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奶奶也爬了过来。我本来不让她出马,让她在狗娃山上给我看守老窝,她坚决不干,坚持要跟我们一起来收拾李冬青。她的道理很简单却极具说服力:“要是把李冬青拾掇住了,这山有没有人守都没人敢来找麻烦;要是你们失手了,这山谁也守不住。”于是她就跟着来了。一来她说得非常有道理,二来我也知道,只要她想干的事情谁也别想拦得住,包括我这个掌柜的,于是只好让她跟着来了;派四瓣子带了一个小队留下来保护家眷。一个小队也就是二三十个人,根本保护不了什么,如果保安团或者其他人到狗娃山找麻烦,他的任务就是保护着伙里的婆娘娃娃撒腿子。
“咋弄呢?都这个时候了,会不会不来了?再不然就是走漏了消息?陈铁匠办事拿稳得很,按说不会呀。”
奶奶趴在我的身边自问自答,我心里也没底了,正在这时候,山脚处传来了一阵马蹄声。胡小个子蹿过来扒着我的耳朵报告:“来了。”我立刻紧张起来,心脏怦怦乱跳,呼吸的声音连我自己都能听得见。我的年龄虽然不大,从七岁起就在伙里过着铁与火、血与泪的动荡生活,经过的阵仗我自己都记不清了,遇到什么情况我已经不会再紧张,也可能我的神经已经麻木了。可是这一回不同,我开始紧张,甚至躁动不安。二娘对我来说比世界上任何人都更加宝贵,她的肚子里怀着我的娃娃,虽然她不是我正统意义上的妻子,可是我跟她的关系比大多数夫妻更加恩爱更加珍贵。李冬青杀害了她,虽然不是他直接动手,这笔账却无论如何应该记在他的头上。李冬青利用我的诚实和轻信,精心设计了那样一个卑鄙阴险的圈套,不但侮辱了我的智慧和尊严,让我遭受了有生以来最大的耻辱,还险些让我命丧黄泉,从此再也吃不上热蒸馍再也见不到我的狗娃山。一天不报此仇我就寝食难安,我就难以面对那些因我的幼稚和轻狂而死伤的伙计。我在痛苦、懊悔、自责的煎熬中苦苦等待,仇恨像钻进我心脏的毒蛇,无时无刻不在噬咬着我的心灵,那是一种无法消除的剧痛,一种让人慢慢枯萎、死亡的疼痛。今天这一切都将在我的枪声中结束,我暗暗下定决心,宁可玉石俱焚赔上我的一条命,也要把李冬青送进地狱。当然,要是不用赔上我的命而要了他的命那就更好。
我回头朝我们所在的山坡扫视了一遍,伙计们静静地埋伏在各自的位置上,有的我能看到,有的我看不到。胡小个子跟奶奶一左一右地趴伏在我的身边,我能听到他们粗重的喘息,说明面临即将到来的复仇之战,他们也跟我一样处于激动、紧张和亢奋的状态中。片刻,通往李家寨子的路上涌过来一队保安团的士兵,我数了数有二十来个人,不到一个排。队伍后头跟着两挂马车,车上坐着老老少少男男女女。我看到了李冬青的奶奶跟他那个脑后头梳了一根气死毛的小儿子,再仔细看过去,却没有发现李冬青本人。坏了,这家伙没来。奶奶凑着我的耳朵悄声说:“正主子没来,咋办呢?”
胡小个子说:“会不会有鬼?怎么才来这么几个人?”
我也想到了,李冬青心知肚明我们必然会寻找一切机会找他报仇雪恨,即便他没来,他的家人回来给吃人贼上坟,他也绝对不应该只派这二十来个人给他的家人提供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保护。该不会是诱饵吧?引诱我们露头然后再给我们猛烈的打击。据陈铁匠说,李冬青打着抗日救国的旗号大力扩充保安团,现在的保安团下辖三个大队,每个大队一百多人,每人都配足了快枪弹药,每个大队还有两挺机关枪,实力比红鼻子时期大大加强,甚至比正规军的一个营还要强。如今我们要是跟他面对面交手,肯定不是他的对手。我决定再等一等,看看情况再说。李冬青的家人在保安团的保护下朝李家寨子走去,寨子里有些佃户也陆陆续续地迎出寨子等着看主家上坟的热闹。我有些着急了,如果他们进了寨子,我们再动手就比较困难,有了寨墙和堡子的庇护,他们二十多个人足足可以顶上我们几天,我们没有攻城拔寨的重火器,他们却有充足的给养和弹药。再说了,即便李冬青没有预设阴谋,我们只要一动手攻打李家寨子,不出两个时辰消息就能传递给他,他从县城赶来也用不了两个时辰,那时候我们就将陷入内外夹攻的狼狈境地,损失肯定会非常惨重……我还在犹豫,埋伏在西边坡上树丛里的李大个子已经耐不住劲了,只听一声呼哨,他的人便像发了疯似的朝山下李家寨子扑了过去。他们没有直接冲向李冬青的家人和保安团,而是冲向了李家寨子,显然,他们也是怕李冬青的家人和保安团进入寨子,想赶在他们前面堵住进寨子的路。保安团看到从山上冲下来的一彪人,立即开枪阻击李大个子他们,同时狠命鞭打驾车的马匹加快速度拼命想尽快躲进寨子里去。李大个子他们也开枪还击,两方面乒乒乓乓枪声顿时响成了一片,我看到两方面都有人中枪跌倒。突如其来的变化让我再也无法冷静地思考,我喊了一声:“冲啊,捉活的。”便领着伙计们也冲下山去。
保安团只顾了对付李大个子他们,没想到我们从另一头冲了下来,马上阵脚大乱。还是奶奶有见识,朝着驾车的马匹双枪连响。驾车的马倒在地上垂死挣扎,马车倾覆了,车上李冬青家的大人小孩连滚带爬连哭带喊乱成了一团……保安团见到这个阵势知道大势已去,扔下李冬青的家人四散逃跑。我们还想追击,奶奶大声喊:“不要管保安团,先把李家人抓住……”李家人都是手无寸铁的妇孺,见了我们就像见了野狼的羊羔,腿都软了,肉都酥了,哪里还能逃跑,老老实实一个不剩地成了我们的俘虏。奶奶松了一口气说:“这就不怕了,他李家娃儿再有天大的本事,再有天大的阴谋,只要他家里人在我们手上,他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这时候李大个子兴冲冲地跑过来报告:“尕掌柜,还捉了三个保安团,是带回去呢还是就地杀了?”
奶奶说:“只要是活的就是我们的本钱,留着活口,跟李家人一起押回去。”
我明白奶奶的想法,李冬青到底在搞什么鬼到现在我们也不清楚,万一他真的有什么阴谋,只要他家人跟他的部下在我们手里充当人质,他对我们就没办法。我过去看了看,从李冬青的老妈到他的老婆还有他的儿子女儿,让我们捉了个全乎。这些人我都见过,他们也都见过我,此时此刻面面相觑,我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想一想我也真没劲,拿人家的家人撒气,这么做真有点不够光棍,可是眼下我除了这么做又没有其他的办法。
胡小个子请示我:“还进不进寨子了?”胡小个子提醒了我,眼下可不是对我的行为进行道德评价的时候,更没有进行自我反省的时间。我们面临的是未知的危险,大家的命运都掌握在我的手中,因为现在我作出的每一个决定关系到的都不仅仅是我个人的身家性命,还关系到伙里上百名伙计的身家性命。我想了想,在情况未明的时候,还是慎重为好,于是跟奶奶商量,是就此罢手赶快回狗娃山稳定后方,还是进了寨子再说。奶奶说:“寨子里还能有啥?房子院子搬不走,钱财粮食能带的人家肯定早就带走了,不能带的肯定是不值钱的破烂货,进不进寨子没啥毬意思。”
我便下达命令:“不进寨子了,马上启程回山。”想了想觉得又太便宜李冬青,白白跑了这么远忍饥挨饿守了一夜,虽然抓了他的家人,可是他的家人是手无寸铁的妇孺,无论是道上的规矩还是做人的良心,我都不能杀他的家人。不但不能杀还得费粮食养活,最多可以用他的家人跟李冬青讨价还价一番,即便是讨价还价也报不了我的仇,李冬青恐怕还没傻到用自己的脑袋来换他家人的地步。想来想去这一趟跑的真有点得不偿失,于是我又补充命令:“李大个子带几个人到寨子里放上一把火,把狗日的老窝烧个精光,其他人马上撒腿子。”李大个子立刻来了精神,招呼了他的部下飞快地冲进李家寨子,等我们爬到半山的时候,李家寨子已经烈焰滚滚浓烟冲天了。
一路上我们都小心翼翼,分成几伙交替掩护前进,生怕半路上中了李冬青的埋伏。好在手里有他的家人当人质还算是有张底牌,不至于太胆战心惊。我们一路平安,居然顺顺当当地回到了狗娃山。李冬青到底怎么了?那么精明狡诈的人怎么会这么大意,就让那么几个保安团保护着他的家人回李家寨子上坟呢?这是我疑惑不解的问题。我跟奶奶商量,奶奶说可能他没想到我们伙里恢复得这么快,也可能不知道我们知道了他要回家上坟的情报,也可能……我没再听她可能下去,说了这么多可能等于啥也没说。想起保安团的俘虏,我就过去审问他们。保安团的兵告诉我们,本来李冬青打算陪着家里人一起回来给他老子上坟,连护卫都安排好了,保安团留一个大队守县城,两个大队分两拨出发,光是尖兵就安排了一个排的力量,保护着李冬青一家人回来上坟。结果头天夜里报来消息说日本鬼子过来了,抗日同盟召集李冬青带保安团到黄土峪配合正规军堵截日本鬼子,李冬青就把保安团带走了。本来决定不上坟了,可是李冬青他奶奶不干,说是无论如何三周年也得上坟,她一个老太太不怕土匪打她的主意。谁也拗不过老太太,李冬青又带上人出发打日本去了,县党部书记留守,只好抽调了二十来个人护卫着李冬青的家人来上坟,结果让我们给捉了。
“啥叫抗日同盟?”我问道。
保安团的那个排长愣怔怔地看了看我,眼神显然是说你怎么连这都不知道?然后才告诉我,如今国共两党合作抗日了。过去的红军现在叫八路军,八路军跟晋陕豫边区的地方政府和抗日组织组织了抗日同盟,还定了盟约,平时各管各,互不干涉,如果跟日本鬼子打仗,只要抗日同盟有命令,所有属于抗日同盟的部队都得听从号令,按照抗日同盟的统一指挥接受战斗任务,互相支援、互相配合。这一次李冬青就是因为接到了抗日同盟的命令才匆匆忙忙带着保安团出发的。
我一听这话心里就有点发毛:虽然我跟李冬青仇深似海,可是现在国难当头,日本鬼子快打到太原了,潼关外头听说也有日本鬼子虎视眈眈,人家李冬青去打日本,我却把人家一家老少都抓来当了人质,传出去我不成了人人痛恨的汉奸了吗?但愿这是保安团的兵胡咧咧,我就不相信李冬青那个财东家的狗崽子会冒了生命危险打日本兵。再说了,日本兵就那么好打?听说张作霖张学良父子俩几十万东北军配着洋枪洋炮都顶不住,张作霖让日本鬼子炸死了,张学良一天就把沈阳丢了,逃到了关内,结果日本人也跟屁股攻进了关内。凭他李冬青保安团那么几百个人还想打日本鬼子?肯定是保安团自己吹牛呢,也许这么说是为了让我们留他们一条活命。思来想去心里终究忐忑不安,我赶紧跑去找奶奶商量这件事情。奶奶说你再去问问李冬青家里人,把他们的口供跟保安团的口供对证一下不就清楚了吗?我便去找李冬青他妈,老太太跟她的家人坐在我们窑洞里的炕上,怀里搂着小孙子,见我进来心神不定,眼睛里流露出了恐惧,紧紧把她的宝贝孙子搂到了怀里。我和颜悦色地对她说:“老人家你放心,冤有头债有主,我只找李冬青一个人说话,绝对不会伤害你们这些老弱妇孺。”
老太太怔怔地看了我一阵,忽然说:“冤冤相报何时休,这都是老东西种下的祸根。尕掌柜,我看你年龄也不大,我就叫你一声娃娃。你跟冬青的事情我不清楚,我是他娘,要是他真的跟你有血仇,我替他顶了成不成?你叫我咋死我就咋死,你就放过冬青,他现在正打日本鬼子呢,好赖也是为国为民做好事情,我顶替他一命换一命还不成吗?”
这当然不成,我心里想,还是那句老话,冤有头债有主,这笔命债除了李冬青别人还不了。对了这个老太太我当然不能这么说,我转过话头问她:“李冬青怎么那么不孝?给他爹上坟都不去,支派了你们老弱妇孺上坟,还只派了那么几个兵保护你们,他那么不是东西你还护着他。”
我这么一说老太太竟然动了气,乜斜了我一眼不屑地撇撇嘴说:“自古忠孝难两全,我儿子带着队伍打日本鬼子去了,就算在战场上死了也是精忠报国,不像尕掌柜有本事,把我们这些妇道孺子抓来出气呢。”她这么一说我就觉得我的这张脸像是被人用烧红了的烙铁在烫,火辣辣地难受。李冬青的老婆看到我的神情不对头,以为我恼怒了,战战兢兢地埋怨她婆婆说:“妈,都什么时候了你还说这种话,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