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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英培] 丘比特的谬误-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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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颤抖着,伸手将那相架按倒,背面是葳葳那娟秀的字迹,那首我们最喜爱的《我侬词》:“我侬两个,特煞情多……我身子里有了你,你身子里也有了我。”我死死盯着最后两句,这引起我们无限共鸣的诗句,忽然叫我不寒而栗……
    门铃又响起来,我还是懒得动弹,但来访者似乎比我更执拗。
    “外面是谁?”我对着门铃对讲机怒吼。
    “田戈,我们约好的。”
    噢,我给全忘了,这是个几天前就定下的约会。田戈这位电视台名导看中了我那部《热雪》,此来是为剧本改编而与我面谈。有约在先,岂能不见。
    我打开底楼的单元大门,趁他上楼的功夫草草收拾了一番,对满屋子弥漫的卷烟气味,那就无可奈何了。
    一见面,没等我开口,这半秃顶的矮胖老头猛然惊叫起来:“咦!是你呀!这么多年你野哪儿去了……不过呵,这这……”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我,一脸的迷茫。
    “我们……没见过面吧?”怪了,虽说同在一个城市,可印象中从未互相接触过,这位老先生大概认错人了。
    “那是,头回见面。不过您实在太像一个人,猛不丁地把我给蒙住了。其实我也忒糊涂,都过去三十年了,也该老喽……”他忽然感慨起来,捋着稀疏的头发。
    “这是常有的事,长得像的人多了。”我敷衍着。
    “不不,不是一般的相象,倒回去三十年,你们简直就是一个人。对他我太熟悉了,当年为上他的一部戏,我们在剧组里一块泡了好几个月。您看这事巧的,他也是一位作家。”他的眼睛还在我脸上巡睃。
    我的心情实在不适宜这样的谈话,趁他说话的间隙,抢先说道:“田导演,实在对不起,我妻子正住在医院里,我得马上去看她。您看我们是不是再改个时间?”我们相约,晚上再见。
    晚饭后,他果然来了。刚落座,他就迫不及待地掏出一叠照片,硬往我手里塞。出于礼貌,我接了过来,谁知一看之下,顿时傻了眼:那不是我是谁?假如照片中没有年轻的田戈,没有那些陌生的男女,我会真的认为,是谁未经允许,侵犯了我的肖像权。
    见我如此吃惊,田戈笑了:“想不到吧?三十年前,这世上还有一个你。”
    “是想不到,整个儿一复制品了。”我顺手取来桌上那个相架,反复比较,恐怕孪生子也不过如此。“他是谁?现在在哪儿?”我随口问了一句。
    “他叫黄帆,当年挺有名气的。早去美国了,后来就和我断了联系。据说为了摆脱几个富家女的纠缠,没过多久他就消失了。你不知道,那家伙特招女人喜欢,那回上他的戏,剧组里那些女孩子,几乎个个为他神魂颠倒,漂亮才子嘛!对了!”他忽然一拍大腿,兴奋地说:“我说有个什么事的,就连你们的写作风格都一模一样,没错,绝对相似!”
    田戈收起照片,开始言归正传。我的思想却开了小差,不知为什么,这个凭空出现的黄帆,竟使我产生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田戈滔滔不绝了半天,发现自己在唱独角戏,立刻兴味索然。
    “您看怎么样?”他连问了两遍。
    “什么?噢,您看着办就行了,我是外行。能不能把那些照片给我一张?”
    他看了我半天,露出苦笑:“得!就算我是给您送题材来了,我干嘛要提黄帆呢。你们这班作家,我是服了!”
    田戈悻悻离去,他以为触发了我的创作灵感。他猜对了一半,如此神奇的相似,本身就是个现代的故事,此时它正在我的脑海中盘旋。脑细胞分外活跃,甚至有点自行其事,将这个故事无限扩展。突然,心中电闪雷鸣,脑海巨浪腾天,我眼前幻现出一串荒谬的画面,葳葳与我,竟然跻身于故事其间!
    我冲进卫生间,将头伸到自来水龙头下,犹嫌不够,干脆打开淋浴头,让冰凉的水丝浇遍全身。我一定疯了,最起码也是小说写得太多,迂了。就因为相同的外貌,便把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扯进自己的烦恼,岂不太荒唐可笑?
    夜深了,我吞下两粒安眠药,逐渐模糊的意识中,那个问号仍然挥之不去:真是毫不相干吗?走进睡乡的一刹那,我作出了一个决定。
    我到医院去和葳葳告别。
    “你去哪儿,就忍心扔下我呀!”还是那惯用的娇嗔。
    “去D市,非我这主编出马不可。”我强笑着。为什么欺骗她,我自己也说不清。机票就在口袋里,飞往C市的22次航班,那是我父母亲居住的城市。
    葳葳垂下了眼睛:“那好吧,反正我也没生大病。答应我,早点回家,先来个电话,我好去接你。”
    她勾着我的脖子,与我吻别。邻床传来压抑的嗤笑,她却毫不在意。生长美国,这已成她根深蒂固的习惯,我也早已适应。但今天这一吻,却如同一块烙铁,几乎使我惊跳躲避,天哪,我的世界全乱了!
    成名的儿子归来,使妈妈乐昏了头。她拉着我同上市场,堂堂研究员竟像家庭妇女一样张扬,逢人便介绍我这个儿子,当然包括所有的头衔和成就。
    “文儿,你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妈妈开口就问。
    我把她扶到书房坐下,又把房门锁上,这才对她说:“妈妈,我要向您提一个对您来说是敏感的,对我却是至关重大,不,是生死悠关的问题。提问之前先约法三章:第一您不要生气,第二还是不要生气,第三要诚实,不能有丝毫回避和隐瞒。请您答应。”
    “什么问题?这么郑重。”妈妈如堕云雾。
    “请您告诉我,除了爸爸,您有过情人吗?”
    “文儿!这就是你的问题?”
    “是的。妈妈,我知道我的出生和爸爸没有直接关系。其实这也没什么,以您的风度和外貌,被许多多情骑士……”
    “住口!我看你是被廉价的舆论捧昏了头,到家里胡说八道来了!”妈妈勃然大怒。
    我半跪在地上,扶住妈妈发抖的双腿,我不能不继续,不敢稍有停顿,否则勇气就再也不会回来。我源源本本从头说起,一点也没遗漏,最后放出卷缩心底的毒蛇:
    “……种种迹象似乎都在表明:我和葳葳似乎有着近亲血缘,妈妈,您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妈妈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我不敢抬头,似乎过了无止境的时间,才听到她突然苍老的声音:“你妈妈此生只有一个情人,哪就是你爸爸。但是,你的确不是你爸爸的亲骨肉……”
    冷静或者不如说是麻木地,我知道了我出生的秘密。原来从血缘意义上讲,就连妈妈也是外人!由于种种先天的原因,他们无法自然生育,又实在太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在妈妈三十五岁那年,求助于现代医学,从N市的优生医院,人工植入了一个试管胚胎,那就是我……
    书房里的灯直亮到天明,我则在卧室熬着不眠的长夜。我的命运已初见端倪,冰山的一角已经出现,接下来是什么?莫非真是地狱?眨眼之间,我便失去了亲生父母,还要失去什么?如果……再出现一个巧合……
    命运呵命运,你就不能给我留下哪怕一丝丝余地?
    爸爸妈妈互相掺扶着为我送行,从始至终我们都默然无语,谁都明白:一切语言都属多余。踏上舷梯时我回头看去,妈妈正浑身颤动地捂住了嘴。她在哭,为她不幸的儿子可能遭遇的、无比惨然而又骇然的命运。
    葳葳终于知道了,她怀的仍是一个废物。一番绝望地抗争,她终归默认了事实,然而从那时起,她就永远地保持了沉默。许多天过去,依然没有多大改观,她整天不是默默流泪,就是呆呆凝望一处,事事处于被动,成了牵线木偶。此时我只有抛开一切杂念,尽心尽力照顾她,想尽办法帮她振作起来,可她恢复得很慢。
    无奈之下,我只好用电话向万里之外的岳母求援。我不敢让妈妈来,葳葳的精神状态已是一触即溃,万一她露出马脚,岂不糟糕透顶?
    母爱确实是法力无边,第三天岳母就站到了葳葳的身前,葳葳的眼睛渐渐有了神彩,猛然第一次发出声音:
    “妈妈!”紧接着“哇”一声,她扑倒在母亲怀里,哭了个惊天动地、倒海翻江。我终于舒了口气,葳葳又回到了正常人的世界。
    我又一次重述起那个得而复失的不幸儿,岳母却愤愤地提出异议,她那难懂的唐人街华语中夹带着大量英语词汇,我只能勉强听出大概的意思。这就够了,我差点儿没昏过去,又一颗重磅炸弹呼啸而来,炸得我目瞪口呆:
    葳葳也是个人工授精的孩子,精子来源竟然也是N市优生医院。
    岳母还在倾泻着怨气:当年专程跋涉国内,为的就是让葳葳具备纯粹的华人血统。既有葳葳父亲先天不育的先例,才选中强调优良基因的N市优生医院,而葳葳却因基因缺陷屡屡受罪,优生医院应负法律责任。
    “你还当这是在美国呀,什么事都拿来打官司。唉,谁也不怪,这是我命中注定。”
    昏昏沉沉之中,我听到葳葳反倒劝慰起母亲,听其话音,观其颜色,看来葳葳对这件事早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也难怪,她毕竟生长在开放任性的美国。
    这颗炸弹爆响过后,保护我一生幸福的大堤已变得又薄又脆。苦于一时脱不开身,也出于潜意识的拖延,我迟迟未能去作最后的求证。然而从这一天开始,生活变成了一杯真正的苦酒。
    葳葳的精神好多了,我却因此更增一层烦恼: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她夜间发出的悠长叹息,并时时感受到她充满怨艾的睇视。我知道,她比任何时候都更渴求爱抚,而我却是个不称职的丈夫。其实我更渴望她温柔的怀抱,那一向是我最后的避风港,在那里我会忘掉一切悲伤与烦恼,即便是片刻也好……夜色温柔,葳葳更温柔,她的发梢在我颈旁搔动,她的体香在我鼻端燃烧,沉下去吧,沉入这片灼热而温馨的海洋,海洋深处就是博大安宁的净土……然而那条心中的毒蛇忽然蠕动,于是我的胳膊树棍般僵硬,我的身体鱼一般冰凉……我故意在书桌前延捱时光,等她睡熟后才悄悄上床。她略略一动,我立刻屏住呼吸,全身绷紧得如同一张满弦的弓……
    直到那一天。我又在书房靡蹭,电子台历已跳出一个新的数字,稿纸上除了标题,只有区区三行。突然,脑后传来葳葳的声音:
    “呕心沥血,一字千金哪!看来,这准是一部语不惊人誓不休的绝世佳作!”
    猛回头,见她双手交叉胸前,唇边浮着讥诮的笑纹,两眼却充满了怒火,她在我身后站了多久?我慢慢站起,拼命挤出一副笑脸:
    “我……”
    她咬紧嘴唇,狠狠地看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我呆呆地站着,胸中五味杂陈。再也受不住了,都说出来,都告诉她吧,我冲动地走进卧室,一见她那楚楚可怜的姿态,又悚然憬悟:说什么?我的推测?
    “你变了!变得又自私又庸俗,变得又虚伪又可恶,你变成了一个陌生人!走开,我不要见到你!”见我这副犹豫不定的尴尬样,她更加生气。
    她把我赶了出来,锁上房门。葳葳呵葳葳,你怎知道我的苦衷,我隐瞒这一切,因为我还保存着一份希望,尽管不利的巧合已经太多,但也许这一切都只是一场庸人自扰的闹剧,自编自导自演。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就让我一人承担,我不想、也不愿让你心灵再受这额外的伤害。
    我在书房待了一夜,这一夜大有裨益。多日来我一直都在苦思:怎样去证实我的疑虑?谜底当然在N市优生医院,这种地方定然有着我不清楚的保密程序,一步不慎,我将终身挣扎于恐惧的漩涡。现在我终于想出一个稳妥可行的办法。
    晨曦微露的时候,我歪在沙发上睡着了。醒来时已近中午,我急忙跳起来,一条毛毯从身上滑落,葳葳什么时候替我盖上的?我伸个懒腰,转动酸痛的脖子,忽然发现书桌上有张纸,只写了六个字:我到C市去了。
    葳葳到妈妈那儿去了!去告我的状?我急忙往机场挂了个电话。那边说C市航班半小时前已到达目的地了。我立刻打向C市,家里没人,研究所告诉我,爸爸妈妈刚去机场。
    放下电话,我像木桩样站了好半天,然后,手忙脚乱地匆匆收拾了几件东西,逃一样离开了家门。必须立即行动,决不能让亲人们先找到我。她们已经见面,我更要快!
    N市优生医院的院长,竟是那位遐迩闻名的学者,所幸者我亦勉强够得上薄有微名,这才蒙他接见。按照背熟的台词,我先天花乱坠却又不失分寸地吹捧一通优化人口素质的基地、节育者的福音啦等等;接着是大吹法螺,要为该院出一篇有影响、有力度的报告文学,倡其旨、扬其名等。
    果然不出所料,名学者也免不了凡尘俗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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