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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乐怔了怔,不由抬头看了这位婶母一眼。这位婶母用更微弱低悄的嗓音,说出一句更令人心悸的话:
“难道忘了多尔衮① ?
岳乐葡伏着再不敢出声,背上凉爬咫地沁出一层冷汗。他静候下文,因半晌无动静而抬头看时,她已经走了。太皇太后回到寝宫,倚着炕上的靠枕喝茶,视而不见地盯着八仙桌上一盘金黄色的佛手出神。后来她放下茶盏盼咐:“叫小福子。”
玄烨的乳母领班孙氏,在宫里的名字叫小福,立即应召而来,跪在老太后脚前,恭听着平稳慈和的问话:
“小福子,这些月子皇帝晚间睡得可香?'
“回老佛爷,睡得香,吃饭不香。圣母皇太后天行,皇上心里太苦。”孙氏回话意思明白、态度得体。
T 顺治初,皇帝年幼.
①多尔衮以叔工摄政。顺治帝亲政后,定多尔衮谋逆罪,夺溢削爵.并彻底清除其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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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点点头,又问:' ”近日没有给他沐浴吗?' “回老佛爷,大丧之后,刚浴过身。”
…… .哦。你看他… … 长成了吗?'
“回老佛爷,还同小时差不多,没大变。”
“嗯… … 你去吧。”
天色完全黑下来,太皇太后还坐在那里,也没叫七灯口她心里还在翻腾。辅臣和安工的官司、政务国事此刻都已撇开,她只想着那个叫人无法捉摸的小皇帝。方才他楼抱冰月看来是孩子气,并非情窦初开,教人略略松了口气。但这孩子好像比他父亲更古怪。他身上仿佛附着好几个人:这一个聪明好学,那一个顽劣异常;一忽儿诚笃仁爱,一忽儿又骄横十足蛮不讲理· · 一这位嗣天子.日后能够受天命负大任吗?
为同一原因心神不安的,还有一位,安亲王岳乐。老太后的话再明白不过,他已决意辞政。决心一下,许多烦恼顿时消失,大有从泥潭拔脚而出的轻松之感。但心头总是牵牵挂挂放不下。因为今天见到的皇上,和他心目中的神童三阿哥全然不是一个人,怪僻得叫人害怕!想想他跺脚骂人时暴矣的眼神、搂抱冰月时不顾一切的呆气,岳乐很担心;将来他能是一位有道仁君吗?
五天以后,岳乐再次应召人宫。
走近冰月住所,一片盈盈笑语,和着杨柳春风阵阵飘来耳边,他悬着的心放下了。
果然,裹得严严实实的冰月已靠坐在堂屋南炕毡垫上了,小脸苍白,两颊消瘦,眼睛显得越发大越发黑,看上去弱不禁风,精神倒还好。‘玄烨挨着冰月坐在炕桌边给她剥瓜子。太皇太后、26
皇太后和几位常来的福晋,都按各自身份,坐在太师椅、扶手椅、瓷墩、方凳上,说笑得正有劲,岳乐到来也没打断她们的兴致。见了家常礼,看了女儿的气色病情,岳乐也坐在一旁听她们闲谈。
那位能说会道的老福晋在继续刚才的话题:一件被宗人府经历司错判的盗案。听着听着,玄烨发议论了:
“这主事的真笨!哪儿用得着费这么大周折!'
太皇太后瞅他一眼:“小小年纪,别说大话”。
玄烨不服:“老祖宗等着瞧,日后我要是断案子,决不这么糊涂!但凡用心思多想想多瞧瞧,那明察秋毫也不难!' 太皇太后笑笑:“叫你说的 ”… 好吧,我来考考你。”“考我?”玄烨兴奋得蹦起来,跑到祖母跟前摇晃她的胳膊,“老祖宗,快出题呀!'
老祖母略想了想:“岳乐,你先把皇帝领出去。”伯侄两人一出堂屋,那沉重的镂花红门就轻轻地闭上了,里面只透出几声轻笑,一句话也听不清。玄烨笑着对岳乐扮了个鬼脸。
门开了,人人脸上带笑,用好奇或诡秘的目光望着玄烨。他坦然受之,自信地扬着脑袋:“老祖宗,快讲吧,什么案子?' 太皇太后指指茶几上的几个鸡蛋壳:“给冰月煮的两个茶叶蛋,叫这屋里的’了 头偷吃了。你来断一断,谁偷吃的?· · 一冰月,不许给哥哥递信儿! '
屋里· 卜几个丫头,玄烨不厌其烦地一个个问过去:“鸡蛋是你吃的吗?”谁想这些丫头们一个个全点头,或含笑或羞怯或害怕,都承认自已是偷吃鸡蛋的小贼。
问过一遍,玄烨立在屋当间不响了。老太后笑起来:到底27
还是个孩子,略出点花样就发悟。众人也笑了:趾高气扬的小皇上还是叫太皇太后给考住了。
玄烨眼睛一亮,闪出两朵活泼泼的光彩,盼咐受审者:“听着!你们每人端一盏水,挨个儿到我这。! 来,瞧我给你们断案 · · 一看妈,拿个瓷盆搁我眼跟前!'
丫头看妈们忙起来,主子们看得更有兴趣了。头一名宫女跪到小皇匕跟前,他得意洋洋地说:“漱日!吐到盆里!' 大人们“哗”地笑开了,笑声中洋溢着赞叹:好个聪明孩子!今年还不到十周岁呢!
太皇太后身边的小宫女云妞儿漱口水一吐,玄烨就指定了她:“是你{瞧这些鸡蛋黄!'
“小贼”审出来了,福晋们向太皇太后、皇太后跪贺,‘二次词说了一大篓。两宫也十分高兴,吩咐晚膳给玄烨加几品克食,以示奖励。连小冰月一也笑眯眯地说:“三哥哥,小红马香荷包我明天就给你绣好!'
众人又说笑一会儿,冰月看看倦上来,倚着玄烨,一副小女孩儿娇弱不胜的样儿,不住打哈欠。太皇太后说:“咱们走吧,冰月该歇歇了。岳乐,你再坐坐。”
“老祖宗,我也再坐坐。”玄烨接口说。
“好吧。只别烦你月妹妹,让她多睡会子。你也早些回书房,别误了念书。”
“书都带来了,跟月妹妹一块儿念。”
“好,好。”老太后笑着说着,扶了云妞儿起身,皇太后和福晋们簇拥着一起走了,屋里顿时清静了许多。
; .阿玛,”冰月竭力张大困倦的眼睛,“你也跟三哥哥一样,坐炕边来说话给我听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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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乐顺从地坐到炕沿上,自然远出一尺多,他不敢与皇I … … …… 比肩。冰月背倚着缎靠枕,小手无力地搭在织福字明黄锦绣扶手上,好一位雍容高贵的小公主!半睁半闭的眼睛看一眼哥哥又着一眼阿玛,听他们说不到五句话,就甜甜地睡着了。伯父和侄儿于是说起别的、怕吵醒冰月,小声细气,如说悄俏话:
…… .王伯,你真抽了苏克萨哈俩嘴巴?”玄烨一脸兴奋。“皇上也知道了?”岳乐惊汾地看看玄烨。
“用哪只手抽的?这只吧了”玄烨一把捉住伯父的右手扩“嘿,多么大,多么有劲!准把他那臭脸抽肿了!'
毫不掩饰的痛快.令岳乐心头一动:“皇上不熹欢他丫”玄烨就势蹭到伯父身边,凑上去咬耳朵:' ‘我最恨他啦!笑面孤狸,一肚子的坏水:… … 他不让我淘气,我偏淘!他越想管我,我越不让他管!'
“皇上你· · ,… 为什么呢?他是奉遗诏辅佐皇上你的呀少”“谁希罕!我父皇龙兴中土,混一六合,功业同于开创,是明君英主,他竟领头不给谧‘高’字!他处处露脸出头,贬低我父皇、违逆我父皇生前的治国之道。 别当我是小孩儿不懂事。我是嗣犬子,是我父皇的儿子!'
听着这不似九岁孩子的话由清脆的九岁孩子的嗓音侃侃吐出,岳乐心中一热,眼睛湿润了。无论是出于小男孩儿对父亲的崇拜爱慕,还是出于未亲政的幼年皇帝的自尊,他这番话终究廓清了岳乐胸臆间的那团迷雾:他依然是那个小神童三阿哥{岳乐一阵轻松,不由伸出臂膀,把小侄儿紧紧搂了一下,但立刻意识到白己失礼,连忙放开,小声叮嘱:
…… .这些话,可别再跟人讲了,传出去· ·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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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玄烨严肃得像个成年人,“老祖宗跟前都没敢这么说。只跟她说,我们俩从不互相瞒着。”他指指睡着的冰月。刹那间,一个念头从岳乐心上闪过:只要冰月在宫里,他岳乐的荣宠就不会衰败 对此,他是喜还是悲?是深感侥幸还是颇觉惆怅?… … 他辨不清其中滋味,只感慨地把目光再次投向自己的小女儿。
冰月雪白的小脸安详又美丽,像一尊小仙女的玉雕。岳乐心底有什么在轻轻蠕动,因为他在这张秀丽的小脸儿上,隐约看到了另一张面容。许多日子以来,那双同样美丽的眼睛己被纷繁的朝政推挤到极远的角落去了,此时,它越来越清晰地浮现出来,令他唇边泛出柔和的微笑。
三
三
数亩方塘,清澈见底,水面波平如镜,倒映着仲春时节迷迷蒙蒙的天空云影,也倒映着环塘一带盛开的桃花,一团团一簇簇,如云似霞,把绿水染得通红。
桃花深处,飞起一缕悠扬的笛声,随着缓缓春风,贴着静静水面,忽而轻柔忽而燎亮,向四处飘散口
一个华丽动听的煞尾,笛音陡然收住。重重花树中,回声似地扬起无拘无束的开怀大笑。安亲王岳乐不戴帽不着靴,一领蓝衫.左手高擎金杯,右手拉着江南老名土吕之悦,五分醉意,十分洒脱:
“对桃花,听笛曲,饮醛泉,笑翁,你我可算是桃花源中一双神仙罗!哈哈哈哈!· 一我这亭匾还算贴切吧?'
吕之悦抬头一望,小小的茅顶六角亭檐上悬着一块黄杨木3O
匾,镌厂”‘武陵春色”四个大字,不点金不着色,潇洒的笔势、辞意与茅亭、桃花很是协调,不觉捻须赞道:
“好!妙:寻得桃源好避秦一,桃红又是一年春… … ”“避秦?”岳乐略一回味.仰天大笑,顺乒把金杯朝身后一扔,大叫:“吟得好,解得透,个中滋味妙不可言,知我者笑翁也!'
岳乐真有些醉了。花下红毡、毡上盛筵美酒、侍酒的秀曼小臀、筵前歌舞的妙龄女郎,忽远忽近,编织成一幅难以分辨的彩缎,花簇锦团芳香袭人.激得他越加兴奋,王爷的威重眼看保持不住了,伸手一点:
“过来丁你!'
被点的穿月白色锦袍的侍女,苗条功人,方才歌舞间打了几个出色的莽式.已领下王爷的赏赐。此刻王爷这不寻常的召唤,使她脸色顿变.又不得不强笑着近前跪倒。
“站起来,背冲我! ”岳乐命令着。
“奴才不敢。”侍女惶恐地叩头口
气决:”岳乐喝了一声。
侍女犹犹豫豫地背身而立,竭力抑止双肩的抖动。岳乐绰起一枝檀管大提笔,饱蘸浓墨,一手叉腰一手挥毫.笔走龙蛇,口中高吟,那几句流传千古的滴仙文章,便醉墨琳漓地落在侍女光亮平滑的月白锦袍后身上: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 ”
此时此地此景此情,确已被醉仙太白的《 春夜宴桃李园序》 说尽。吕之悦与岳乐交往多年,还不曾见他如此狂放、如此失态。他猜到是辞政告归的结果,借题发挥,一泄怨债而已。3!
有心劝解几句,又觉得不必。
岳乐转向老友:“笑翁,也来划两笔?'
“不敢,江湖二十年,老尽少年心了。只是工爷你… … 退居林下,果真诗酒了此一生?'
岳乐不答。
水面飘来净净的古筝曲。有人和着乐曲唱一首听不清词句的歌,如泣如诉,委碗中含着凄楚。岳乐的醉眼里透出悲哀,端酒杯,再提笔,在另一个侍女的。 一香色缎袍上飞笔纵横,写来写去,只是那两句诗,十个字: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
' '
春风和煦,阳光温馨,吕之悦却感到背后掠过一阵寒意,、一时无言,遂坐花下自斟自饮。他怀着沉重的思虑,从进王庄之时起就在手找适当时机向安王一诉。然而,多年与满洲亲贵打交道,很懂得其中奥妙,他不能随便吐露求告的意思。因为求告意味着自贬,那将招致主人的轻视,这是他自尊心所不能忍受,更无助于此行的主要目的。
偶尔回顾,王爷业已盘腿落座,却不声不响地凝视远方,几分痴呆、几分温柔、几分沉醉,令昌之悦大为惊异。顺着岳乐的日光,透过花影越过水面,直到那座小小石桥~侧,仿佛有个蓝色的人影儿。桃花又低垂掩映,吕之悦又老眼昏花,连那人是男是女也没分清,便不解地说:
“哦,王爷,你这是… … ”
微微一惊,回脸与老友目光一碰.亲王刹那间竟。 阻泥不安,活像偷看姑娘被人当场捉住的年轻小伙儿,脸迅速地红了二他32
赶忙躲闪开,装作观赏桃花,装作醉意沉沉,故作旷达地一挥手.大笑道:
“醉也!醉也!归去来兮{
这当然是工爷借以掩饰窘态的遁同,吕之悦便一也哈哈一笑,拱手告退了 行不数步,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岳乐站在一树最红的、蜂围蝶绕的桃花前微笑,那双很亮的、总闪着威严的眼睛,此刻仿佛蒙上一层含蜜涂糖的雾岳。这笑容这神色.与他两鬓的星星华发、与他浓眉大颗隆鼻方颐的英武气概太不相称了二吕之悦摇头叹息自管走开。
岳乐望着吕之悦离去的背影,也在摇头微笑,他不会不知道,半蘸之际忆起往事.多么令人陶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