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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今后我就别说话了?”韩起科问。
“你瞧你。谁让你别说话了?我这么说了吗?你怎么听不懂我的话?哎哎哎,现在跟你说话,怎么那么累啊?你干吗老拿你自己的想法往别人头上套啊?”
“那就是说,我还可以说话,但不管说什么,都得顺着你的意思说,最后都得按你说的去做?我理解对了吗?”
“不是要你什么都顺着我。而是在遇到有矛盾的时候,经过再三商量也统一不了认识的时候,但情况又不允许我们继续往下扯皮的时候,就不扯了……”
“就得按你说的去干?对不?”
“以后,你当老总,就按你说的去干。”
“那,这跟高场长在位时的做法,有啥不一样呢?跟我当小分队队长时的做法又有啥不一样呢?”
“你……你……行行行,咱不说了。韩起科,反正你记住一条,这个公司最后由我说了算。
“
最后,韩起科“报病假”去“灰鸭嘴村”,跟吵这场架,也有相当的关系。
“刚才替我开门的那位女同志是谁?”等进了北屋那正厅,韩起科低声问马桂花。
“她?你不认识了?原先镇机关的保密员,小哈呀!高场长的干闺女。”马桂花答道。
“难怪哩,我怎么老觉得那么面熟呐。哦,她……她也来了……”韩起科当然清楚高福海跟小哈一家之间的那点老关系,但他并不清楚在他服刑期间,高福海正式认哈采英为干女儿一事。当时,上头已经正式通知高福海去办离休手续。哈采英却主动提出要认高福海为干爹。
高福海说,我都要退了,已经成了一个没人搭理的糟老头了。你认这一号干爹不是太傻了?
要认,也得上那门前院里仍然停着高档轿车的家里去认。小哈笑笑说,我倒是想进那样的家门哩。可又老又丑,我进得去吗?两人哈哈一乐,就把这干爹干女儿的事说定了。
“高场长还能动弹?”韩起科又问,“干吗非要回家来?我可以上医院去看他嘛!”
“这两天,他的病情有点缓转。他自己特别想在家里接待你和赵光。可能……可能也是想最后在自己家里跟我们大家伙聚一聚吧(说到这里,马桂花的眼圈红了)……医院也拿他没办法。唉,也算是满足他最后一个愿望吧。”
马桂花跟韩起科正说着话,哈采英推门走了进来。她估计韩起科这时段下火车,肯定还没吃晚饭,便先去厨房把饭菜热上,再过来催他简单地洗涮一下,就去用餐。
女主人的口吻,训示
“采英姐,刚才没认出您来。喝了两天北京的水,人也长白了……”韩起科忙起身跟哈采英打招呼。
“哎,你这不是变着法地骂我长得黑吗?韩分队长,我可没招你惹你!”小哈笑道。
“别别别……千万别再叫什么韩分队长。您这可是比骂我还厉害哩!”韩起科赶紧红起脸笑道。
“快去洗洗吧,瞧你这一身的味儿!一会儿怎么跟人住一个屋?”马桂花也笑着催促。
“跟谁住一个屋?”韩起科忙问。这小子最怕跟人合住一个屋。一是,他受不了那股“人味儿”,二是,他怕热,没法消受别人整天儿的把火炉盖烧得通红通红。第三,更受不了同屋的人,有事没事凑你跟前来“翻江倒海”般地乱嚼舌头根子。他倒不是有什么静思瞑索的玄妙习惯,和修身养性的癖好,只是小时候孤独惯了,有时候就总想一个人独自静处,也就那么待着,啥也不想,不盘算,像一头吃饱喝足的跛脚狼,低着头在碱蒿子窝跟前毫无目的地慢慢转圈儿,然后支起两条前腿,静静地坐起,呆看那火红的月亮从地平线上缓缓升起。
在一监服刑的那几年里,最要他命的一条,就是必须跟二三十个服刑人员住一个大通间。开始那一段时间,充满在整个号子里的那股腌的“人味儿”,简直让他只想撞墙死了算了。
后来狱方让他协助管理劳改车间的生产,算是给了他一点“方便”:收工以后,能找一点借口,在空空荡荡的车间里,磨磨蹭蹭地待到不能再待的那一刻,再回号子。
“还能跟谁住?跟你们原先小分队的那些男同胞呗。这院子再大,也不够你们一人一间的啊。凑合两天吧。”哈采英俨然用女主人的口吻,训示。
“快去洗洗吧。住的问题,待会儿再说。”马桂花是知道韩起科这“臭毛病”的,怕他为这点小事不愉快,赶紧催促韩起科从背囊里取出换洗衣袜,领着他往卫生间走。卫生间在后头一个小跨院里。廊檐下堆满了蜂窝煤块。靠墙还晾着一些尚未来得及窖藏起来的大白菜。这两年,北京城里几乎再没人干这营生了。但当时,以致在很长的一个“历史阶段”,北京人入冬前,几乎家家户户都得买个几百斤白菜,留着过冬时吃。每年赶到十月底十一月初,无数辆拉运白菜的大卡车不分昼夜地涌入京城,穿梭在大街小巷中。这十天半月,说整个京城都笼罩在一片“白菜至上”的气氛中,也不为过。
“大夫咋说的?高场长能熬过这个冬天吗?”韩起科跟在马桂花身后,小心翼翼地走着,并问。
“反正是够呛。”马桂花轻轻地叹道,“他都念叨过你好几回了,老在问,起科怎么还不来?起科怎么还不来?这孩子真的就那么恨我?我都要死了,还不肯来看看我……”说着,马桂花便哽咽了。韩起科也低下头去,轻轻叹了口气。然后,马桂花又告诉韩起科,朱副场长李副场长他们都来看过高福海了。这两人也退了。一位去珠海落户了,据说房子是在那儿经商的儿子给买的。一位落在北京,退休前是中直文化系统的一个行政官员,也干到了副司局级。那天来看高福海,一个带着孙子,一个带着外孙女,在病床跟前坐了好大一会儿。“老人们到这份儿上,倒也都能把话心平气和地说到一块儿去了。”马桂花说着,又轻轻地叹了口气。
“是吗……”
“你真的还在恨着高场长?”
“我干吗要恨他?”
“那你咋会留给别人这么一种印象?有这个必要吗?”马桂花忧郁地瞟了韩起科一眼。
“瞧你说的。我愿意让人这么看我?他们愿意这么说我,我有啥办法?”韩起科不高兴地反驳道。
马桂花不说话了,只是再一次忧虑不安地瞟了韩起科一眼。卫生间不大,倒也干净。但还是堆放了一些杂物。马桂花替韩起科把热水器调节好,又替他把挡水的塑料围子挂起,把窗帘拉严实了,提醒了洗头水和洗浴液之间的区别,最后又叮嘱了一些注意事项,还问了句:“一会儿,要我来接你吗?自己能认得回大屋去的路吗?”韩起科笑道:“书记太太,我再不中用,也不至于窝囊到这地步吧。”“谁是‘太太’?!”
马桂花不高兴地瞪了韩起科一眼,便带上卫生间的门,赶紧走了;但走到连接跨院和正院的抄手走廊上时,她却又呆呆地站下了。她比韩起科要早来两天。她已经不是头一回来这儿了。前些年,她曾上这儿来看望过高福海。这两天里,她相帮小哈,接待陆续到来的这些“客人”。(哈采英也没比她早来多少天。)大伙本想上外头找个招待所安顿的,可能还自在一些。但高福海愿意大伙儿都挤在他这院儿里。他希望这最后一回的“聚会”,能给大伙留下一种“回家”的感觉。这想法产生于一个自认为处在临终阶段的老人的头脑中,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因此给马桂花和哈采英增加的工作量就不是一点点了。不说一日三餐准备这十来个大男大女的饭菜,得多麻烦,只说为了凑齐这一二十床枕头被褥,反复地去跟周边那些小旅社的经理们讨价还价租借,就伤透了她俩的脑筋。到北京的这些天,每晚她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但能重新忙碌在这些小分队的伙伴们中间,她却觉得特别的痛快,甚至是一种久违了的舒心。还有一点,是所有人都不会估摸到的:忙碌中,她在焦急地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
不久前发生的那场“大矛盾”
她忽然发现,当自己离开哈拉努里,离开那个交织过自己无数烦恼恍惚无奈的地方,当火车轰的一下,缓缓启动,向那遥远的目的地奔去的时候,自己就迫不及待地希望能尽快看到那个人。这些年,她心里也时常会隐隐冒出这种欲求。但她总是慌忙地告诫自己,不是的,不是那样的,韩起科对于自己只是“小伙伴”,“老同学”。自己怀念的只是那一段少年时代的忘情生活。她觉得她必须对自己的家庭负责。她从来不允许自己把思虑过多停留在韩起科身上。但现在……周围的一切都是陌生的……责任也远去……她心跳得厉害,她站在那个短短的、昏暗的抄手走廊里,心跳得厉害。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在这儿等着韩起科。她很想有一点点时间,单独跟韩起科呆一会儿。许多年来,只有跟原先小分队的那些伙伴在一起时,特别是跟韩起科在一起时才会有的那种踏实,放松,随和,自然,融洽的感觉,总是拂之不去,呼之又来,总在她心尖颤颤地躁动……有时她也怨恨这种“感觉”。她意识到,正是对这种感觉的向往,在妨碍着她结束过去,妨碍她义无反顾地去开始一次新的尝试……她知道,许多人跟她一样,珍藏着这种对以往的感觉,但他们却同时也能果断地了断这以往,并潇洒地开始新的一切。而她却做不到。那会儿,爸爸妈妈得到老家落实政策的通知,准备全家返回故乡。(“圣徒”一回到老家,就被任命为县教育局副局长。)爸爸妈妈反复征求她的意见。她却鬼使神差地选择留下。爸爸没跟她吵,一连好几天,只要进了家门,都显得特别沉重,一而再,再而三地劝她:“再考虑考虑……再慎重考虑考虑……”妈妈则是不断地跟她发脾气,神经质一般地数落她,说她都这么大了,还不接受她爸爸年轻时的教训:“你们这父女俩,为啥都得用自己几十年的生命做代价,才能让自己变得稍稍地聪明懂事一点?我为老的熬白了头发,难道还得为你这小的把命搭上?”其实,马桂花当时还是跟着父母回老家去了。但最后还是回了冈古拉(哈拉努里)。这里当然有我起的“坏作用”。她走了以后,我不断地给她写信,打电话,向她“倾诉衷肠”,也给“圣徒”和她的妈写信,描述冈古拉哈拉努里“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和各级组织对我的“期待信任”。当然也少不了,用我的“生花妙笔”,向她详述,在“没有你的日子里”“细雨是如何跟冰雪一样刺疼了我的心”。最后,“圣徒”和她的妈妈一起得出结论:有我这个顾某人在哈拉努里为她“保驾护航”,马桂花肯定不会再像她父亲当年那样“吃苦受累”了。他俩这才勉强答应放她回了哈拉努里,正式跟我办了结婚手续。
但他们哪里知道,他们的闺女并不是冲着我这个“顾校长”“顾副书记”才回哈拉努里的。
甚至可以说,当时连马桂花自己也都没有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真正揪着她心,让她魂牵梦想、不顾一切回归哈拉努里冈古拉的,是那个即使在嘎嘎巴巴冻裂石头的大冬天里,只需穿件薄薄的灰呢子大衣,就能满世界去追赶狼群的臭小子…………据后来马桂花告诉我,那天等韩起科洗完澡,吃完饭,以为很快就能见到高福海和赵光,却接到张建国的电话,说他们已经接到赵光了,并且从机场直接去了医院,见了高场长。
赵光现在正跟高场长说一点重要的事儿,可能要稍稍晚回来一会儿。让这边的人不要着急。
最后又特别地问了一下,“起科这小子到了没有?”留守在北京南城这个青灰色大院里的一帮人,一听这话,立马七嘴八舌地埋怨起来,都说“赵光这小子也太不懂事了。高老爷子都啥模样了,还跟他说什么‘重要’事儿?多重要他也管不了了。这么干,不纯粹是在催命?胡球日鬼的,咋弄的嘛!”只有韩起科静静地坐着,等大伙吵吵完了,问马桂花一句:“建国在电话里还说啥了?”(电话是马桂花接的。)马桂花说:“没有。”韩起科长长地应了声:“哦——”然后那一帮人就又吵吵开了,赶明天怎么狠狠地“宰”赵光一把,让他好好出点“血”。有说去鸿宾楼吃“砂锅羊头”。有说去砂锅居吃“砂锅白肉”。有说去百年老字号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