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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一阵困倦乏力,神思昏沉,他连忙摇头甩去,一口鲜血竟忍不住喷了出来。他知道,已到极限,就快要支撑不住了。
将笔杆握得死紧,他拼尽最后一口气,努力不使自己倒下。眼前,仿佛有一抹红艳的身影,正朝他走来。
由暗处到明处,银色的月光中现出一张俊秀的脸庞,两眉耸成八字样,神色无比仓皇。
会是谁……那影儿,会是心里所想的那人么?
视线一片模糊不清,他还弄不清是谁,毒气陡然攻心,双眼上翻,立时没了意识。
唉,不过一些日子不见,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丑样子?
面颊凹陷、手如枯枝,不仅整个人都瘦得脱形,神色更是坏到不能再坏,脸黄似蜡,甚至有些泛黑,之前那个面如冠玉、眉目清朗的无尘不见了,眼前只落得个半死不活的病人。
红蛟一面叹气,一面伸手轻抚。过去从没有机会能摸摸他的脸,如今,也只有在人睡着的时候,才能好好摸上一摸。
谁知就这片刻的功夫,只手摸到前额,手里竟是湿的,睁眼细看,这才惊觉,无尘的脸色显得又黄又黑,额上汗珠淋漓,浑身不住发颤,抖得很是厉害。
红蛟茫然无主,心里又悔又怕,早知道会变成这样,即使赶他骂他,也绝不走开一步,至少能在毒发时,拿体内的那颗蛇珠护住身子,
对!蛇珠。
忽然想起此行的目的,红蛟弯身使劲往肚子一压,伴随著作呕声,一颗金光闪耀的珠子顺势吐了出来,接着掌心紧握成拳,再摊开手,已成一堆细碎粉末。
抬眼望了望四周,他终于在角落边发现一个像碗的东西,尤其人命攸关的当口,分分秒秒都是极为紧要,于是不假思索,拿来便把手里的粉末倒进去,然后张牙在腕上拉了一大口子,顾不得疼,立马将血注入碗里,待有五分满,再捻起两根指头和着粉末一块搅散。
此时,无尘发作的症状似乎缓和不少,身子不抖了,冷汗也止住了,但一张脸已由黄转黑,嘴唇、指尖开始泛白,在静悄悄的夜里,竟连丝丝呼吸声也难以听闻。
“怎么办?”红蛟大惊失色,忙伸手在他鼻下探去,但觉出气多、入气少,再见他面色如炭,只怕阳气要竭了。
难道……他俩最终的结果,会是阴阳陌路?
不行——仅差半炷香的时间,眼看救命药就要完成了,怎可在此时功亏一篑!然而,喂药的动作十分不易,一面得时时注意甭让碗打翻,一面得小心撬开牙关,一点一滴把药灌进口中,由于无尘早没了知觉,没法自己吞咽,灌下去的药一大半都从嘴角流了出来。
哪怕只有一点,都是救命啊!他再不咽下,只怕真要去见阎王了。
几乎是没了主意。红蛟又替他调整姿势,把头高仰,好让药流得顺些,紧接着嘴对着碗,自个儿先含入一大口,随即俯下身,慢慢挨近,唇对唇,以口相喂。
照这方式喂了好几回,直至碗底朝天,他屏气注视,耳旁听得“咯”地一声,药总算咽下去了。太好了!他开心的险些叫出声,所幸立刻拿手捣住,可眼泪,却不问情由,流得满面满腮。
不多时,蛇珠开始发挥效力,无尘的面色显得异常红润,凹进去的嘴边肉,也恢复得如先前一般。那一个清俊风流的伟男子又活过来了。
外头银月让乌云隐了去,环室陷入一片漆黑,红蛟依旧守在床畔,半步不移,生怕一错了眼,便见不着这死而复生的奇迹。
他要肯定,一个确实的答案,固然无尘鼻息悠悠,有和缓之兆,可还到不了放心的程度,总要他苏醒,重新睁眼瞧瞧这个大千世界,才算大事抵定。
到时,即使他再次出言相赶,也不走了。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折磨。
月沉日升,瑰丽的天色渐渐变白,一夜过去了。
红蛟静待着每一分每一秒,床上平躺的人,终于有了动静。
欣喜若狂,他不由得俯身凑近,眼对眼、鼻对鼻,感受失而复得的生命。
长卷的睫毛微微颤动,如一片羽扇,为他带来无比喜悦。
“无尘……”红蛟附在耳畔轻唤,知他有反应,至少一颗心是踏实了。
气息虽然依旧缓慢,却相当沉稳,一呼一吸,就和醒着时没两样。他心里的欢喜之情,非笔墨所能形容。
窗外雷声大作,原本晴朗的天际,已下起倾盆大雨。蓦地,一道人影走了进来,脸上闪着银白磷光,容貌绝美且冷艳,一双赤红如火的眼,紧盯他俩。
红蛟呆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孔,从不愿对来人展现的笑容,此刻竟笑靥如花。
“我救活他了、我救活他了……”他又哭又笑,高兴的不能自己,像是个急着向人献宝的孩子,忽然没来由地全身一阵抽搐。
呼吸既喘且急,像是得了什么急症,只见他嘴唇翕动,仿佛一口气吊不上,不到一盏茶的时间,随即两眼翻白朝上,眸中神采渐失,长睫垂盖,就这样软倒在来人怀里。
低眼下看,怀中的,却是一条蜷曲的红蛇。
第十章
一身黄色袈裟,紫线绣边,端坐佛殿坛前,为众位善男信女说法讲道,解开世人迷惑,离一切相,参悟自省,体证“缘起性空”之微妙真理,破除无明妄想,以为我佛渡天下万物苍生。
劝人为善、弘扬佛法,一脸的慈威,这是何等的尊贵、何等的荣耀。
远望高坛上的人,白玉京面无表情,嘴角尽是嘲弄。
真做作——不知是说那人,抑或是底下自诩为苦浮沉但求解脱的信众。
诵完经,无尘朝目下逡巡,前来听讲的信徒有男有女,有多少是一心向佛?有多少是信步走来?又有多少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双手合十,他走下高坛,信徒们一一向前涌来,顿时挤得水泄不通,步步簇拥紧随,只盼能再听得那清秀俊逸的青年和尚再度说法度众生。
“无尘师父。”一身月白衣衫,白玉京笑吟吟地站在四方信众之中。
“白施主,近来可好?”无尘微笑问候。经过半个月的休养生息,日作早课念佛,夜里抄经参禅,不动声色的本事是更高了。
“借一步说话。”白玉京朝外摆手,面上犹笑,眸底几近冷淡无情。
语气肯定,非疑问,表示他无从选择。无尘点头,一边对往来的信众合掌施礼,一边将人领至后方庭院。
“环境清幽,果然是个好地方……可惜了。”白玉京转脸瞅着他一袭黄色袈裟,先是嗤笑两声,随即把脸一板,面露嫌恶。
无尘淡笑不应,仿佛永远一副雍容大度,任何事皆不得动摇分毫。
“你知我为何而来?”
他微微摇头,还是笑而不答。
“你知道么?我最恨的,就是你这副态度。我不懂,为何红蛟专情于你?”
眼似要喷出火来,白玉京不掩愤恨地问:“你——究竟有什么好?”
是呀!哪里好?就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什么是情?他不是不明白;红蛟的一片心意,他铭感五内。可他是个沙门修士,情一字,千丝万缕,剪不断,理还乱,对他而言,却太过沉重。
所以他只能选择不去想、不去招惹,即使已沾上身,无视,是最好的解决之道。
“我来,不为别的,只想告诉你,你的命是他救的。”
无尘惊讶地抬头,很是困惑。
斜睨着那脸上映满的不解,白玉京为红蛟感到万分不值,却又喜在心头。果不其然啊!没一个人是有良心的,安期生如此,千年后,这男人亦是如此。
“你以为单凭这些凡夫俗子,能解得了毒?”天真,实在太天真了。白玉京好心替他解了惑,不由得大笑出声,停顿片刻,幽幽笑容转为苦涩。“我让他来救你,只因我欠他一条命。”
欠命的,他还了,欠泪的,亦该流尽——这即是因果,了结两散,看似有情,实则最是无情。
“真是他……救我的?”不是做梦呐……那日所见的,真的是红蛟。
“能有假么?原来你啥都不记得了。”拦了他千遍万遍,说尽好话,谁知那脾气像牛一样,固执得可怕。
“那叫傻子!到了紧要关头,除了他,会有谁如此奋不顾身……”嘴里喃喃:“真傻,竟舍命救了个没心肝的人。”实则是有意说给人听。
也是,除了他,会有谁……无尘不禁长叹一声:“他的救命之恩,贫僧记着了。”
光是惦记,有啥屁用?白玉京哼地冷笑道:“趁这会儿,我索性同你一齐说明白,咱们不奢望你惦着。红蛟为了救你,让那颗保命护身的珠子给你吞了,百年道行一朝丧,打回个原形,再也没法来和你纠缠,你该乐得快活。日后你念你的经,修你的万世佛,我则带着红蛟回深山窝里,大伙儿一拍两散。”
言罢,白玉京一旋身,立刻消失得无影踪。
一切又回归如常。无尘直呆在原地,直至凉风扑面,冷醒了神智。
是么……他要回去?是不是代表着,日后相见无期……
如此,也好。
兴许这样的决定,对彼此来说,该是最适当的结局。他对他最后的怜惜和愧疚,便是将手放开……不应当再拘执于无形的牵系。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双手合十,无尘回望远处的山峦野林,低声念了句佛号,遂头也不回地踏入佛殿。
自此,再无牵系。
春去冬来,转眼便是一年过去。
满载经文,无尘独自踏上归途,在另一个暮春三月里,回到了睽违已久的清凉寺。
日复一日,是历经多少风雨、多少劫难,受尽磨炼和苦楚,自出行到回程,共花去一年半的时间,不仅平添了满身沧桑,修为上似乎也有所增长。
然,最紧要的是,他总算完成当初与圆觉师父许下的诺言。
今日,即是正式落发受戒的日子。
入世与出世,仅在一念间,他期盼甚久的愿望,终能实现了。
大雄宝殿上,中央的释迦牟尼等三尊大佛端坐于莲座,面容安详,左旁有一菩萨塑像,慈悲宁静,右是普贤菩萨,同样是为普度众生。
无尘一身蓝灰僧衣,有别于护国寺说法的精致袈裟,显得朴实平凡,一如返本归真的人生真义。
数十位僧人,全披上袈裟,分了两排齐坐,口念偈语,手持念珠,法堂里还有前来观礼的信徒、香客,百人聚集,场面特为浩大隆重。
“无尘,你可准备好了?”
无尘顶着一头乌黑青丝,双掌合十,长跪在地。一双秀长凤目,澄净无波,只愿万事尽休。
于是圆觉接过沙弥呈上磨得光亮的剃刀,锋利无比,虽不至于削铁如泥,可要剃去生长不断的头发,轻而易举,但也异常沉重。
左持剃刀,右捧净瓶,他在顶上洒下三滴水,然后开始重申三皈五戒,尽管无尘早已相熟,但碍于程序礼法,必当遵循,切莫忘却。
一缙发拾在手里,圆觉先把委了一地的长发拦腰剪去,再持戒刀,眼看就要朝顶部周旋剃下,忽然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跌跌撞撞地跑进法堂,硬生生阻断剃度大礼。
“有蛇、外面有蛇啊——”话未说完,立刻为监寺师兄喝断。
“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