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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惠卿一日往金公宅中,询以新法得失何如。金公直答道:“别的不要说,只这青苗法为害尤甚。何则?其法虽以钱贷民,令出息二分,同秋夏税一齐输纳,但出入之际,吏缘为奸,虽有法不能禁。且钱入民手,虽良民不免妄用;及至纳钱,虽富民不免逾限。如此,则鞭朴必行,民无所措,必弃家绝产,卖妻鬻女,以偿官府。岂非其害尤甚乎?且后世谓天子与庶民争利,其名亦不美。”
惠卿听此一席话道:“吾晓得君若为三司使,则青苗法不可行。”
金公道:“三司与度支皆可,下官不以此官职介意。”
吕惠卿道:“若把此新法保守足矣,不然,恐怕首领不能保耳。”言毕,拂衣而去,遂到王安石面前说金公失职怨望,诽谤朝政、讪毁天子,大不敬。请加以大辟。
荆公道:“虽云谤毁,若以语言置大辟,恐人人自危矣。”竟不听惠卿之言。当时朝中大小官员,见新法不便,纷纷谏诤,议论蜂起,激动了一个继百代之绝学、系一世之民望,真所谓:顶天立地奇男子,武纬文经伟丈夫。
那人姓程名颢,手伯淳,谥号明道先生,河南人,时在朝为监察御史里行。立朝才数日,见新法横行,不觉浩然之气勃发,遂诣中书省,来见安石。安石方有谏者争论而去,厉色而待。先生从容谓曰:“天下事,非一家私议,愿平气以待之。”安石惭愧无地,意其必谏,辞以圣上召议事,进后殿去。
明日早朝罢,安石回府。先生至其家,安石趋迎。叙礼毕,甫坐,只见王雱蓬首跣足,手持一妇人冠,后堂抢出,谩骂曰:“此辈嗷嗷论新法者,犹如痴犬吠日。今惟有先暂韩琦、富弼之首,若有再言者,视此。”荆公遽然呵斥曰:“尊客在堂,议朝廷大事,稚子无知,骤敢唐突,且速回避!不然,必当治罪。”
原来荆公是敬重斯文的,遂鞠躬致谢道:“小儿秉性卤莽,出言无状。望老先生莫罪。”
先生道:“老相一子,尚治不下,而欲治天下,安可得乎?且谏新法者,众口一词,必有不可者,乞老相反已自思,无徒谓众犬嗷嗷也。”
荆公道:“若果有不便,容当再议。先生道德之士,必不同众人乱法之意。”
先生遂别,而新法颁行益急。先生见谏诤不从,遂乞罢。许之。而谏者如故。惠卿谓三雱道:“不行杀戮,众人不惧,新法恐不行。可先将数大臣放黜,以示禁止。众人无所倚赖,浮言自息矣。”遂罢故相韩琦,为河北安抚使之职,其余官员或罢废或贬逐或致仕,不止一人。
罢废的:翰林学士司马光、同平章事富弼通判毫州、监察御史里行程颢、出直史馆苏轼通判杭州、弘文院较书张载、判国子监范纯仁、御史中丞吕诲、参知政事赵挕⒅飧⑻趵净湎晡淖炙照蕖⒉沃路刖!
贬逐的:
唐坰为潮州别驾、御史中丞杨绘知郑州、秦凤经略使李师中知舒州、监察御史里行刘挚监衡州盐仓、窜郑侠于英州、放秘书较理王安国。
致仕的:
翰林学士范镇、知蔡州欧阳修。
一时正人君子罢废贬逐殆尽,廊庙一空。
进用的:
陈升之为同平章事、邓绾为侍御史判司农寺、鲁公亮为参知政事、李定为监察御史里行、韩绛为同平章事、鲜于侁为利州路转运使、王雱为崇政殿说书、吕惠卿为参知政事。
任用者皆王安石之党,余不细录。自此新法横行,生民涂炭。尚有于神宗面前言新法之不便,神宗以问韩绛、吕惠卿,二人对曰:“陛下数年以来,废寝忘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赐,一旦听谗夫之言,欲行罢废,岂不情哉!”相与环注于帝前。于是新法依行如故。时人号韩绛为传法沙门,惠卿为护法善神。惠卿又与王雱议道:“如此贬逐人尚不畏,倘圣上一旦信之,岂非前功尽弃?但新行政令之时,不知何人首生异议,致众口嗷嗷。”
王雱遂将昔年尘垢奏疏审阅,得熙宁二年御史白壤之疏。惠卿道:“此老首建异议,今反安居故里。首恶不治,何以治后,无怪浮言之蜂起。”遂使提骑往山东青州来拿白公,未知自公吉凶如何,再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侠士逾垣酬大德 禅关税驾识长途
诗曰:
江上青峰对短歌,白鸥狎得胜笼鹅。
清光渐到秋来倍,好句偏于醉后多。
剩有寒蛩怜雨菊,犹遗晚蝶伴烟萝。
拟寻一样渔舡隐,明月兼葭卧绿蓑。
却说提骑来拿白公,行到青州府,宣旨毕,府尹就行批于乐安县,着知县提解。鲍公看了批文惊得面如土色,半晌动弹不得,只款待提骑于公馆中,自己亦不打轿,止带衙役二人,徒步到留隐村来。
家人报与白公。白公忙出来迎接,只见鲍公素袍角带,手捧黄牍,怆惶而进。行至堂中,鲍公拜伏于地曰:“皇天不佑,遭此不造。罪弟有力无伸,故尔拜告。”
白公忙忙答礼,扶起道:“老父母有何不讳之事,不妨直说。”鲍公吞声哽咽,不敢说出,白公再三问之,鲍公方答道:“老年兄归隐已久,不意朝廷听奸党之言,道年兄朋党首恶、大不敬,今使提骑来拿。奈何奈何?”
白公亦觉失色,强对道:“自古说,‘为子死孝,为臣死忠’。老夫又无过举,待到京师,自然有辨析。老父母不必过伤。”
鲍公道:“不可。当今在朝众正,尽行贬逐,在住者悉皆奸党。老年兄若到京,必在其掌握之中矣。不如思一长便之策,潜逃为上。”
白公叹口气道:“老父母虽是爱惜老夫,为此过情之论,但老夫思,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何所适从?且老夫当初上本时,原料有此祸,若今抱头鼠窜,是劲于前而细于后也。今惟有到京去,倘天王圣明,知老臣无罪,赦而不问亦未可知。或皇天默佑启奸党之衷,不致我于死地,亦未可知。老父母且慎言之,倘外人闻知,祸累及老父母矣。”遂命家人治行装。
眉仙知之,下堂抱父肩哭曰:“父亲年老,且勿往,容儿代去,为父亲伸冤,必无大祸。”白公抚其背曰:“此虽汝孝心所发,但朝廷所获者是我,纵汝代去,奸党心终不死。今我长往彼愿足矣。虽获大罪,存汝犹可延一线之祀。儿无自遗戚。”
鲍公见此光景亦流下泪来。白公道:“我今是钦犯,不可迟延。”亦不进去辞别夫人,恐又有一番缱绻,遂携鲍公出门而去。眉仙带哭随后而来,白公止之曰:“儿无往。倘提骑见了,传入奸臣之耳,又生嫉妒之心。”眉仙佯意回步,俟白公去远,随后慢行。夫人知之,痛哭昏晕于地,侍婢救醒百般解劝,夫人只得收拾行囊,多置盘费,命家人送去。
白公到了县前,合城人知之,无不叹惜。也有说白公是好人,何故遭此大祸?也有说权臣在朝,白公去必致死。自此说的、骂的、流涕的、痛哭的、推胸懊恨的,不一而足。又有白公旧邻舍晓得这事,不分男女老少,都气唬唬跑到白公面前,跪拜道:“老爷是极好人,怎么受此枉祸?吾等若坐视不救,枉做了人。老爷今日且莫去,待我们众人一齐跑到京里,替老爷伸冤。皇帝若不听,我们都撞死金阶,替老爷顶罪。”白公劝慰道:“我平日无甚好处及你们,何故这等苦留?吾到京去对理明白,不日就回,回来正要称谢汝等。汝等今日请回。”鲍公又细细分说,勉劳众人。提骑见众人如此,恐有民变,忙催白公上槛车。鲍公对提骑道:“若如此民心益不舍。”自将白金百两,送与提骑,遂不上槛车。
眉仙见白公要去了,哭倒在地。提骑忙催起身。众人尚攀辕不舍,直送出城,白公再三慰劳,众人方回,但是悲泣不胜,路人见之莫不堕泪。鲍公亦送出城,哭订而归。眉仙直送过县界。白公命家人同公子回去罢。眉仙只得于车前再拜,痛哭而归。正所谓:
祸患临头处,父子不相假。
眉仙同家人一路含泪,归到家中。夫人接着询其去因,又大哭一场。白公亏鲍公重赂与提骑,一路不甚吃苦,望京而去。
且说黑飞神刘钊,在湖中打鱼,只好度日,自思年近五旬,尚无妻室,今行青苗法,府县都有钱借,不如借几贯来娶一妻室。倘生得一子亦可接续己业,老来好倚靠他。遂借十贯钱娶得一中年妇人。二人打鱼虽多,多了一人,亦只好度日。才过几日,值比税纳钱,刘钊算该纳十二贯,此时一贯也无。催比甚急。刘钊思算无措,只得原将妻子卖了,才纳得七贯,尚欠五贯。刘钊只得把渔船卖了,只得三贯,尚少二贯。刘剑自思没了渔船,活计全无,今又无妻室系累,不如藏这三贯钱在身,窜逃去白公处。此人豪侠之士,必然收我。算计停当,也不去纳这三贯钱,竟逃奔乐安县来。进城时只听得众人三三两两,说白公被朝廷差提骑拿去之事。刘钊心上疑惑,走到旧宅子来看,只见又是众人居住,心上愈疑,遂假意问一人道:“白老爷去,难道同家眷都去了?为甚宅子都与别人居住?”
一人道:“他前年因被盗,亏家邻救护,故此把与众邻居住,自己迁留隐村去的,今自己上京去。儿子、家眷原在留隐村家里。”刘钊听说,又不认得留隐村,因自思道:“我原为投白公而来,今他既去,虽到其家亦无用,不如星夜赶上京去,打听白公下落,倘有可救之处,正好报前之德。”遂走出城,望京进发。
谁知提骑有鲍公之赂,又犯人已得,遂一路解白公慢慢而去。刘钊着急,赶得快,将到京,已遇于邸舍。刘钊认得是白公,只不与厮认,恐提骑见疑,路上难下手,暗随进京。
提骑报知吕惠卿、王雱。二人道:“可将来禁于司刑狱中,明日亲自鞠问。”
刘钊知白公禁于狱中,大喜道:“此时可以报恩之地矣。”遂窃旅店中劈柴板斧藏在身边。至夜深,到狱门边,视那狱墙高有二三丈,遂踊身而进。但不知白公禁于何处,遂于监外敛足潜行,四下窃听。行至末后一监,只听得一人叹气道:“不意我今日死于此地。”时月色高照,刘钊从间壁缝一张,见是白公,又无枷锁,手持佩带将自缢。刘剑着了急,将板斧劈开监门,反把白公一搂。并不问出情由,背着白公,走近墙边,遂将身一纵,纵出高墙,方对白公道:“感老爷之德,今日特来奉报。”白公方知是刘钊。刘钊复驼白公越出京城,连夜而遁。
白公问道:“今虽蒙汝救出,但避往何处去?”
刘钊道:“若我渔船在时,绝妙。”白公问:“渔船那里去了?”刘钊将前因细说一番。白公道:“我原带有盘费银,今尚余数十金,你可将来买舟而遁。”刘钊遂买了一只大船,又买些捕鱼器具。白公亦作渔翁打扮,飘然往五湖中打鱼为乐去了。此正应了黄犊客所云:“驾一叶之扁舟,挟飞仙以遨游”之句。
且说王雱、吕惠卿,明日使提骑吊白公出来鞠问。狱吏开锁到监中一看,人影也不见一个儿。狱吏慌了手脚,报与提骑。提骑进去看时,果然空空如也,但墙壁依然,惟狱门劈碎。众人疑惑道:“白公纵要越狱,又无铁器在身边,狱门如何劈碎?或外人劫牢,但墙高数丈,如何进来?”提骑只得带狱吏来覆王雱、吕惠卿。
二人见说,亦觉疑惑,一时大怒,指狱吏道:“一定是你放走了!”不问情由,要推去暂首。狱吏再三分辨。遂又着提骑要缉白公。提骑道:“他有一个儿子,可捕来顶罪,那时再缉正犯。”二人见说欢喜不胜,忙着提骑来拿眉仙。
到了青州府,报知越狱之由。适值袁渐陆方端如二人因县考有名,今在青州府考试毕,欲俟出案方回,知此消息不及出案,星夜赶回,径到白家来报眉仙,说出白公在狱不见,今又来拿兄,可速急回避。
眉仙闻言,惊喜相半,对二友道:“老父不见,必有缘故。但我有老母在家,如何逃避得?”
二友道:“若提骑来拿,难道亦以有老母不去?且有我二人在此,即如兄一般,难道这件事托不得我二人?”
眉仙遂入内告知夫人。夫人道:“既如此,你快快去!若再迟延恐及于祸。”眉仙遂多带盘费,又取仙师所赠珊瑚鞭子在手,拜别夫人,又出来与二友拜别,就择一骏马乘之。临行又叮咛二友道:“今老母托与二兄,望二兄垂目。”二友道:“不必多嘱。”忙促眉仙出门去了。二友自归。
那提骑到乐安县,因见鲍公挂冠归隐,县尹无人,径自到留隐村来。到得堡南,见了碑亭牌坊,提骑道:“原来鲍知县是他一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