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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中悲恸,只对她温言笑道:“知道了,你只管放心养病便是。”
她却淡笑起来:“你又诓我,我知道……我马上就可以去见阿芬了。”
我正要劝她几句,这时外面有宫人唱颂,“圣上驾到。”
非白换了一身干净衣服,披风不及退下,带着风雪的气息走了进来,他的面色略白。
碧莹示意 我扶她起来见架,非白欲免,碧莹却坚持要起来,我便让碧莹斜靠在我身上,她像以前一样紧紧拉着我的手,面对着非白。
请陛下恩准,原氏与明氏 之恨,宜从妾止,“碧莹靠着我,喘着粗气,对非白说道,”就让妾的血洗清明氏的罪孽吧。“
非白久久凝视着碧莹,最后诚挚的长叹道:”明氏的罪孽由安和公主一人来背,太不公平了。”
“不,陛下,”碧莹淡淡地笑了,“妾是一个将死之人,亦曾满身罪孽,这……很公平。”
非白答应了碧莹的要求,然后碧莹又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想见锦绣,
非白微诧。
碧莹平静而无畏地回视着非白,微笑道:“妾平生孤苦,唯有小五义扶妾危困之时,妾自知时日无多,还望陛下以宽厚仁德之心,能让妾放心离去。”
非白的凤目看着碧莹,沉凝起来,最后略一点头,唤道:“伟丛,让龙禁卫以金牌令快马请太皇贵妃来见安和公主。”
锦绣风尘仆仆到来的时候,亦是第二日的寅时。她穿着一身半旧的宽大的僧袍,长发披肩,饶是如此,仍然难掩天生丽质,倾城之貌。宫灯下的她沉浸地看了我一眼,等紫瞳扫到碧莹时。微微一凝,快速地垂眸避过。
她略显高傲地向我们倾了倾身,满带冷意的说道:“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安和公主。”
碧莹也定定地看了几眼锦绣,微微一笑,“太皇妃,还像以前一样,貌美如花,仿佛一起就在昨日,刚刚与太皇贵妃分手。”
锦绣漫不经心的道:“不知安和公主让陛下召妾前来,有何用意。”
碧莹淡笑如初,“妾付清早亡,生母离异。只有小五义相济,如今妾之将死,其言亦善,不过是想看看众兄妹罢了。”
我咬牙扭头瞪向锦绣,她似是回应了我的目光,又深深地看了几眼碧莹,优雅地轻捻僧袍的下摆,盈盈跪下,以头伏地。宽大的宫袖拂过。她沉沉道:“请三姐恕罪,一切就是锦绣的错。”
“只是,”她抬起娇颜,无畏道:“请三姐明白,若时光倒回,锦绣还是会诬陷三姐,逃出魔窟生天,换来这一生荣华。”
我气极怒极,低喝道:“锦绣。’
碧莹淡然一笑,毫无怪罪之意,只看着锦绣说道:”又逢故人长下泪,世事回环皆叹息。“
锦绣一怔,碧莹却略略俯身,长长的指尖扶向锦绣的臂弯,摇头道:“太皇贵妃的大礼妾不敢受。同妾所犯下的罪行,太皇贵妃实在无须自责。”
锦绣站直了身子,同我对望一眼,尴尬地恢复了沉默,唯有一品铜兽碳盆中微微发出滋滋的声音。
碧莹望向窗外,一缕晨曦正晕染着探出西枫苑的红梅,她遗憾地微笑起来,“西枫苑的红梅花真好看,回来这些时日,整日昏睡,却没有走出去看看,实在可惜。”
是了,有一年西枫苑的红梅实在开的艳丽非凡,碧莹也是一心向往,我们都想让她开心些,于是就让于飞燕抱起她出了屋子,然后带她远远地看了眼那稀世的胭脂梅。那时她笑得也很开心。
我便细细劝慰道:“这有何难,等你身体好些,我让大哥再抱你去可好?”
碧莹慢慢转向我,摇头淡笑道:“怕是等不及了。”
我心中一凉。她却若无其事地对于飞燕仰头笑道:“大哥,可否劳你带我再去看看那红梅,就像小时候那样?”
于飞燕虎目含泪,强笑道:“好!”
我便帮碧莹 裹上海狸子披风,于飞燕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碧莹,缓缓走出燕子楼,刚来到小溪边上,碧莹便喘着粗气。眼神开始涣散,于飞燕怕顾着了她,便硬生生地停了下来,我上前帮着她的衣服裹紧,她慢慢睁开了言,静静地望向那一抹嫣红,渐渐抹开了一丝舒心的笑容。
我看向林毕延,他只是叹息地对我们轻摇了摇头,我们心头惨痛,知道这是碧莹的回光返照。
西枫苑墙头探出的胭脂红梅傲然怒放,冷艳而火热地俯视着我们,映得天地白璧愈加显得一片无暇,而琉璃世界里的我们几点人影微秒,碧莹看着那似火红梅,淡笑如初,只是轻声问道:“二哥去时可留下什么话吗?”
这是碧莹第一次问起宋明磊离世的情状,我对她轻摇头,俯身在她耳边哽咽道:“碧莹放心,二哥尚在人间,如今已皈依佛门。一切平安。”
碧莹定定地看着我,琥珀的眼瞳微微地起了一丝激动,然后流下一串泪来,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又将目光转向那红梅,笑道:“木槿,还记得吗?那一年的胭脂梅开得多好啊,比现在的还要好哪。“”
她的眼瞳忽然淡了下来,急喘了起来,我们紧张了起来。林毕延拿出一颗药丸,欲喂她服下,可是她却勉力抬起瘦弱的手,轻轻地挡开了林毕延,对我们极温柔的微笑,愈加急促地喘着气,美丽的双目半闭起来,她的声音渐渐轻了下来,不停呢喃着:“二哥,”
我同于飞燕愣了愣,于飞燕旋即明了,在她耳边点头道:“是二哥,碧莹你先不要睡,咱们回去再睡啊。’
“不要喝药!二哥,喝药好苦……”碧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抓紧了我的手,慢慢闭上了眼睛。
一股难忍的辛酸涌上心头,我轻抚着她的手臂,细声哄到:“不喝药了,碧莹快醒来,我带你去西域见撒鲁尔陛下好吗?我知道你很想他,等你好了,我们一起去大理看木尹好吗?他现在非常安全。”
我以为碧莹听到撒鲁尔或者木尹一定会醒过来,果然,碧莹微睁眼,她的声音充满了无限的辛酸和迷离,“二哥,我已经厌倦了西域的生活,求求二哥……不要再把我送走……了;我想木槿;大……哥。”
锦绣望着外面满面恍然,似在噩梦之中,一生纠结霍然未解,慢慢跌倒在地。
我紧握着碧莹的手,痛不能言,唯有泪洒雪地。
于飞燕紧抱碧莹,屹立苍茫的雪地,牢牢抱着碧莹面对着泣血的红梅,闭着眼,任泪流满面,那泪珠滴滴流到胡渣上冻成了冰渣儿,只如未闻。
碧莹的头慢慢地向后仰望那灰蒙蒙的天空,仍然美丽的琥珀瞳藏着一种奇异的神彩,一种梦想成真时的喜悦。
好像她的目光穿过厚厚而晦暗的云层,看到了心爱的阿芬正在天国的金玫瑰园里对她挥手而笑…… 仿佛她又回到了少年时代,对面立着俊美清朗 的二哥,正对她温柔的 含笑而望……
一颗晶莹的泪珠滑过她狭长的眼角,迅速地滴入雪地,化为烟尘,她骨瘦如柴的手终于慢慢松开了我,无力的滑落了下来,灰暗的指甲上钩着的那块已经被碧莹的血泪冲淡了的丝绢,被漫天的风雪卷滚到天际,最后无力地落在雪地之上,那丝绢上褪了颜色的碧鸳渐渐地被惨白的风雪所淹灭。
漫天的风雪中我们放心大哭起来,脑中只记得那年春天,刚刚病愈的她连夜绣完这块丝绢,拉着我顶着太阳瞧了又瞧,痴痴道:“木槿,你说二哥可会喜欢这对鸳鸯?”
《突厥绯都可汗列传。第十五篇》
轩辕皇后虐杀阿芬公主,兄木尹太子怒杀皇后及众妃,事败遁辽,萧世宗诱之,时值可汗视察外疆,木尹于大塬元德元年四月十七随辽谋逆,欲迎回生母大妃自立为可汗,败于石勒喀河,后流落大理经年。可汗念大妃已无所出,思乡心切,恩准遣塬,遂卒,客葬于西京法门寺,年仅三十一,可汗哀怜之,于金殿拜祭,及至木尹太子回銮称帝,追为德姑仆里太后。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怀。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已灰。
第十九章 红莲孽火生
碧莹虽被诰封为安和公主,可祭奠她的只有我们几人罢了。我们在德馨居搭起了灵堂,因珍珠是孕妇,且行刺中小兔被毒雾所伤,珍珠一直忙着照顾小兔,眼都快哭瞎了,不便前来,故只有我和锦绣为碧莹安排入殓事务。
上次是于飞燕替二哥换上衣服,这回却是我和锦绣替碧莹换上衣服。
于飞燕肃着一张脸指挥着搭灵堂。我们在厢房里为碧莹擦身。锦绣为她慢慢脱去衣服。她的身子是这样瘦弱,肋骨都可以看得见,面容还是这样美丽而平静,我为她换上一件干净的碧色蜀锦宫制襦裙,这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人们都说眼泪不能落在死去的亲人面上,不然他们转世时,这些泪痕会变成黑麻子的,我便努力忍住泪水。
锦绣一脸漠然,没有一滴眼泪,可是不待我发话,她已经轻轻为碧莹绾了一个极漂亮的发式,簪上一枝金步摇,然后又取了碧莹的化妆品,默默地为碧莹的两颊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又在龟裂的薄唇上印了玫红口脂。在锦绣的巧手下,碧莹一下子容光焕发,仿佛除夕夜的惊魂只是一场梦,她没有离开我们,只是平静地睡着了。
“三姐其实很爱美。”锦绣最后轻柔地为碧莹盖上红色锦被,静静地说道:“我记得小时候每次来看你们,三姐只要有精神就会稍作打扮,可是你从来不捯饬自己。”
是的,那时锦绣总是偷偷拉我到一边,戳我的额头,急吼吼道:“你看看,人一病痨看大哥和宋明磊来都要好好打扮,你等着吧,迟早有一天你要被碧莹抢走夫婿的。”
当时的我总是狠狠戳回她,“你懂什么,化妆品容易致癌,人碧莹现在只涂珍珠粉了,你也少装妖。”
这时,于飞燕一身缟素地走了进来,他的铜铃眼中布满了血丝,手里拈了一枝新摘得胭脂梅,轻轻放到碧莹的锦被上。
“三妹妹打小就喜欢看胭脂梅,方才我给她摘了这枝,跟着一起上路吧。”他强忍泪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来,沉声道:“前几日,三妹妹还同我说起,老二一向喜欢读书,走的时候有没有留下几本旧书,她想要一本留个念想。这是去年我带人去抄家时得的,那时书信都被搜走了,其余都烧了,只有剩下这本《诗经》落在床底下,没被人发现,本来我想自个儿留着的,这下一并捎给三妹妹吧。”
这时青媚和齐放迎着一身雪白的珍珠进来。我们急忙问起小兔的伤势,珍珠摇摇头,“林御医看过了,好在只是眯了眼,过几日便好,孩子们都在下面,要为三姨娘守灵。”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于飞燕轻拍珍珠的肩膀,感动道:“多谢你了,屋里头的。”
珍珠回以温柔一笑。
“青媚,”齐放忽然低声道,“以圣上的智慧,应该能猜到撒鲁尔的居心吧,所以将计就计地引出明氏最后的族人,然后一举歼灭吧。”
青媚低头不语。
珍珠立刻开口道:“齐总管慎言。”
齐放闻言闭了嘴,但额际的青筋却暴了出来,双目喷火地看着青媚,忽然一抬手扇了青媚一耳光。
我大喝一声:“小放。”
青媚头一次对于齐放的暴力没有还击,反而顶着五道指印对我跪了下来,依然沉默着。
我立时心如刀绞,把她拉起,对齐放红着眼睛道:“以后不准打你老婆,她只是恪尽职守,没有做错。”
青媚低声道:“还请娘娘和大将军趁早同安和公主道别吧。”
话音刚来,韩太傅、林毕延来了,后面跟着冯伟丛。
冯伟丛面带悲戚之色,传旨道:“圣上有旨,安和公主遵突厥仪,火葬。”
我明白,他是怕幽冥教的人利用碧莹的尸首再度死灰复燃。
锦绣盘腿坐下,闭上了眼睛,默默地为碧莹念着经超度。
小五义的大哥于飞燕一生见惯生离死别,面目悲戚,一边撒着纸钱,一边大声地唱着一曲悲伤沉重的《难活不过人想人》。
三春期的个黄呀风,
数九天的冰,
难活不过人想呀人。
心里头那个难活,
美个眼眼笑,嘴里不说谁呀知道。
白日里那个想你,硷畔上站,
黑夜里想你,泪不呀干,
对着那青天,我就问几声,几时送回出门的人。
语言已经无法形容我的悲伤。也罢,二哥的骨灰随渭水而去,回归故土,碧莹一向喜欢二哥,就让碧莹的骨灰也随渭水追随着二哥,一起团聚,在那个世界也不至于太冷清。
一直到碧莹的葬礼结束,全程只有韩太傅和林毕延陪同。韩太傅同林毕延严格检验了每一个流程。我的心中压抑到了极点,可是非白始终没有露过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