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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若棠神色一黯,良久说不出话来。
苏婉看了看他,心中想:此人也算为了父亲尽心尽力,对不起我的是爹爹,而不是他,又何必令他如此难堪。她想到这里,微微一笑,道:“这位公子,你既然为了我爹爹而来,如今是我自愿留在青楼,怨不得你,你的使命,也算了了。不如坐下听我弹奏一曲,聊以解忧。”
吴若棠还欲再劝,但是苏婉已经不再理他,悠悠然坐到了琴架旁边。他费然回身,茫然地坐回小亭雅座之中,心中思潮起伏,脑中一片茫然。
苏婉坐在桥亭之内,本来因为彭无望的到来而思潮翻涌的心绪奇迹般地平和了下来。她用素手轻拂着琴身,再次感受到了和这具古琴血脉相连的动人滋味,心情也慢慢好转。她轻叩琴弦,一连串叮咚有致的乐曲翩然而出。
自有琴以来,世间每多动人的传说,诉说琴韵之美。战国时代的著名琴家师旷曾留下当阶抚琴,玄鹤起舞的美妙故事。余伯牙钟子期的传说更是天下皆知,高山流水成为千古绝唱。后来喜好礼乐的战国六雄先后被强秦所灭,那些扣动人心的乐谱也就此太半失传。汉朝蔡邕乃天下闻名的琴师,所著《春游》等曲,倾倒众生,后被人称为蔡氏五弄,最后逝于战火,不能流传后世,只留下《琴操》上的四十多首杂曲让人依稀能够窥视大汉之时琴乐之美。晋代的琴家嵇康一曲广陵散乐动人间,可惜被司马氏斩首于闹市,广陵散从此成为绝响。有隋以来,琴艺历劫而重生,无论是在江湖之中,或是在朝堂之上,皆有琴音回响。隋代琴曲吸收前人创曲特点,又有自己的提升,琴曲极尽曲折婉转,音韵之华丽,可以称为空前绝后。
苏婉所习之琴曲,大多来自从隋朝的宫廷流入民间的乐曲。而她更是对这些极尽美妙的琴曲作了自己的发挥而演绎,去芜存菁,创造出了更加灿烂动人的优美旋律。
只见她素手飞扬,宛如一对穿花蝴蝶,在古琴上来回飞舞,琴韵迤逦而出,忽而婉转悠扬,忽而幽怨呜咽,忽而高昂如鹤鸣,忽而低回如夜鸟低吟,琴音反反复复,曲折变化,一浪又一浪,回旋荡漾,令人仿佛置身于杏花飞雨的六月天,落英缤纷,流云如絮,碧水河边,楼台亭畔,看见一位妩媚佳人临波而立,美目流盼,若即若离,素袖一展,便要凌波而去。
音韵连绵不绝,如泣如诉,忽而急密如雨打芭蕉,忽而悠长如长虹横波,忽而一阵泛音如歌,令人柔肠百转,一如深闺佳丽曼妙的风姿,忽而一阵划弦,音带沙哑而婉转凄怆,使人无不动容落泪。
第421章仙音绕梁
一曲完了,琴音绕梁不绝,令人屏息静气,生恐错过一丝一毫的余韵。
良久良久,簪花楼内才爆出一阵热烈到几乎将屋顶掀翻的掌声和赞叹之声。
“妙极妙极!”杜大人击节长叹,“如此妙音,可称当世无双,杜某何幸,竟可闻此仙乐。”
“好啊!”秦将军狂喜道,“这曲琴音当可比古之高山流水,令人颠倒迷醉。”
一时之间,众人纷纷交相称赞,激赏之语此起彼伏,络绎不绝。
苏婉抚琴良久,终于缓缓叹了一口气。她从小浸淫琴艺,从汉晋隋流传下来的琴曲开始,十数年苦心钻研,创出自己迤逦多姿的琴风,直到十八岁琴艺大成,从此名闻天下,令众生倾倒。而这两年来,她不断试图尝试新曲,意图突破自己固有的琴风,在琴艺之上更进一层楼,可惜虽然多方尝试,但是仍然无法作出一番飞跃。
所以她非常重视每一次开阁献艺的机会,希望在一众来自各方的风云人物身上,得到新的启发提示。上一次献艺,出了一位奇公子连锋,一番畅谈令她颇有所得,但是也没有什么进一步的见解。而今日虽然冠盖云集,但是人人只被琴音颠倒,而没有人能够有哪怕是一点点的建议。
苏婉只感到一阵清寒的孤寂,仿佛一个寂寞的歌者,吟唱于一群天聋地哑的人群之中。
“难道,我的琴艺已经到了尽头?”
这时,她忽然看到一个人,不但没有和周围的人一样击节赞叹,反而紧皱双眉,默然不语。这时她数年开阁献艺以来从未见过的。
苏婉不但没有感到一丝不快,反而从心底升起希望,她连忙向这个人望去,却发现这个人就是刚才苦苦劝自己退出青楼的吴若棠。虽然本来升起的希望黯淡了下来,但是苏婉还是抱持着一丝希冀,朗声问道:“这位公子,请问你认为我的琴曲如何?”
吴若棠这才猛地一惊,抬起头来。
原来,刚才,他恍恍惚惚,只想着司徒念情如果不出青楼,他的父亲将会多么难过伤心。满耳的琴音,只是让他更加厌倦和难受。
仿佛之间,他似乎看到了司徒念情父亲眼里的一丝遗憾。
“公子!”苏婉又提高了声音叫了一次。所有人的目光又一次重重叠叠地落在吴若棠身上。
吴若棠茫然望着她,良久才说:“姑娘,你这琴曲,软绵绵的,也没什么意思。”
“软绵绵?”苏婉失笑了一声,这可是她平生听到的评价之中最特别的一个。
“喂!”一旁的贵族公子又一次大声说道,“你不懂就别胡说八道,你懂不懂什么是音律?这么优雅的琴声,你竟然只得软绵绵这一句?”
吴若棠眉头一竖,道:“我哪里说错了,这琴曲软绵绵的,就算是龙精虎猛的一条汉子,听多了也要摊作一团烂泥,不听也罢。”此话一出,一口气将这里面几乎所有的听众都得罪遍了。当时就有几十个看起来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拍案而起,就要发作。
就在这时,秦将军连忙站起,道:“啊,小兄弟,这琴曲你听不入耳也罢了,这叫青菜萝卜各有所爱。看你朴质老实,这里确不适合你,你还是走吧。”说完向他使了个眼色。
吴若棠明白了他的意思,缓缓站起身,向他感激地点了点头。就在此时,一直在旁边气得眼冒金星的张凤姐不乐意了。打从一开始,吴若棠要赎苏婉,就让她非常的生气,看在他身怀巨宝的份儿上,她才勉强应付着他。这会儿倒好,竟然大放厥词,说苏婉的曲子不中听,这摆明了是砸簪花楼的招牌,真是是可忍孰不可人。
“慢着,”眼看着吴若棠就要起身告辞,张凤姐大喝一声,“你还不能走。”
吴若棠一惊,看了看她,问道:“你要怎样?”
张凤姐冷笑一声,道:“你没有付足楼资,可别想走!”
“楼资?”吴若棠惊道,“可是,我这位子不是别人让给我的么?”
“让给你不假,”张凤姐道,“但是人家可不会替你付钱。”
吴若棠双拳一握,就要发作,但是转念一想,确是自己理亏,只好道:“多少钱,你说吧。”
张凤姐满不在乎地说:“不多,一千两黄金!”
吴若棠大怒,道:“这么多,你分明是坐地起价。”
张凤姐怒道:“我是坐地起价,怎样。也不知你是从哪个地方冒出来的傻小子,白听一场琴乐也就罢了,竟然还胡说八道,说苏大家的琴曲难听。”
吴若棠怒道:“吴某说话从无妄言,难听就是难听,又怎会是胡说八道。”
他这句话也让一旁的苏婉有些生气,她对吴若棠道:“这位公子,你说我的琴曲软绵绵的,甚是难听。不知你可否指出琴曲之中错漏出在何处。若能说出来,我也能加以改进!公子觉得呢?”
吴若棠见她说话,有些不好意思,低头想了想,装出大大咧咧的样子说:“我哪里说得清楚,只是听着觉得气短,非常不爽快。”
苏婉闻言,颇为失望的摇了摇头,仍不放弃,又问:“公子是否懂得音律?”
吴若棠看了看在场众人那些轻蔑而不屑的目光,心中一阵激愤,大声道:“我懂,但是,只会击鼓。”吴若棠小时候为了能够多挣一些钱补贴家用,特地跟着一些民间艺人练习过鼓乐,而这门乐器也算是对了他的胃口,倒也学会了个九成,尤其喜好军鼓。
众人都哄笑了起来,张凤姐笑道:“好,你喜欢击鼓,我就给你面鼓让你敲敲,若是好听,你的楼资就算免了。”
吴若棠斜眼看了看她,道:“小鼓不行,得要军鼓。”此话一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那个贵族公子突然大声说:“喂,各位,我也精擅音律,不如让我献上一曲。”
这时,有人凑趣地问:“李公子,不知道你擅长什么乐器啊?”
第422章离开
贵族公子看了吴若棠一眼,大笑一声,道:“当然是编钟,而且是个中高手,张凤姐,不知道贵楼可有编钟,借我一用。”此话一出,哄笑连连,几个人正好在饮茶,听到此话一口茶狂喷出来,急忙用袖子掩住。
吴若棠向他怒目而视,也不说话。这时,秦将军在一旁道:“小子,你真的会击鼓?”
吴若棠尊敬地向他一拱手,道:“不敢瞒哄秦将军。”
秦将军一拍手,道:“好,来人!”一个浑身戎装的豪壮青年连忙来到他的身边。“你把我的随行军鼓带来,给这个小兄弟一用。”那豪壮青年一拱手,立刻飞身离去,不到一盏茶就将一面斗大的军鼓摆在吴若棠面前,又将一双鼓槌递到他手中。
吴若棠接过鼓槌,看了看张凤姐,也不多话,运足臂力,奋力向那面军鼓敲去,立时之间洪亮凄厉的鼓音在楼内隆隆回响,令人气为之夺。
在吴若棠的脑海里,飞快地闪现出攻打英雄阁时,手下牺牲将士浑身是血的凄凉身影,还有他们费然倒下时满眼的悲伤。紧接着,他的眼中似乎闪现出迟天浩悲愤莫名的眼神还有李无忌壮志未酬的悲怆,他的耳中听到自己的鼓声越来越凄厉,越来越肃杀,仿佛诸天之愤,都已经倾泄其间。霍然,他力贯双臂,一分鼓槌,敲打在军鼓的沿儿上,发出“呛砰”的一声。
鼓声再次震天般地响起,浑厚和沉着,绵密如夏季落雨前滚动不绝的阵阵雷霆,令人感到仿佛一场洗劫天地的狂风暴雨将会来临。
“大人,不要忘了激励人心。阴天击鼓,要想着破云而出的日头。雨天击鼓,要想着雨后横空的长虹,雪天击鼓,要想着春天出芽的野草,大风中击鼓,要想着乘风破浪。”好久了,迟浩田的话终于又从心底冒了出来。
鼓声渐渐缓慢了下来,但是却越来越洪亮,越来越憾魂摄魄,众人的心随着鼓声的加重,越跳越快,越跳越急,仿佛要跳出腔子,眼中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汇集于沙场之上,吊斗森严,金戈铁马,一场鏖战,转眼就要爆发。
霍然间,鼓声再次低沉了下来,渐趋绵密,渐趋微弱,直至无声,然而整个簪花楼上,却没有一个人敢大口透气,所有人屏息以待。
仿佛轰雷落于平野,又好像天河倾斜于眼前,炸雷般的鼓音宛如长江大河滚滚而来,一浪高过一浪,又好似百万雄兵冲杀于战阵,铁蹄踏碎万里山川。
吴若棠宛如太古以来执掌雷霆的天神,双臂优雅而富有韵律地挥动着,用如雷的鼓音将这场鼓乐推向一个又一个令人目眩神迷的境界。
众人的眼中仿佛出现了血雨腥风的杀阵,自己的军队前仆后继地向前冲杀,敌人的战士咆哮着冲来又被割草芥般斩杀,鲜血流成了江河,士兵战靴深深地浸在血水里,但是没有人退后,只知道奋力向前。骑兵的铁蹄用力地蹬踏着战抖着的地面,亮丽闪烁的盔甲迎着太阳的光芒,散发着万丈金光。
吴若棠的眼中仿佛再次看到了血战洛阳的那一幕,阴毒狠辣的金家五子,一个个被斩杀在自己腰配的长刀之下。巴山之上,无数恶贯满盈的蜀山寨众惨号着在自己的长刀之下尸横遍野,巴山七煞的独孤一残一条大腿被自己挑飞到半空之中,惨号声响彻云霄,接着是花和尚,林千叶,岳帅空。年帮一战,数十个突厥高手也挡不住自己的雷霆一击,只要想做,再艰难的事也只如等闲。人生在世,当以此为豪。
吴若棠仰天长啸一声,鼓音一转,密如暴豆,急如豪雨,如奔如驰,犹如亲驾轻舟,飞流千里,又好似身化鲲鹏,振翅长空。
众人眼中仿佛又出现了那个战场,敌军惨败,敌酋授首,将军金戈一挥,大军长驱而入,直捣敌巢,满场激动人心的号角,还有欢欣鼓舞的喊杀声,战马跃过满地横陈的尸体,奔逸绝尘而去。
吴若棠振臂一挥,鼓槌再击鼓沿,结束了鼓曲。
良久,无论是楼内,还是楼外,甚至是听得到鼓音的大街之上,静寂无声,竟然没有一丝人语,连横街小贩们的叫卖声都消失了。
吴若棠小心地将鼓槌放在鼓面之上,向苏婉一抱拳,道:“教我的师傅曾经和我说过,古时舞乐乃是用于激励士气,感化人心,不是拿来消遣的。不知道姑娘以为然否。不过想来,我们这些粗汉子的鼓乐,你也听不入耳吧。姑娘那句话说得对,在泉州福州,你的琴曲,是找不到知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