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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会不会发生这种事,只是在电视上看到一些镜头,觉得有可能。吴茂盛权衡左右,最后买了一把水果刀搁床头。我
问,你有没有梦游?如果有的话也不安全,梦游起来你有可能会用水果刀杀别人或者自杀。吴茂盛说,梦游没有,做梦
倒是有,不过都是些艶梦,没什么问题。
吴茂盛做的第一本书完全是农民的做法,就是从播种都收成都自己动手。虽然懂得做书是怎么回事,但他根本不懂
怎么找选题找书稿,还有一个原因是书稿要钱买,这是他不愿意的,所以他躺在床上找选题,找自己能写的选题,第一
本书就是这样诞生了,题目是《历代权谋故事》,靠的是剪刀和桨糊,从各种资料上剪故事,汇编成册。他住在一间破
四合院里,没有办公室,没有计算机,居然能拼一本书,这也是我不得不佩服他的地方。糟糕的是印刷的时候,他没去
印刷厂盯,有几千册裁得参差不齐,根本不能卖。不过吴茂盛也有失误的地方,他不该图小便宜拿地下印刷厂去樱吴茂
盛说,要是不把这些书重新裁好,你们就别想拿尾款。哪知对方早就料到这一招,拍拍吴茂盛的肩膀说,你这种人我见
得多了,今天你要是不把钱交出来,别说书拿不走,就是人也别走。那个印刷厂在郊区,接近廊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
特像个杀人越货的地方。吴茂盛壮了壮胆说,你想干什么,想要单挑到外边去,我的马刀搁在外边呢。那人放在吴茂盛
肩膀上的手加了力,一种麻醉顺着某根血管传递下来,吴茂盛全身就酥了。再开口,吴茂盛的声音已经变了形,软得像
一滩融化的雪糕。吴茂盛干了好几天,用裁纸刀一本一本把书修平,由于手臂太累,好几天一直肌肉僵硬,有肌无力的
症状,走路像机器人。吴茂盛对我说,我他妈的怎么就狠不过那些杂种,是不是书读得太多了!吴茂盛书读得多我倒相
信,他只上过小学,读书是他认字和写作的源泉,据他自己说,他买过的书总计多达十几万人民币,大部分托运到家里,
小部分在流浪途中遗失。这个资料也不能确信,吴茂盛比较情绪化,一激动会把一万说成十万,但他家里书多是事实。
我曾看见他给家里打电话,跟他父亲交代那些书不能当废品卖。关于读书多,他在我面前炫耀过一万次,我读书少,也
讨厌以读书为荣的人,我狠狠地回击道,书读多了有什么用呀!你脑壳都读坏了!你以为当个知识分子是很荣耀的事么!
读书多,未必就能做书,甚至读书也可能害了做书,这个道理在吴茂盛身上得到论证。他对现当代的作家嗤之以鼻,
看的古书为多,满脑子都是历史,以为老百姓也爱看古书,所以会想出《历代权谋故事》这种选题。这本书没什么热点,
卖得不好,吴茂盛说打个平手。即便这样,吴茂盛也相当满意,说权当练习,能不亏本就不错了,下一本做个畅销的。
说打个平手,实际上也是理论上的平手,货发出去,钱根本就没法收回来,一般要第二本出去第一本的款才会回来。吴
茂盛想做一本能火一点的书,不能火至少也要能卖,但不知道该搞什么,向我咨询。我说,现在能卖得好的都是跟电视
挂钩了,比如海岩的小说,还有呢,名人的,像崔永元啦,赵宗祥啦,脸儿熟,书就好卖,你往这个路子上琢磨琢磨。
吴茂盛脑子转得快,马上说,对了,我认识东南台的一个女主持人,她写本书能好卖吗?我说,不是谁跟电视沾边都好
卖,地方台的主持人,又不出名,全国有几人知道,除非她能写什么耸人听闻的绯闻。吴茂盛说,绯闻,她多着呢,上
过床的男人多了,要不是我嫌他脏,我肯定也上过。吴茂盛的牛皮我听多了,对他的牛皮一律以打击为主,我说,你他
妈的要吹牛也得选个人吹,在我面前你还玩这一套,凭什么人家跟你上,就凭你一张古铜色的脸!吴茂盛急了,指手画
脚地争辩道,李师江噎,你不能这样不相信我,我要是上不了她我就是王八,当时我在电视台撰稿,她一点台词都要求
我写,每次恨不得把两个乳房送到我怀里!我发誓,我绝对能上她!我说,行了,你就是你在梦里上她吧。吴茂盛为了
证明他的话,说,你要不相信,我现在就打电话给他。牛皮吹到了这个地步,我也生气了,说,你打吧,我看你能说啥!
果然,他操起手机就打,好象对那个电话号码很熟悉,吴茂盛对着电话喊,范青青噎,我是吴茂盛,口天吴,对,吴茂
盛,吴茂盛,不是朱时茂,是吴茂盛,对,枝叶茂盛的茂盛,我以前跟你是同事呀……吴茂盛在电话里自报名字不下十
次,报得我的脸都红了,对方才弄清楚是什么人。吴茂盛也因开局不利而说得面红耳赤,对方认出他来以后,口气中又
神气活现起来,说,我现在在北京,自己开一家公司,小公司,对,手下没几个人,都自己干,忙得要死,想找你写本
书呀,写你自己,现在不是名人出书热嘛,你要是写本肯定能卖。什么,你当然算名人了,怎么不出名,不过要是能说
搞点绯闻再里面就更好卖了,你没绯闻,可以虚构一点嘛,对,没有关系的,只要好看就行,能写么,你写不来,可以
口述让别人写嘛,没关系,我肯定能让你出名……说到这里,吴茂盛的手机“嘀”地一声,断了,是因为没电池。吴茂
盛想继续用我的手机打,我没有同意,我说,行了,不要做这么虚伪的事,还自称开公司,是不是怕没人知道你在北京
瞎混呀!吴茂盛争辩道,我怎么不算开公司呀,我有帐号就是公司,有人还用一块钱注册一个公司,那才丢人呢!
回顾我和吴茂盛交往的过程,可以发现他说瞎话越来越大胆了,我也可以这么理解,他内心越来越空虚了。当然,
还有一个原因是他碰壁越来越多,积郁的愤怒也越来越深了。记得他出第一本书,本来想去福建音像拿个书号,他交了
两千块钱给线人了。那个线人虽然是出版社的人,却无权拿到书号,害得吴茂盛白回一趟福州。回来后他骂骂咧咧,说
要是那人不退给他钱,他早就找人打断他的腿了。我说,那你怎么没打断他的腿。吴茂盛说,他乖乖地把钱退给我了,
他知道我不是好惹的。那人呢,存心就想赚个中介费,他妈的他是一个合同工,居然也跟我夸口说能拿到书号。他混得
很惨呢,一个月拿光溜溜的一千块钱,养老婆孩子,还要养一个姘头,我看他可怜巴巴的,就算了。我说,你怎么知道
他可怜,人家还能养得起姘头呢,日子多滋润,让他可怜你算了。说到女人的话题,就最容易引起吴茂盛的激动,他说,
李师江噎,你也不要太小看我了,我怎么会羡慕他呢,他老婆是农村的,脸跟番瓜一样大,比草纸还粗,人看都不想看,
再说了,你以为他姘头是个好东西吗,是棉纺厂下岗女工,晚上还到五一广场拉客呢,我是宁可没有,有就要好的,不
能什么垃圾都往床上捡,你说是不是呀李师江,你不会把野鶏都往床上赶吧。我说,这倒不一定,饥不择食的时候说不
准也会,但我就是不会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吴茂盛反诘道,李师江噎,你还吃野鶏呢,你们学校培养出来的人原来就
这德性。我说,你不要株连九族,我吃鶏跟我们学校有什么关系,又没开这门课!
大概在四月份,我从网站辞职或者说下岗后,一直呆在家写一部叫《她们都挺棒的》小说。本来准备写中篇,写了
一章后雄心勃起,想反正没有合适的地方上班,不如搞他一个长篇。下定了这个决心后,我的电话少了,饭局少了,好
象我的朋友们都支持我这个计划。唯一不识相的是吴茂盛,他总是冷不丁给个电话,说李师江你在家吧,我就在门外,
你给开个门。我只好停下活儿,套上裤头给他开门。大热天的,他穿著大裤衩,一双土黄色的批凉鞋,拎个大西瓜,神
气活现地说,李师江噎,把西瓜剖了吧,我都要渴死了。我说,靠,我又不是你妈。我操起菜刀极其勉强地切西瓜,他
又回过头来说,你把刀洗干净点,大热天要拉肚子的,我又没老婆,生病了可没人照顾。我说,你倒是挺自恋的,自个
儿当自个儿的妈。吴茂盛一来我就什么也干不成,要听他没完没了的啰嗦,不仅我的耳朵要承受噪音,脸上还要对付他
的淬末,他的嘴巴有口臭,那种天生的口臭夹着烟味,而他自己毫无知觉。有时候我就在他的口臭中想,如果我是一个
女人,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会怎么样呢,会不会被他的口水淹死?吃过晚饭后他还没有走的意思,其实一起吃饭是一
件很难受的事,我得尽量忘记他的口臭和烟熏火燎的贼黑的牙齿,否则我会反胃。他就这么坐着打饱嗝,看电视,把袜
子脱了脚架到床沿抠趾甲,请允许我描述他丑陋的脚板和脚趾,像他的脸一样丑陋,像他的黑牙一样丑陋,像他滔滔不
绝的嘴巴一样丑陋,天哪,他全身上下都是丑陋的,他简直是一堆垃圾。从16岁开始,他离开他的父母和兄弟,从这个
城市走到那个城市,从南方到北方,从一个腼腆的崇尚学问的男孩变成一个到处吹牛皮的汉子,到处骂人,骗人,装孙
子,充大爷,到处讨人嫌,到处吐出肮脏的口臭。现在,我的朋友躺在我的床上悠闲地看电视,抠完了趾甲就剔牙,他
那肮脏的牙缝,恐怕一万年也剔不干净。他把我最后一张干净的床单弄脏了,他多么像一堆垃圾,我怎么扫也扫不走。
从春天到夏天再到初秋,我的主要任务是完成这部让我有点完成不下去的小说。写到一半我才知道有些事情不是自
己想做就一定能做的,一个人的阅历没到那个份上就不一定能写好长篇,一个人身体没发育成熟生不出完美的孩子,这
个道理跟世界上的很多道理一样,很简单,但只有你亲身体会,才知道是一个道理。想想我写这个长篇的初衷,就如一
个刚懂得发情的人想生儿育女,现在搞了一半,生出来也难受,不生更难受。原来计划是写个很牛逼的东西,到后来就
心虚,想能完成就算胜利。这种状态下我烦躁不安,一只苍蝇在耳边嗡嗡嗡都能都能让我勃然大怒,然后拿着苍蝇拍穷
追猛打,只有弄死它才能够继续我的工作。那只顽强的苍蝇,简直成了我小说的一个部分。但是,还有只更大的苍蝇,
那就是吴茂盛,在我手机关掉电话拔掉的时候,他就在我窗底下(我住在一楼)喊,李师江,开门!我脑袋就嗡地发晕
了,不用说,又是他带着一只可怕的大西瓜和满腔的倾诉欲来了。为了表示不欢迎,我故意在厕所里蹲一会儿才去开门。
他已经把门敲得砰砰响了,说,李师江噎,你是不是不欢迎我,你不能这样,我是把你当成朋友的,你要知道,像我这
样的朋友很难找的……我砰地一声关上门,说,什么狗屁朋友!我的感叹触动了他的心,他停住脚步问,你说我是狗屁
朋友?我没答他,他又强调了一句,说,李师江,你是不是不把我当朋友!他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好象强奸了他老婆,
这种夸张的严肃让我愤怒,我说,不把你当朋友又怎么样!吴茂盛把西瓜甩在柜子上,饱满的西瓜登时裂出一道深深的
口子,吴茂盛看也不看一眼,开门就往外走。我也懒得说话,只是喊了一句,把西瓜带走。吴茂盛幷没有回头,踩着他
沾满灰尘的凉皮鞋义无返顾地走了。
他一副受伤的样子,那是我不喜欢看到的,谁没有受过别人的伤害,但为什么要装出无辜的样子。受伤是应该的,
每个人在成长中不受点伤,那才他妈的不是人呢。跟我玩矫情,现在我可没精力玩这一套。这次的冲突让我后来的生活
轻松了许多,这个处处讨人嫌的人,终于去过自己的日子。
这个长篇令我精疲力竭,我像初次怀孕的女人一样,吐着酸水,恶心,胸闷,坐卧不安,如果说女人还怀抱着对分
娩的期待,那我就是想快点做掉,把自己解放出来。写到15万字的时候,我终于决定停笔。这次停笔让我一下子轻松起
来,既而是无比的空虚。一个呆在房间的人,一天24小时实在是太奢侈了,像24碗白开水,你怎么也喝不完它,如果找
不到点事情来做还会淹死你。更要命的是此刻性欲乘虚而入,像埋伏在屋子周围的强盗,他妈的就拥进来了,摁住你,
绑住你,让你挣扎。其实性欲一直是跟着我的,从青春期开始,他就是一只摆脱不掉的野兽。所以从中学开始,我就开
始写诗,写小说,这很大程度上可以逃避这只野兽的袭击。这种体验使我坚信,艺术创作绝对是排遣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