着他笑,仍旧跟下去问道:“你太太很高兴去么?”罗杰诧异地望着他,换了一副喉咙答道:“当然!”巴克涨红了脸,似乎生了气,再转念一想,叹了一声道:“安白登,你知道,她还是个孩子……一个任性的孩子……”罗杰不言语,只睁着眼望着他。巴克待要说下去,似乎有些局促不安,重新背过身子,面对着窗子,轻轻地咳嗽了一下,道:“安白登,我们在一起工作,已经有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我认为你的办事精神,种种方面使我们满意,至于你的私生活,我们没有干涉的权利。即使在有限的范围内我们有干涉的权利,我们也没有可以挑剔的地方……”罗杰走到窗口,问道:“到底这是怎么一回事,巴克?请你直截了当地对我说,我们这么熟的朋友,还用得着客气么?”巴克对他的眼睛里深深地看了一眼,仿佛是疑心他装傻。罗杰粗声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又咳嗽了一声,咬文嚼字地道:“我觉得你这一次对于你自己的情感管束得欠严一些,对于你太太的行为也管束得欠严一些,以致将把柄落在与你不睦的人的手里……”罗杰从牙齿缝里迸出一句话来道:“你告诉我,巴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巴克道:“昨天晚上两点钟,你太太跑到男生宿舍里,看样子是……受了些惊吓。她对他们讲得不多,但是……很够作他们胡思乱想的资料了。今天早上,她来看我,叫我出来替她作主。我自然是很为难,想出了几句话把她打发走了。想不到她一不做,二不休,就此去找毛立士。你知道毛立士为了上次开除那两个学生的事,很有些不高兴你。他明知她没有充分的离婚理由;可是他一口答应为她找律师,要把这件事闹大一点。下午,你的岳母带了女儿四下里去拜访朋友,尤其是你的同事们。现在差不多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人家,全都知道了这件事。”
罗杰听了这些话,脸青了,可是依旧做出很安闲的样子,人靠在窗口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里,露在外面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听到末一句,他仿佛是忍不住了,失声笑了起来道:“这件事?……我还是要问你,这件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犯了法么?”巴克躲躲闪闪地答道:“在法律上……自然是……当然是没有法律问题……”罗杰的笑的尾声,有一些像呜咽。他突然发现他是有口难辩;就连对于最亲信的朋友,譬如巴克,他也没有法子解释那误会。至于其他的人,香港中等以上的英国社会,对于那些人,他有什么话可说呢?那些人,男的像一只一只白铁小闹钟,按着时候吃饭,喝茶,坐马桶,坐公事房,脑筋里除了钟摆的滴嗒之外什么都没有;也许因为东方炎热的气候的影响,钟不大准了,可是一架钟还是一架钟。女的,成天的结绒线,茸茸的毛脸也像了拉毛的绒线衫……他能够对这些人解释愫细的家庭教育的缺陷么?罗杰自己喜欢做一个普通的人。现在,环境逼迫他,把他推到大众的圈子外面去了,他才感觉到圈子里面的愚蠢——愚蠢的残忍……圈子外面又何尝不可怕?小蓝牙齿,庞大的黑影子在头顶上晃动,指指戳戳……许许多多冷酷的思想像新织的蛛丝网一般地飘粘在他脸上,他摇摇头,竭力把那网子摆脱了。他把一只手放在巴克的肩上,道:“我真是抱歉,使你这样的为难。我明天就辞职!”巴克道:“你打算上哪儿去?”罗杰耸了耸肩道:“可去的地方多着呢。上海,南京,北京,汉口,厦门,新加坡,有的是大学校。在中国的英国人,该不会失业罢?”巴克道:“上海我劝你不要去,那儿的大学多半是教会主办的,你知道他们对于教授的人选是特别的苛刻……我的意思是,你知道他们习常的偏见。至于北京之类的地方,学校里教会的气氛也是相当的浓厚……”罗杰笑道:“别替我担忧了,巴克,你使我更加的过意不去。那么,明天见罢,谢谢你来告诉我这一切。”巴克道:“我真是抱歉,但是我想你一定懂得我的不得已……”罗杰笑道:“明天见!”巴克道:“十五年了,安白登……”罗杰道:“明天见!”
巴克走了之后,罗杰老是呆木木地,面向着窗外站着,依然是把两只大拇指插在裤袋里,其余的手指轻轻地拍着大腿。跟着手上的节奏,脚跟也在地上磕笃磕笃踮动。他借着这声浪,盖住了他自己断断续续的抽噎。他不能让他自己听见他自己哭泣!其实也不是哭,只是一口气一时透不过来。他在这种情形下不过一两分钟,后来就好了。他要离开香港了,——香港,昨天他称呼它为一个阴湿,郁热,异邦人的小城;今天他知道它是他唯一的故乡。他还有母亲在英国,但是他每隔四五年回家去一次的时候,总觉得过不惯。可是,究竟东方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不是他的工作。十五年前他初到华南大学来教书的时候,他是一个热心爱着他的工作的年青人,工作的时候,他有时也用脑子思索一下。但是华南大学的空气不是宜于思想的。春天,满山的杜鹃花在缠绵雨里红着,簌簌落落,落不完地落,红不断地红。夏天,你爬过黄土的垄子去上课,夹道开着红而热的木槿花,像许多烧残的小太阳。秋天和冬天,空气脆而甜润,像夹心饼干。山风,海风,呜呜吹着棕绿的,苍银色的树。你只想带着几头狗,呼啸着去爬山,做一些不用脑子的剧烈的运动。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十五年来,他没有换过他的讲义;物理化学的研究是日新月异地在那里进步着,但是他从来不看新出的科学书籍与杂志;连以前读过的也忘了一大半。他直到现在用的还是十五年前他所采用的教科书。二十年前他在英国读书时,听讲的笔记,他仍旧用作补充材料,偶然在课堂里说两句笑话,那也是十五年来一直在讲着的。氮气的那一课有氮气的笑话,氢气有氢气的笑话,氧气有氧气的笑话。这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懂得一点点幽默,总不能够过分地看得起自己吧?他不很看得起自己,对于他半生所致力的大学教育,也没有多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