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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步来到帐口,喜道:“是张大哥么?”一个白袍如雪、腰悬长剑、豹头虎目,天神般的虬髯汉子已探身入帐,看着李剑南由衷开心地笑着。正是张议潮。四手紧握,李剑南道:“一别数月,大哥更加神采飞扬了!”张议潮呵呵道:“比不得兄弟你啊,你豪言一人一马一剑取凉州,又和让他们吃过大亏的小将军崔度战成平手,那凉州的吐蕃守将们对你可是日夜提防啊,这凉州附近的百姓都盼你早日来救他们呢!”李剑南面上微微一红,道:“那是一时意气,真要取凉州,少不得要大哥和你手下的精兵强将帮忙呢!”张议潮忽然放低声音道:“这个忙哥哥可一定得帮,不能让大唐的公主未来的弟妹被崔度那小子抢了去。咱沙州的将士可不比他崔度的朔方将士差!”李剑南面上更红,忙转移话题:“大哥如何到了这里,不怕沙州吐蕃守将疑心?”张议潮道:“是穆赤派我来的。来,李兄弟,给你介绍个高僧认识!”说罢拉了李剑南出帐,指着一位慈眉善目、面容清矍的老僧道:“这位便是被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封为‘知释门都法律兼摄行教授’、每年都要召请到逻些城讲法的高僧大德洪辩大师,洪大师远怀故国,愿被皇风,暗地里帮我们好多忙,大家坦诚相见无妨!”
李剑南双掌合什,深深一礼。张议潮又对洪辩道:“这位便是我常向大师提起的上次在法门寺结识的兄弟李剑南!”洪辩也双掌合什,道:“施主眉宇间的英气遮掩不住,身上也有五色祥和之光,是与我佛有大因缘之人,老僧得以结识,甚是高兴啊!”李剑南受宠若惊,道:“大师大名,远播中原,没想到大师方外之人,也能心怀故国,让小生愈加钦敬。”洪辩微笑道:“佛陀入五浊恶世,要救的也不过是这些普普通通的芸芸众生,我大唐子民,在这些番人暗无天日的统治下除反抗已无路可走,老衲不过是顺应天意尽一点慈悲之心,不足挂齿。”张议潮拉着二人道:“我们入帐,边吃边聊!”
众人在大帐内围着火炉坐定,安景使人为洪辩单独准备了素食,张议潮先是详详细细问了此次宫廷之变前前后后的经过,众人唏嘘不已。张议潮叹道:“如今朝廷经此大变故,三五年内怕是又无暇顾及河湟了。”李剑南问道:“那大哥是如何打算?何时起义归唐?”张议潮紧锁双眉,道:“我在沙州的准备已相应充裕,在甘、肃、凉三州一线,也多有安排,但沙州离大唐千里之遥,而吐蕃又有精兵强将屯守于凉州、鄯州一带,若无我大唐军队在凤翔、朔方一带大力策应牵制,我沙州军必成孤军,时候一久,吐蕃调集逻些、南诏附近的兵马一围逼,沙州危矣!”李剑南放下割羊肉的匕首,道:“小弟对吐蕃情况不甚熟悉,只知现今吐蕃赤祖德赞赞普崇信佛教,国师钵阐布掌权多年,其余就不甚了然了。”
张议潮谈兴正浓,喝了一大口酒,侃侃而谈:“吐蕃地域辽阔,地广人稀,统治吐蕃的分两大族,王族称为‘论’,宦族称为‘尚’,吐蕃地方行政组织与军事组织完全一致。全国分为四个如,每如分为上下二分如。共有八个分如。每个分如各有四个千户所。每个如又各有一个下千户所。四如共有三十二个千户所和四个下千户所。此外另有四个禁卫军千户所分镇四如。每个分如有元帅一人,副将一人,判官一人。分如在旗帜和马匹的颜色上各不相同,以资区别。军队编制以一百余人为单位,设一个百夫长。一个大五百统率五个百夫长,一个千夫长统率两个大五百。实际上每个千户所有兵约一万人上下,统率二十个大五百,后来就叫做万户府或万夫长。这些军官平时是地方行政官。现在朝中钵阐布国师大权独揽,与他作对的主要有信奉吐蕃原来宗教‘本’教的大相尚思罗,但现在尚思罗完全处在下风。地方上的厉害人物,一个是驻洛门川讨击使论恐热,此人彪悍残忍却又奸狡异常,一直对赞普不满,暗中在不断厉兵秣马蠢蠢欲动。一个是鄯州节度使尚婢婢,此人祖上世代是吐蕃高官,为人宽厚仁义,又很有学问,在吐蕃国德高望重,只是不爱争权夺利,原来隐居在羊同老家,是赤祖德赞赞普亲自将他请了出来,此人在鄯州为官,清正廉明,在吐蕃人、汉人中都威望极高。他有一子,名延心,号称吐蕃第一名将,镇守鄯州附近的河州,此二人,是我的心腹大患,有他们在大唐边界,进可攻退可守,我大唐便如芒在背,而我沙州欲举义军,最忌惮的也是论恐热和尚婢婢尚延心两股军力,吐蕃十成兵力有近六成隐隐掌控在这三人手中。”
李剑南边听张议潮说边掏出杜牧所赠的河湟地图看,张议潮从袖内扯出一大幅羊皮地图,道:“兄弟带着这个,这可是将唐边关和吐蕃、回鹘、南诏、大食都画进去了,还有山川河流,军营要塞等,是索家三奇用了五年时间参考古今上百幅地图又实地走访了一些地方才绘制而成的。”李剑南摆手道:“此图如此贵重,还是留在大哥那里比较妥当!”张议潮道:“此图绘制如此不易,又岂能只有一张,兄弟但拿去无妨!”李剑南接过,面露喜色。张议潮又道:“我大唐自安史一乱,藩镇割据,奸宦专权,国力已与太宗时相去甚远,这才让吐蕃占了些便宜,不过吐蕃近几十年,与唐、大食、回鹘为敌,战争负担远远超过实有的力量。民众困于兵役,又遭灾荒,所谓‘差征无时,凶荒累年’,也已国力大衰,外强中干。所以这几年才不断与我大唐会盟谋和,其实是想休养生息,待它安顿好大食、回鹘、南诏,国力恢复,必然又会兴兵屠戮中原,如果不在此时寻机主动生事以打乱其部署,那就不仅仅是河湟一带的得失了,必将危急我大唐存亡!”李剑南一击桌案,道:“大哥真是奇才,指点江山,运筹帷幄,有你这样的汉人在,实在是大唐之福啊!”张议潮赧然一笑,道:“本来我也只一心想着沙州的事,上次听了杜大人的劝,又看了杜牧大人的《孙子兵法》注,重新静心研读当今天下大势,才愚者千虑,偶有一得而已。兄弟你是大唐进士,学富五车,还要多多说说哥哥的不足才好。”
李剑南正色道:“书是死的,读得多未必懂得用。如大哥这般韬略,比诸古之名将,亦毫不逊色了!”洪辩在一旁笑道:“二位都是当今当仁不让的英雄人物,不必过谦!这回尚婢婢请老衲来讲经,张将军以护送为名,过来正好探一探鄯州、河州一带的虚实。”张议潮忽问:“剑南兄弟,你读《孙子兵法》,觉得此书最精彩紧要的是哪句话?”李剑南不假思索道:“谋攻篇第三有云:‘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张议潮又干了一碗酒,道:“我与兄弟,所见略同,‘上兵伐谋’,要挫败吐蕃休养生息的如意算盘。”李剑南也喝了一大口酒,道:“就是想办法让吐蕃内乱,先让他们的朝廷乱起来,再挑拨起他们军队的内部纷争,则沙州和大唐才能混水摸鱼。”张议潮兴致勃勃,问道:“李兄弟认为当如何操作?”李剑南抬头,道:“我对吐蕃,尚缺乏深度了解,不过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想让一个国家乱,就让他们群龙无首,想让军队内讧,就是以利益挑唆。”洪辩笑问:“小兄弟可是要仿效荆轲,去逻些刺杀赤祖德赞赞普?”李剑南泰然道:“那也没什么不可能,只是现在吐蕃的真龙,恐怕是钵阐布国师。”张议潮追问道:“那论恐热和尚婢婢呢?”李剑南道:“如果此二人都是忠良正直之人,就比较难办,好在,论恐热是个司马昭,我们认为尚婢婢是劲敌,他也一定会这样认为的。所以论恐热欲起兵,必先对付尚婢婢,然后才能称雄吐蕃。”张议潮仰天大笑,道:“兄弟你的确有睥睨天下的气势,好,好!有你相助,我信心大增!”李剑南摇头道:“我这不过都是空想,实施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钵阐布位高权重,又武功卓绝,杀他没那么容易。而挑拨论恐热尚婢婢争斗,也要先制造很多条件的,现在都茫无头绪。”张议潮神采飞扬,立身道:“只要我们精心谋划,众志成城,就不怕找不到机会,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三年,便是十年八载,这些人只要被我们惦记上了,就断然不会有好日子过!”洪辩起身,道:“老和尚我也没那么早死,我还要看河湟回归,到大唐朝拜一下法门寺的佛祖呢,算我一个!”李剑南、安景、阎英达等纷纷起身离座,众人在大帐中央,将手掌紧紧叠扣在一起。
入夜,张议潮、洪辩陪李剑南在村外散步,李剑南仰望星空,道:“这里的天比长安的高,这里的星比长安的亮。”洪辩道:“这里还不是最美的,这世上最圣洁的天空和星辰,都在逻些城。”张议潮道:“不如明日让剑南陪你去见尚婢婢吧,我趁此时间,多在鄯州、河州附近观察一下吐蕃军形势,再结交一些英雄豪杰,以备日后之用。”洪辩道:“也好,张将军难得出来一趟。老僧带剑南过去,正好也可见识一下鄯州的风土人情和这位闻名吐蕃的尚婢婢。”李剑南欣然道:“好啊,小生自幼也读了些佛经,正好可以向大师请教机窍。”
这就是鄯州节度使尚婢婢,一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细眉细眼,温文尔雅的中年人,但当他抿起嘴时,却不怒自威,和善的双眼中,也偶有精光一闪。
李剑南只是躬身立在洪辩身后,听他们探讨几十年前赤松德赞赞普组织的佛教与吐蕃的“本”教的教徒就两教教义优劣的一场公开大辩论,结果自然是佛教胜利进而在吐蕃得以成为国教,而“本”教则被宣布为非法,凡不愿放弃信仰的本教信徒,都被流放到边远地区,然“本”教并未因此而绝迹,暗中信奉者仍大有人在,且这些人对佛教徒恨之入骨。尚婢婢忧心忡忡道:“当今朝廷钵阐布国师大权独揽排斥异己,以严酷刑罚对付不尊僧侣者,大相尚思罗是‘本’教教徒,二人水火不容,长此以往,必导致国势衰败,令唐、大食、回鹘等有机可趁。大师素蒙赞普称赏,在吐蕃威望极高,又佛法精深,不知可否为国为民,从中调和,消大祸于无形?”洪辩呵呵一笑,道:“大人深谋远虑,忧国忧民,不愧是肱股之臣,大人所言甚是,老衲也注意到‘本’教教徒日渐增多,常秘密举行教义宣讲和祭祀,且常与佛教徒冲突,是该及早调停,以免不可收拾,危及国家。但大人有所不知,在那次与‘本’教的大辩论后,佛教内部也秘密进行了一次大辩论,吐蕃佛教一传自天竺,一传自大唐,天竺僧偏重于‘自度’的‘渐悟’,而唐僧人偏重于普渡众生的‘顿悟’,彼此互不相容,这场辩论也是在桑耶寺由赤松德赞赞普主持,后来赞普判定‘渐悟’派获胜,我大唐僧人一脉从此日渐衰微……其实如果只是天竺佛法胜出,原也无甚大碍,然自天竺传入吐蕃的佛法中,已掺杂了太多婆罗门与天竺外道的东西,从修持方法到典籍,都已面目全非,便以钵阐布国师而言,其修习的密教功法,虽颇有成就,但已远非释迦法门了……”
尚婢婢沉思了一下,问:“不知大师与国师私交如何?”……李剑南这时,忽然注意到,在尚婢婢身后屏风的折缝间,有一双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正顽皮地略带笑意地瞟着自己,李剑南唇角一牵,向那双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笑了笑,那月芽儿般弯弯的细长眼睛眨了一眨,笑意更浓,李剑南向屏风下看了一眼,看到一双乌亮亮的秀气的小皮靴。洪辩这时拉了李剑南一把,道:“快来拜见节度使大人!”李剑南慌忙以洪辩路上刚教他的吐蕃施礼方式向尚婢婢一礼,尚婢婢含笑打量李剑南,对洪辩道:“不错,不错,气宇不凡。”洪辩道:“此子自幼熟读四书五经,文法韩昌黎,诗法王右丞,兵书战策,亦颇多涉猎。”尚婢婢拈须道:“如此人才,定可在我吐蕃大显身手,不知他沙州的父母可有意让他从军?”洪辩笑道:“贝吉多杰的父母哪里有不盼望子女出人头地的,如蒙节度使大人赏识,那可是天大的荣幸啊!”李剑南这才记起洪辩在路上给自己编排的新身份:拉隆·贝吉多杰,父母是沙州的牧场主,和洪辩是远房亲戚。李剑南拉了拉身上贴身的厚重羊皮袍,那是临行时张议潮送自己的。尚婢婢又饶有兴致地考校了李剑南许多《易经》、《论语》的训诂和李杜王白诗法上的异同,李剑南暗暗惊心于尚婢婢对汉学的精通,同时也对他升起了一丝好感。尚婢婢最后点点头,道:“果然是基础扎实,见解独特。有时间再考考你兵书战策。晚宴已备好,请二位随我入席吧。”李剑南走时又看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