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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娘问我:“今天老牛头派人来了?”
我说嗯,他们要吃我的肉呢。二娘说:“啥事情都进一步窄路相逢,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是花几个钱能谋个太平就花几个钱,你明天跟胡小个子到老牛头山是不是要惹事呢?”
这是她跟奶奶根本的不同,奶奶遇到这种事情是宁可断头也不弯腰,她却是宁可弯腰也别断头,我更欣赏奶奶的做人准则,所以在这方面我大都会听奶奶的,不会听二娘的。我说:“明天我就是探探情况,下一步咋办再说,我明天早起呢,你也早些回去睡。”话不投机半句多,这个时候我不愿意让她的那套哲理动摇我的决心,就赶她回自己的住处去,她叹了一口气默默地收拾起针线鞋底鞋帮子走了。我吹熄了灯,一个人躺在黑暗里,听着山谷间一阵阵风的呼啸声和树的枝叶哗啦哗啦的叹息声,忽然觉得格外孤独寂寞,微微还有一丝莫名的恐惧,恐惧这个感觉我已经久违了,今天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又有了这种感觉,我是不是应该让二娘陪我睡呢?如果让她陪我我想她不会拒绝的。我又想起了花花,好长时间我已经没见到花花了。她现在开始懂事了,朦朦胧胧也知道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开始害羞,开始躲避我了。我有些后悔,不应该把那个金项圈给了二娘,那原是我准备给花花的,可是我却给了二娘。唉,以后有机会再给花花闹一个更好的。那晚上我睡着以后又梦见了白蛇,白蛇还是二娘那副样子,可是我自己却变成了许仙,我是一个胆大妄为的许仙,我掂着自己的盒子炮,把法海老和尚打得浑身窟窿,法海老和尚却打不死,我急坏了,仔细看去,原来法海就是老牛头,老牛头就是法海……
第十五章
老牛头山真让我开了眼界,老牛头山的景致和布防让我有了震撼的感觉。老牛头山离我们狗娃山有五十多里路,山的规模并不比我们狗娃山大,可是山势却比我们狗娃山峻峭得多。这座山没有一般山隆起时的那种慢坡,它好像是突然从平地上长出来的,所以就显得格外雄伟,整个山峰就像一颗粗壮的大牛头摆在平川上。山上满是青松翠柏,也有一直钻进云端的云杉,还有状如华盖的看上去极其苍朴的古槐。许多形状奇异的怪石点缀在山崖上,大者有如巨厦,小者仿佛石屋,这些石头有的活像金鸡独立,有的仿佛巨象奔腾,还有的活生生就是虎豹奔突。这些石头我估计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因为根据山势,依靠人力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些石头搬到山上去。古树怪石再加上陡峭的山峰,让人不得不为老牛头山的绝佳风景感慨万端。我在心里暗暗佩服老牛头这个老土匪,这家伙倒真会选地方,这么好的一座山竟然让他占了当土匪窝,不然倒还真是个游山逛景的好去处。
老牛头把这座山变成了名副其实的堡垒,他们沿着山腰用木桩和竹篱整个围了一圈,真把这座牛头山变成了他们家的庭院,我简直难以想象,把整个一座山围起来得花费多大的功夫。通往山上的路只有一条,路是用青石条铺成的,宽的地方可容两三人并肩行走,窄的地方只能由一个人侧身而过。山下的路口盖了两座碉堡,有荷枪实弹的伙计严密把守,这只是上山的头一道关口,再往上每到拐弯的地方就有一道寨门,都有伙计把守。据我所知,老牛头的部下大概有两百多人,光是把守这条山路我看就得一百多人轮换着才够用。跟老牛头相比,我不由自叹不如,深感惭愧,我们狗娃山只是一座不设防的荒山头。如果我们有这么严密的防守工事,保安团也不敢来冒犯我们。
我跟胡小个子化装成两个挖药的药农,每人背了一个破筐,戴了一顶破草帽,脸上用灰土抹得一片狼藉,这是防备万一被发现了逃跑的时候被他们认出身份来。我的身上还背了麻绳,腰上别了挖药材的小锄头,我跟胡小个子商量好,如果万一碰上人盘问我们,我就装哑巴,胡小个子就装我哥,能蒙混过关就蒙混过关,蒙混不过去就撒腿子。可是等我们到了牛头山以后才发现,我们事先设想的种种可能一种也不存在,因为人家根本就不让生人上山。我们远远地看着那条被严格看管起来的上山的唯一的一条路,没敢靠近自找不愉快,只好自东向西绕着山兜圈子,转了一阵子胡小个子说:“他们把路看住了,我们就不走路,从野坡里?过去。”
只有这一个办法可行,除非我们甘愿白跑一趟。我跟胡小个子相帮着找了一处山势看上去不是特别陡峭的地方翻过了寨墙,然后就朝山上攀爬。山势虽然很陡,可是由于山上到处都长满了树木野草,既有抓手处也有落脚处,往山上攀登倒也不觉得特别困难,就是挺累,非常吃劲。因为没走正道,也不用怕遇见熟人,比方说那个王老六,所以我的心情反而轻松下来。胡小个子爬得比我辛苦,一会儿在前面探路,一会儿在后面挡着我防止我失足,累得呼哧呼哧牛喘。其实我的身手比他灵巧得多,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奶奶逼着跳坑练出来的。他愿意忙就让他忙,这样可能更有利于满足他的使命感。我也就不管他,任由他努力完成自己的使命,我则边爬山边观景。
爬着爬着我便对老牛头的防御体系有了新的认识。老牛头把这座山用寨墙围起来纯粹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把进山的路看住了,可是这么大一片山林他哪能都看住?只要敢翻越他的寨墙,就进入了无人之境,也许他认为这么陡峭的山坡没有路没人能爬得上来,可是他也不想想,真正要打他的时候谁会那么傻,硬着头皮从正面的通道顶着他们的枪子往上攻呢?这边的山坡虽然陡峭,可是只要身手利索,再借助绳子、树木和荒草、石头,爬上来并没有什么特别的难度。要是我,肯定要在这山上设立几个暗哨,就像我们狗娃山那样,表面上看起来警戒松松散散,可是要是真有外人上山,要想逃过我们的眼睛也不是容易的事儿。在爬山的过程中,我的主意也渐渐形成了,对于我即将要干的事儿也更有信心了。说到底,老牛头终究还是一个土匪,而且肯定是一个没文化、也没有多少钱的土匪,别看他像模像样地派人给我送来了一封信,我敢断定,那封信也是他让别人代笔的。
爬着爬着眼前一亮,我们来到了山顶,山顶上有一座木屋,可以看到木屋里有伙计在守卫。这座山林深草密,在这山顶上设个瞭望哨还是聋子的耳朵摆设,他们根本看不到山坡上的情况。我跟胡小个子躲到了一块巨石的下头,趴在齐腰深的荒草丛中朝下望去,那条用青石条铺成的路像一条蚰蜒在山中时隐时现蜿蜒曲折地一直通到了一座庙宇前。庙宇红墙黄瓦,在青碧的山峰衬托下格外醒目辉煌。胡小个子扒着我的耳朵悄声告诉我:“这个庙原来是供菩萨的,庙只是个前庭,庙里头是个山洞,洞大得很,能住几百人。老牛头就在这里头。”
他的嘴里有一股大蒜、旱烟和牙垢联合起来的臭味儿,熏得我作呕,我忍耐着他那浓烈口臭的冲击问他:“你咋知道的?”
他说多少年以前他跟他娘到这个庙里上过香,后来这个山跟庙都叫老牛头占了,就再没有来过。这是我跟他认识这么多年以来他头一次对我提到他娘。我忍不住问他:“你娘现在还在不在?”
胡小个子说:“当然在呢,不在还能到哪去。”
我说:“你娘在呢你咋从来没有提过?谁养活着呢?”
胡小个子有几分忸怩:“咱干的这个营生哪敢给家里人说。她自己纺线织布过活呢。我有钱了有时候也回去看看她,给她留些钱就成了。”
我想起了我娘。胡小个子比我强,好赖还有个亲娘,我的亲娘却早已经变成黄土了,虽然奶奶对我不错,可是她终究不是我亲娘,而且她这个人有时候不太着调,她不适合给任何人做娘,如果她是个男的给人当个爹倒还勉强凑合。我说:“现在伙里按时发饷呢,你不要把钱都扔到赌摊子上,多孝敬孝敬你娘,等你娘死了你也就不后悔了。”说完了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这话说得有点像他的长辈,而他的年纪比我足足大了一轮,个头更是比我高了一个脑袋。
胡小个子倒是蛮认真的连连点头:“对着呢,我听尕掌柜的。”
闲聊了几句,想起正事,我们又开始注意观察老牛头的山洞。这家伙跟我们不一样,我们是自己在狗娃山上挖窑洞居住,这家伙倒省事,把菩萨的家当了匪窝。大庙的前头也有岗哨,静悄悄地看不到有人出入。看样子老牛头的人缘也不好,我们爬了半晌午居然没有什么来访的客人,我跟胡小个子勉强也算个访客,却躲在山顶上的石头下面不敢露面。
“要是能弄个活口再审一下就好了。”
“那不难嘛,下了山诱上一个就成了。”
我知道胡小个子他们干这种事情比我老到,就顺水推舟把任务压到了他的头上:“那咱就下山,你领个活口回来。”
我们开始下山,真应了那句话,上山容易下山难。上山的时候是顺着走,头在上脚在下朝上走。下山的时候是倒着走,头在上脚在下却朝下走,看不见下面的情形,每踩一脚都要试探着着力,稍不小心就可能失足,这么一步一挪地朝下面磨蹭实在让人没耐心,我解下腰里的绳子,挂在树上说:“咱们顺着绳子往下溜。”
胡小个子说:“咱们人下去了,谁解绳子呢?”
我说先溜下去再说。于是他就跟我抓着绳子溜下了一丈多高,果然,我们人下来了绳子还挂在树上,没办法,绳子是我们须臾不能没有的作案工具,我只好再爬上去解绳子。胡小个子在下面说:“尕掌柜,你往下跳,我把你接住。”这倒是个好办法,我便从一丈多高朝下面一跳,他把我接住了,我就又把绳子拴在树上,让他先下去在下面接我,这样下山快多了,我们用不着管山势,不用非得趴在山石上往下溜,挂好绳子两人轮换着往下面跳就行。回到狗娃山我给奶奶说了我们下山的情况,奶奶骂我笨,说你绑绳子的时候,这么绑个活扣,拽着一根先下去,下去了把另一根一拽不就把绳子解开了,说着就绑了一个活绳套,让我拽一头,怎么也拽不开,又让我拽另一头,果然一拽就开了。我说不光是我笨,胡小个子也笨。
我跟胡小个子原从老牛头的寨墙翻了出来。胡小个子说:“咱领个活口回去。”便又绕到了老牛头山的正门前头。胡小个子大摇大摆地走到正门前头。守卫的伙计马上大声呵斥:“干啥的?滚远。”
胡小个子站在他们不远处朝一个小个子伙计招手。那个小个子伙计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就蒙头蒙脑地过来了。胡小个子附在他的耳边嘀咕了几句,那个人便跟上胡小个子走了。我也跟了上去,想看看胡小个子到底怎么拾掇这个伙计。来到一处背静的地方,胡小个子猛然回身把那个伙计的脑袋夹在胳肢窝里,也不知道他怎么搞的,那个伙计就软瘫瘫地倒了下来。胡小个子朝我要绳子,我把绳子给了他,他把那个伙计捆得像一头正要挨刀的猪,又捏开他的嘴巴往里头填了一块石头,然后扛了就走。
这家伙干这事真麻利。我好奇地问:“你给这漎说了些啥?他咋就乖乖地跟你走了?”
胡小个子呵呵一笑说:“我跟他说我想给山上的菩萨上香呢,他们不让上山,我也不敢上山,托他帮忙给我上一炷香,我给他一块大洋,这漎就跟上来了。”
回到狗娃山奶奶告诉我那个王老六又来过了,说老牛头同意我们的条件了,但是要让我亲自把银元送给他们,他要跟我认识一下。我问奶奶:“你咋应答的?”奶奶说还能咋应答,你说咋应答我就咋应答嘛。我心里却顿时明白了,老牛头非要我去肯定是唱《孙权招亲》那一出戏,不但要我们的大洋,还想把我弄去当他的人质,然后我们伙里便成了他手里的软面团想怎么揉就怎么揉。
奶奶担心地问:“是不是想叫上你去当肉票呢?”
我说我可不是肉票,我是铁疙瘩,就怕他吞到肚子里头咽不下去。奶奶见我已经明白可能的危险,就不再言语了,我则抓紧时间审问抓来的那个老牛头的部下,这种小伙计都是钻进土匪队伍混饭吃的货,只要抓来了,问啥说啥,有时候说顺了,没问他的他也说。通过审问我知道了老牛头伙里的一些基本情况。老牛头今年五十多岁,谁也说不清他是从哪来的,谁也不知道他有没有家有没有儿女,当然,这些事他不说谁也不敢问他。他在山上养了几个女人供他淫乐。这几个女人的来头谁也不清楚,有说是西安城里的婊子,也有说是太原城里的戏子,还有说是乡里的大户人家的妻妾。反正谁也没把这些女人当回事儿,就跟家里养的家禽、家畜一样,没有人认真追究这些女人的来历。
老牛头手下有二百五十多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