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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蛇、外面有蛇啊——”话未说完,立刻为监寺师兄喝断。
“吵吵嚷嚷的,全没一点出家人规矩,你先息一会儿,再慢慢道来。”
“外面……”吞了口唾沫,小沙弥腿软地跪在地上,颤着音说:“外面来了一只好大好大的蛇。”拿手指着外头,“就在寺门阶上!”
此言一出,举座皆惊。现场登时一片混乱,本欲观礼的众人们此刻也没了心情,跑的跑、逃的逃,一作鸟兽散。
“快快!大伙快抄起家伙,别让这只孽畜在此胡来!”
不知是谁发的号令,几个僧人找来寺内所有的抓耙棍杖,每人一把,全停在寺门前,个个凝神专注,大气也没敢多出一声,准备伺机而动。
大门一开,赫见一条赤蛇盘踞于上,铜铃大的蛇眼一一扫向众人,昂首吐信,发出嘶嘶响音,瞧得大伙儿莫不胆颤心惊。
老天爷啊!哪来的一条大赤蛇?
众人彼此对眼互看,频频交头接耳,面露惊恐,谁也没敢上前打先锋。
无尘夹在纷乱之中,偶在间隙偷得一眼,昂首遥望,正巧与一双绿眸相对。
啊!他心一紧。那红蛇……是红蛟么?
“别怕,常言‘打蛇打七寸’,等我喊口号后,大家一同往那七寸处打去,听清楚没有?”人群中有个身材壮硕的和尚大声发话,率先高举木棍。
“但是……”一见大伙儿群起效尤,某个小沙弥跟着举起棍棒,睁着一双溜溜大眼,害怕地问:“师兄,这条蛇那么大,这七寸在哪儿呀?是要从头算起,还是从尾巴算?”要是错打了,到时惹得大蛇生气,回身反咬一口,岂不死得冤枉。
“这……”此言当真将人问倒了,和尚涨红着脸,恼羞成怒:“闲话少说!总之朝身上打去就是了。”
“不!别……别打!”好不容易拨开重重人墙,无尘狂挥着手,扯喉大喊,但却无人理会,每个人杀气腾腾的,紧盯那七寸处,只想一心对付未招自来的不速之客。
眼看众人朝红蛇群起逼近,无尘不顾一切地往前冲去,结果过于心慌,脚下一绊,当面跌扑在地。
与此同时,人们急涌上前,一阵乱棍齐飞,红蛇躲避不及,惨遭当头棒喝,生生承受了这致命一击,轰然大响,随后倒卧在血泊之中。
一条活命,就此送断。
“不——”见得眼前一片血红,无尘凄厉地失声大叫,挨不住悲恸,整个人几近溃决地瘫坐在地上。
何苦啊……且说佛渡芸芸众生,我等是众生,那红蛇何尝不是众生?
无尘愣直着双眼看着已成血肉模糊的尸身,只觉心头像是让人刨了一块,痛的几要死去,恨不得替它受了那几棍,即便死了,倒还罢了。
可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
明明不久前,还在眼前笑着的人,怎么就变成这模样了?当时,那一句句喜欢,至今仍言犹在耳,但说的人……在哪儿呢?
佛祖有云:“一切生灭,皆由心造。”……如是所言,现会儿,不过是自个儿捏成的幻象,那跟前地上的,又是什么?
何谓六大皆空?呆望那已无一丝神采的绿眸,无尘登时疑惑了起来,若然这便是“空”,为何他的心会这般疼……疼得,几近麻木。
谁想得到,一场剃度大典,竟会有这样的事发生。圆觉合掌当胸,为那死去的红蛇念起往生咒,并且吩咐几个弟子好生挑个干净之地埋了。
待香客尽散,还原一切的庄严神圣,圆觉回身望去,合该无人的佛殿中却见无尘身袭蓝灰僧袍,及腰青丝披散身后,独自跪坐在地,仰望法相,神情尽是迷妄困惑。
只消一眼,圆觉似乎明白了什么,仰天长吁一叹,摇摇头,轻步近前,慈祥地说:“无尘,你随为师来吧!”
进了清修的禅房,圆觉自管闭目养神,默默打坐,两腿交叠,坐姿随意,却迟迟不发一语。周室寂然,烟雾袅袅,直至焚香殆尽,圆觉这才睁开眼,看向满脸愧色的无尘。
“无尘,你尚还记得离寺前,为师和你说的话?”
“记得。”无尘茫然地抬了眼,将存在心里从不敢忘怀的告诫一字不漏地背下:“若见自心是佛,不在剃除须发,白衣亦是佛,若不见心,剃除须发,亦是外道。前念迷即凡夫,后念悟即佛,前念着境即烦恼,后念离境即菩提。”
“不错,此是六祖菩提心法。”圆觉合掌问道:“你可曾悟得?”
“弟子领悟。”他答:“即是‘随缘’二字。”
圆觉听了,不作任何表情,只再追问道:“何谓随缘?”
“摒去利害得失,唯有不求、寡欲。”
“人非神仙,亦非圣贤,岂可无欲无求?”圆觉摇头叹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诸事如然,有缘即当无缘去,正如庄稼劳动,尽心尽力,收获多寡,只付诸谈笑间。如此,便是随缘。”
到底是他修得不够,只知随缘二字,却未解得其中深意。无尘面露惭愧,合十道:“多谢师父指点。”
片刻,圆觉重新燃香点烛,叹了一口长气,忽又问道:“汝何处所归?”
“佛门即是归处。”他本是孤儿,无爹无娘,寺院即是他的家,也是此生不离的去处。
“可有人等你?”
无尘一怔,沉吟了会儿,方摇头。
然而这不过片刻的迟疑,圆觉一笑,已做出决断。“你走吧!佛门不收尘世人。”
出言相赶,丝毫不留情面。
无尘轰然一呆,不敢置信耳内所闻。
“师父!”他欲再争辩,却为圆觉扬手阻止。
“休再多言。”圆觉望定他,目光炯炯,不容他半分逃避。“众生无我,并缘业所转,苦乐齐受,皆从缘生。无尘,你扪心自问,一生长伴我佛,真是你的选择?”
……
无尘茫然无言以对,过往自许坚定诚挚的心,似乎一点一滴崩塌毁坏了。不觉抚上自个儿的胸口,他闭眼倾听。皈依我佛,渡天下迷惘苍生,是他毕生志向,亦是唯一奢求,十八年来,从不改变,可这……真是他要的?
自小,形单影孤,是佛祖的慈悲和宽容弥补了一切缺憾,即使无父无母,他不觉苦,即使镇日洒扫勤作,也是为了修行。
无风无雨,他习惯了归于宁淡,尔今本以为心如止水,曾几何时,已然悄悄泛起波澜,进一步探循,直到深处,他似乎望见嵌烙在心上的,那个身影。影影绰绰、模模糊糊。
这一切从何开始?
思绪如乱絮,既清晰又混浊,他急了、慌了,忽地——
仿佛拨云见日,他看见了……一张天真纯然的笑颜,清楚地映在眼前。
睁眼的同时,不住落下泪来。无尘坦诚了,痛心疾首地哭喊着:“师父、师父,求您救救弟子脱离苦海吧!我……我真的受不住了……”
是他不该起了妄念、是他不该有了爱欲之心,才会扰得千回百折的缠扰。
明知逃不过心之所系,明知无法忽视心底始终埋得深远的情愫,即便用了最后一丝的力气,他仍奢望祈求佛祖的宽恕,救他于情天恨海之中。
“情爱”二字太深太苦,似火烧似冰刺,心痛的几难自抑,相思无尽、妄念横生——他,置身其间啊……
不去瞧他的痛苦挣扎,圆觉头也不抬,对他说了最后的告诫:“欲除烦恼须无我,各有因缘莫羡人。”此后,阖上眼,便不再言语。
因缘?什么是因?又什么是缘?
前尘往事,历历在目。
曾有一段诚挚的深情摆放眼前,他视若无睹,面对那一双婆娑泪眼,他仍旧狠心决绝奋力推阻,一心只怕坏了自身修行,却未曾细想,那是怎生的心情?
如今只能暗自失悔,总要待得失去了,方知珍惜。
他,什么都明白了。始终放不下的,是那抹红如霞光的身影,而日夜参禅念佛虔心忏悔的,是埋落在心底不该存在的情愫。
原是尘缘未了断,此生难遁空门中,仅因各有因缘……
但,就算明白了,又如何?现在,他已一无所有,那心系之人再无法对他笑,对他诉说着毫不掩饰的真情真意,他,再也瞧不着、听不见……太迟了、一切都太迟了。
无尘看着闭目诵经的圆觉,泪流满面,捣蒜似的磕着头,一回又一回地。
“师父,弟子此生负您了——”
傻!真是傻……没想世间还会有这般的痴儿?更没想到自己竟会栽在他的手里。
“我活了几千年到头来还不如一个臭和尚!”这可还有天理?白衣青年捧颊叹息,一脸的不情愿。
“你瞧,他在做什么?”透过树丛间缝,红衣少年的全副精神专注在跟前埋首徒手挖掘的男人身上,似乎把他的话当作耳旁风。
这家伙肯定没听他在说啥!白衣青年犹自愤慨,收拾起满心的惆怅,懒懒地瞥去一眼,哼道:“挖坟啊!”
“坟?那是什么?”语气充满惊奇。
“同你说你也不明白。”意即是他懒得多解释。
红衣少年也不深究,只睁着一双绿眸痴痴地瞅着十里远处的男人。但见那总是宁淡沉静的俊颜多了几分沧桑、几分憔悴,顶上不再紧缠布巾,满头乌黑秀丽的青丝披散身后,比起从前,还要令人心醉。
“喂,别瞧你的男人瞧到失神了。”真难看。白衣青年撇嘴哼了哼,伸手往他肩上一搭,强行将脸扳向自己,“你要瞧,还不如多瞧瞧我,他哪有我生得好看。”
两只眼睛投向那笑得灿烂的丽容,红衣少年忽地揣住他的衣袖,疑心地问:“你真的肯让我走?”
“能有假么?”笑容依旧,语气却听得出勉强:“愿赌服输。自个儿说出口的话,总不能失信吧!”
看着素来心高气傲的他难掩落寞,红衣少年心里一揪,顿觉眼儿、鼻头俱皆一阵酸,哽着嗓问:“可……我这一走,你不就寂寞了?”
白衣青年闻言呆了呆,看着他泛红的眼眶,难辨此刻心中是何滋味。眼睁睁瞧他投入他人的怀抱,是不舍、是不愿,但这也是莫可奈何。
幸好,自个儿喜欢的人是他,若非是留心了,当日不经意的相谈他怎会还记得如此清楚……思及此,心下多少释怀,足见得他对他并未全是无情。
“傻子。”白衣青年笑骂一声,容颜有着些微的苦涩。“你这不多此一问么?你一走,我身畔无人了,自是寂寞,但即便我开口要你留下,也留你不住,纵使留得了,徒留个空壳。身在心不在,又有啥趣味?”
听得这话,红衣少年的眼眶越发红了,就连鼻头亦是红彤彤的,小嘴微张,心里头有好多好多的话想说,一时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还是化作喉间嗫嚅。
“行了,别愁着一张脸,我没责怪你的意思。你和他都傻,同是傻子配成对,这样正好。”
傻子?红衣少年转头瞧去,忍不住轻叹:“嘻,他又在做啥?瞧雨下得这么大,都淋得一身湿了,也不想想自个儿才大病初愈,哪经得了再次折腾?真是个傻蛋!”
“这些话,你何不亲自对他说?”
朝他睨了一眼,红衣少年调笑着说:“怎么,现下换你也来赶我了?”
“谁赶你了?”白衣青年隐叹着气,拿手撑托他的背往前推,不愿教他见着自己此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