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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短篇集-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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瓣等平庸的形容词,但是此时此刻,面对姑娘的指甲,我脑子里的确没有浮现出类似色泽和形状的贝壳或花瓣,姑娘的手指甲就只能是姑娘的手指甲。看起来这指甲比又脆又小的贝壳和又薄又小的花瓣,显得更加透明清澈。而且首先令人感到是一种悲剧的眼泪。姑娘每日每夜真诚地磨练着女人悲剧之美。它渗透到我的孤独里。也许是我的孤独滴落在姑娘的指甲上,而成为悲剧的眼泪也未可知。
  我把姑娘的小指头放在没有被姑娘的手握住的、我的另一只手的食指上,并且用拇指肚儿一边抚摩这细长的指甲,一边看得出神。不知什么时候我的食指已藏到姑娘的指甲檐下、触到了姑娘的小指尖。姑娘的手指一哆嗦,就抽缩了。胳膊肘也弯曲了。
  〃啊,痒痒吗?〃我对姑娘的一只胳膊说,〃是痒吧。〃
  我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轻浮的话。我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姑娘的一只胳膊:留长指甲的女人的指尖发痒,以及我所知道的,就是说除了这个姑娘之外,我还熟悉很多别的女人。
  比起给我借这只胳膊一个晚上的姑娘来,我不仅在年纪上比她大,而且先前我还从也可以说是早已习惯于男人的女人那里听说,藏在这样的指甲下的手指尖会发痒。那女人说,因为习惯于用长长的指甲尖触摸东西,而不用手指尖去触摸,所以一触碰到什么就会发痒。
  〃唔。〃我对意想不到的发现感到吃惊。
  女人接着说:〃即使做吃的,或吃的东西,只要手指尖一触摸到,就会感到啊,不干净!让人浑身发抖。是这样的呀,真的……〃
  所谓不干净,是说食品不干净呢?还是说指甲尖不干净?恐怕是什么东西一触到手指尖,女人就会感到不干净而发抖的吧。女人纯洁的悲伤的眼泪,在手指尖上留下了一滴,受到长指甲的庇护。
  我已经不想再触摸女人的手指尖了,虽然诱惑是自然的,但是我再也不要了。我自身的孤独拒绝了它。她似乎是这样的一个女人:纵令触摸她身体的任何部分,她几乎没有感到发痒。
  借给我一只胳膊的姑娘,她的身上大概有许多地方一旦被触摸,就会感到发痒的吧。纵令使这样的姑娘的手指尖感到发痒,我也不认为是罪恶,也许会认为是爱玩。不过,姑娘大概不是为了让我恶作剧才把一只胳膊借给我的吧。我可不应该演喜剧呀。
  〃开着窗呐,〃我觉察了。玻璃窗户掩闭着,窗帘却是敞开的。
  〃有什么东西在偷看吗?〃姑娘的一只胳膊说。
  〃如果说偷看,那就是人罗。〃
  〃即使有人偷看,也看不见我的。如果说真有人在偷看,那么人就是您自己吧。〃
  〃自己……?所谓自己是什么意思,自己在哪里呢?〃
  〃自己在远处呗!〃姑娘的一只胳膊像一首抚慰歌,〃人为了寻求远处的自己才向前走去的啊。〃
  〃能走到吗?〃
  〃自己是在远处的呀。〃姑娘的胳膊重复了一句。
  我蓦地感到这只胳膊同其母体──姑娘,仿佛在无限遥远的地方。这只胳膊果真能回到它那远方母体处吗?我果真能走到遥远的姑娘处,把这只胳膊还给她吗?姑娘的一只胳膊信赖我,似乎很安详。作为其母体的姑娘也信任我,此刻她是不是已经安静地进入梦乡呢?会不会由于没有了右胳膊而产生不协调感,或者做恶梦呢?姑娘同右胳膊分别的时候,眼睛里好像噙满泪水,不是吗?眼下一只胳膊来到了我的房间,可是姑娘却未曾来过。
  窗玻璃被潮气濡湿,变得模糊不清,活像蒙上了一张癞蛤蟆的肚皮。烟霭仿佛把毛毛细雨堵在空中让它静止似的,窗外之夜失去了距离,而被笼罩在无限的距离中。看不见房屋的屋顶,也听不见汽车的喇叭声。
  〃我来把窗关上。〃我想把窗帘拉上,窗帘也是潮湿的。我的脸映在窗玻璃上。看上去它比我平日的那张脸要年轻。然而,我拉窗帘的手没有停住。我的脸消失了。
  那时候,在某饭店看到的九层某客房的窗户,蓦地在我心头上浮现。有两个身穿张开红衣服的下摆的小女孩,爬窗嬉戏。她们穿一样的衣服,模样也相似,也许是孪生姐妹。是西方人的孩子。两个小女孩时而用她们的小拳头敲打着窗玻璃,时而用她们的肩膀去碰撞窗玻璃,时而又互相推来推去。她们的母亲背向窗户,在编织毛线衣。窗户的一面大玻璃,万一破碎或者万一脱落,小女孩从九层上掉落下来,定死无疑。觉着危险的是我,两个孩子和她们的母亲,却全然没有这方面的心思。因为结实的窗玻璃是没有危险的。
  我把窗帘拉到尽头,回转身来,姑娘的一只胳膊从床上说:〃真漂亮啊。〃因为窗帘与床罩都是相同花色的布料做的缘故吧。
  〃是吗?太阳晒得都褪了色。已经很旧啦。〃我坐到床上,把姑娘的一只胳膊放在膝上。〃漂亮的是它啊。再没有比这更漂亮的了。〃
  于是,我用右手同姑娘的掌心相互握紧,用左手拿住姑娘胳膊的最上端,尔后慢慢地将这只胳膊肘弯曲了又伸张,反复地做着这个动作。
  〃您是个淘气的孩子啊!〃姑娘的一只胳膊似乎温柔地微笑着说,〃这样做您觉得很有意思吗?〃
  〃哪儿是什么淘气,也不是什么有意思。〃真的,姑娘的胳膊浮现出微笑,这微笑仿佛一道光束,在胳膊的肌肤上飘流着。恍如姑娘脸颊上水灵灵的微笑一模一样。
  我一看就知道了。姑娘曾经把双肘支在桌子上,并将下巴颏儿轻轻地落在交叉着手指的双手上。作为一个年轻姑娘来说,虽然这不是一种优美的姿势,不过在遣词上使用了诸如支啦交叉这类不适称的词,那是一种轻盈的可爱劲儿。从胳膊最上端的弧形到手指、下巴颏、脸颊、耳朵、细长的脖颈、甚至到头发,形成一个整体,是一首乐曲的美的和声。姑娘熟练地使用着刀和叉,握刀叉的手的食指和小指,保持着弯曲的模样,偶尔无意识地往上一抬。她把食物送入小嘴里,咀嚼、咽下,这动作也令人感觉不到是一般人在吃东西时的那种感觉,她的手、脸和咽喉,演奏出一首可爱的乐曲。姑娘的微笑也流动在胳膊的肌肤上。
  我之所以看到姑娘的一只胳膊在微笑,那是因为在我把她的胳膊肘而弯曲时而伸开的过程中,姑娘那又细又结实的胳膊的肌肉,随着呼吸的节奏泛起了微妙的波浪,微妙的亮光和阴影在胳膊白皙而润滑的肌肤上流动的缘故。刚才,我的手指触到姑娘那长指甲阴影下的指尖,姑娘的胳膊蓦地将胳膊肘弯曲收缩肘,那胳膊上的光闪闪烁烁地流动着,照射了我的眼睛。因此我才尝试把姑娘的胳膊肘弯了弯,决非恶作剧。即使我停住了手,不再弯曲姑娘的胳膊肘,让它一直伸开放在我膝上观赏,姑娘的胳膊上也依然有一种纯真的光和影。
  〃既然提到有意思的恶作剧,她倒是说过把你同我的右胳膊调换一下也是可以的,你是得到允许才来的,知道了吗?〃我说。
  〃我知道。〃姑娘的右胳膊答道。
  〃可见我并非恶作剧,我总有点害怕。〃
  〃是吗?〃
  〃这样做行吗?〃
  〃可以呀。〃
  〃……。〃我把姑娘胳膊的声音听成是哎呀声,〃行啊,我说,再来一次……。〃
  〃可以呀,可以。〃
  我想起来了。这声音很像决心委身于我的某姑娘的声音。那姑娘的长相没有借一只胳膊给我的这个姑娘如此标致。也许这是异常的也未可知。
  〃可以呀。〃那姑娘一直睁开眼睛凝视着我。我抚触了姑娘的上眼皮,试图让她的眼睛闭上。姑娘用颤抖的声音说。(〃耶稣流下了眼泪。'啊!他是多么爱着她呀。'众多的犹太人说。〃)
  〃……。〃
  〃她〃是〃他〃的错误。这是已故拉萨勒的事。是个女人的姑娘,不知是错把〃他〃记成是〃她〃呢,还是明知却故意说成是〃她〃呢?
  我对姑娘在这种场合不应有的唐突而奇怪的语言感到惊愕。我屏住呼吸望着姑娘,泪珠会不会从姑娘合上的眼皮下流出来呢?!
  姑娘睁开眼睛,挺起了胸脯。我的胳膊把她的胸脯推掉了。
  〃好疼呀。〃姑娘把手移到后脑。〃好痛啊。〃
  白色的枕头上沾上了小星点血。我用手拨开姑娘的头发,轻轻抚摩了她的头,吻了吻鼓起的血滴流淌着的地方。
  〃没关系的,轻轻一碰也会出血的。〃姑娘把发卡全摘了下来。原来是发卡扎了她的头。
  姑娘的肩膀又颤抖,可是她强忍住了。
  我虽然明白女人欲委身于我的心情,但我还有些地方不能理解。女人对委身这件事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她自己希望这样做,或为什么她自己要主动委身于他人呢?我也不能相信因为我懂得女人的身躯所有部分都是为此而生成的。即使到了这把年纪,我也觉得这是极其不可思议的。再说,女人的身体和要委身于他人,各自都不一样,确实也不一样。要说相似,倒也相似;要说相同,确也相同。难道这不也是莫大的不可思议吗?我的这种动辄感到不可思议劲儿,也许是一种远比年龄更为幼稚的憧憬,也许是一种比年龄更为老耄的失望。难道这不是一种心灵上的残疾吗?
  像这个姑娘那样的痛苦,并不是所有委身于人的女人经常有的。即使是这个姑娘本人,也只是那时的这么一回。银带断,金盘碎了。
  〃可以啊。〃姑娘的一只胳膊说,这话声虽然使我想起另一个姑娘,但是一只胳膊的声音同那个姑娘的声音,果真相似吗?由于说的是同样的话,听起来不是很相似吗?即使说同样的话,惟独离开了母体前来的一只胳膊,和那个姑娘不一样,它是自由的不是吗?再说这正是所说的委身,因此一只胳膊没有自制、没有责任、也没有悔恨,什么都能做不是吗?但是,正如〃可以啊〃所说的,如果把姑娘的右胳膊同我的右胳膊互相调换的话,那么我想作为母体的姑娘可能会异常的痛苦。
  我继续凝视着姑娘的一只胳膊。胳膊肘的内侧隐约有亮光的影子。它好像可以吸吸。我把姑娘的胳膊微弯了弯,让光影储存下来,尔后把它举到唇边吻了吻。
  〃痒痒啊,真淘气。〃说着,姑娘的胳膊躲开嘴唇似地搂住我的脖颈。
  〃我喝了好东西,可是……〃我说。
  〃您喝了什么啦!〃
  〃……〃
  〃您喝了什么啦?〃
  〃大概是吸入肌肤的光的芳香吧。〃
  户外的烟霭越发浓重,好像连花瓶里的荷花玉兰的叶子都潮湿了。广播又在提醒人们注意什么了吧。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刚要走向放着小型收音机的桌子那边,却又没有起步。同时我的脖颈被姑娘的一只胳膊搂住,听广播就多余了。但是,我觉得广播可能会这样说。性质恶劣的潮气濡湿了树枝、濡湿了小鸟的翅膀和脚,许多小鸟滑落下来,不能起飞了,所以希望过往公园等地的车辆注意不要轧死小鸟。如果微暖的风吹来,也许烟霭的颜色就会改变,变换颜色的烟霭是有害的,如果它变成粉红色或紫色,请大家不要外出,务必把房门关严。
  〃烟霭的颜色会变?变成粉红色或紫色?〃我嘟哝着攥住窗帘,窥视了一下户外。烟霭仿佛以空虚的分量逼将过来。与夜间的 黑不同的微暗似乎在浮动,这大概是因为起风了的缘故吧。尽管烟霭的厚度有无限的距离,但是它的彼方仿佛有某种惊人的东西在卷成旋涡。
  我想起来了,刚才借了姑娘的右胳膊,回家途中,看见有个身穿红色服装的女子所驾驶的车,行驶在烟霭中,车前车后都浮现出淡紫色的光,打我身边疾驰而去。那确是紫色,好像一个呈浅紫色的大眼球,从烟霭中模模糊糊地向我逼将过来,我慌忙离开了窗边。
  〃睡觉吧。我们也睡觉吧。〃
  这会儿,四周的寂静,仿佛人世间没有一个人是醒着似的。在这样的夜里醒着是很可怕的。
  我从脖颈上将姑娘的胳膊摘了下来,放在桌面上,然后换上了新睡衣。睡衣是夏季穿的单衣。姑娘的一只胳膊瞧着我更衣。我被人家看着,颇感 腆。过去我从没有被女子看过在自己的这间房间里换上睡衣的场面。
  我抱着姑娘的胳膊上床了。我朝向姑娘的胳膊,轻轻地握住它的手指,让它贴近我的胸口。姑娘的胳膊一动也不动。
  窗外稀疏地传来了像是小雨的声音。不是烟霭变成了雨,而是烟霭变成了水珠滴落下来的吧,是隐隐约约的声音。
  姑娘的一只胳膊在毛毯里,还有它的手指在我掌心里,我知道它会暖和起来的。但是,还没有传达到我的体温,这确实给我一种文静的感觉。
  〃睡着了吗?〃
  〃没有。〃姑娘的胳膊回答。
  我打开睡衣,把姑娘的胳膊贴在胸口上。温暖程度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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