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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有点意外了!记着松江老大的告诫,小张不敢造次,等将应付的态度想得妥当了,方始应声。然后下床,将洋油灯捻亮了,才去开门,同时揉着眼睛,表示刚从梦中被唤醒。
“两点钟了!”他看一看自鸣钟,然后看一看衣冠整洁的孙祥太,“你刚回来?”
“小张,我有句话问你。”孙祥太答非所问地说,“小毛跟朱先生打的交道,你晓得不晓得?”
这句话很难回答,深浅之间,不易把握,略想一想答道:“‘光棍眼里不揉沙子’,你老孙何必问呢?”
“松江老大呢?”
“他是你们‘家门’里的人,怎么倒来问我这个‘空子’。”
“空子!”孙祥太苦笑了一下,“装佯吃相的空子好利害!
我从‘门槛里’头栽到‘门槛外’头了。“
“老孙,”小张笑道,“你好像火气蛮大!为了啥?”
孙祥太又是苦笑,“我除了发发牢骚,还有啥法子。”他说,“不过,小张,你不大够朋友。”
“这句话我不受!”小张抗议似地说,“我做人最重朋友,特别是对你老孙。我只有对一个人不够朋友。”
“那个?”
“李小毛。”
“你现在也算对得起他了。”
这话就尽在不言中了。小张愉快地笑了。
“好了。恩怨了了,我就好像做了一场梦。一场空!”
小张不大明白他的话。细想一想,可能是说,一个心爱的小太太当年上吊死了,如今徒弟也永断瓜葛,所以是“一场空!”
如果是这个意思,倒有话可以安慰他,“老孙,你至少交了朱先生这样一个好朋友。还有,”他说,“在江湖上落个义气的名声。眼看杭嘉湖光复,你重振威望,着实还有一步老运要走。”
这话说得孙祥太好高兴,“但愿如此!”他说,“朱先生我倒真佩服他。可惜他是空子,如果他在门槛里头,真正就是祖师爷有灵了。”
“这话怎么说?”
“这还不容易明白?如果我们帮里有朱先生这样的人物,光前裕后,祖师爷的香火,一定兴旺非凡。”
小张听他如此说法,也很得意,因为他之认识朱大器,是由自己这条路子上来的;当然觉得与有荣焉。不过,此时他却没有心思周旋孙祥太,而且夜也深了,尽自催着他去归寝,好静下来细想李小毛的事。
通前彻后想了一遍,越可确定李小毛为朱大器轻描淡写地向孙祥太说了一个人情,已经死里逃生。但话虽如此,不曾亲见,到底不大放心,所以天色刚明,便漱洗出门,迎着刺骨的晓风,直奔大丰。
大丰还未开门,不过小徒弟已经从后门出来买早点了,小张一把将他拉住,抓了一把铜钱塞到他手里说:“小倌,问你句话,你们店里昨天给人绑走的那个姓李的回来了没有?”
“你是问我们的跑街李大爷?”
“对了,李小毛李大爷。”
“回来了。”小徒弟答说,“昨天半夜里回来的。”
“那,”小张很高兴地说,“请你去叫他一声,说有个姓张的找他。”
“张大爷,我不敢!”
“为啥?”
“他,他在我们老板娘房间里。”
“不要紧!他听说我来,高兴都来不及,决不会骂你。或者,我就看你们老板娘,我是你们大丰的客人,有要紧话跟她说。”
小徒弟踌躇了一下,终于应承。等他入内不久,李小毛披着皮袍,一面扣衣钮,一面迎了出来,不曾开口,先使个眼色,示意言语谨慎。
因此小张站住脚不作声,李小毛抢上两步低声说道:“我只说是帮里的人跟我过不去;你托了朱道台拿我弄出来的。见了她,别的话不必多说。”
这是关照他,在粉面虎面前,不必揭露他与孙祥太的关系,小张点点头,表示领会,然后问道:“那么,你到底是怎么出来的呢?”
“孙老头跟我说,是看朱道台的面子放了我。有人说,要在我身上‘留个记号’,孙老头说:算了、算了。要卖情面,就卖个全的。”
“没有‘吃生活’?”
“没有。”
小张笑道:“便宜你!”
“小张,我倒问你句话。”李小毛先打招呼,“问得不对,你不要生气。”
“说好了。”
“老孙怎么晓得我在大丰?是不是你无意之中泄漏给他的。”
“没有的话。”小张答说,“跟你打交道就对不起孙老头;我只有瞒着他,哪里会去多嘴?”
“我想你也不会。”李小毛释然无憾地,而且也是脱然无累地,“孙老头说过了,从此他走他的阳关道,彼此不认识。
这样倒好,了我一桩心事。“
这表示李小毛虽在开香堂的时候,硬逃过一场大难,可是自知理屈情虚,所以一直有所畏惧不安。现在从孙祥太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便是恩恩怨怨,一笔勾销。江湖上重然诺,孙祥太的这句话,在李小毛看来,无异皇恩大赦,他的感到快慰,是可想而知的。
不过,江湖道上也讲究情义,有道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说到头来,毕竟是李小毛有负师门,而孙祥太丝毫没有对不起徒弟的地方。因而孙祥太可以有此表示,而李小毛却不能以被逐为快意。那样就显得太寡情薄义了。
小张本想规劝他几句,转念想想,又觉得大可不必。话到口边,便又缩住,随着他一直走到大丰后进,粉面虎住家的那座院子。
一进垂花门,便听得里间有堂客的语声,声音不大,但很清楚:“昨天我们听人说起,有这样一桩怪事,都很记挂。
大家都晓得你待人厚道,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当然会着急。现在好了,你可以放心了。“
这当然是指的李小毛。听到“虽然是伙计,也跟至亲骨肉一样”这句话,小张微微笑了,李小毛则略有些窘,想开口打断里面的话,却让好奇心重的小张摇手阻止住了。
于是听得粉面虎的回答:“我倒不是急别的,做生意人家最怕吃人命官司。他是大丰的伙计,如果得罪流氓,无缘无故送了命,哪怕是他自己不好,大丰到底脱不得干系。孙五嫂,你想想,人命关天的事情是好开玩笑的?”
“那么,是怎样出来的呢?”
“喏,就是我跟你谈过的那位朱道台,多亏他帮忙,也不晓得他有啥法力?就凭他关照一声,人就放出来了,汗毛都不伤一根。”
“伤了他,只怕你要心疼了!”孙五嫂格格地笑了一阵又说,“我们谈正经。朱道台要的米,我们实在凑不出— ”
“孙五嫂,”粉面虎抢着说道,“这件事,无论如何要请你们帮帮忙。请你跟孙五老板去说,同行的义气、多年的交情,一定要卖我个情面。”
“实在是有难处。”接着,孙五嫂的声音便低了。
正说到要紧关头,小张和李小毛都屏息以听,却是什么都听不出来。好久,才听得粉面虎答道:“既然这样,那也好办。洋行里的船租归我负责,大不了我垫一笔款子出来,孙五老板分几期还我好了。”
“能这样,还有啥话说?事情你清楚了,只要洋行里去安排好,米就是你的。你事情也多。我不打搅你了。”
小张很机警,听到最后一句,将李小毛拉了一把,避到一边。等粉面虎送客出门,方始现身。
“咦!”粉面虎回身发现,诧异地问:“你陪张少爷什么时候进来的?我竟不曾看见。”
“你跟孙五嫂在谈生意,不便打断。”
粉面虎这才省悟,孙五嫂拿李小毛来取笑她的话,都已落入小张的耳朵中,顿时红晕满面,便以嗔责作掩饰,“你看你,张少爷来了,也不好好接待。”她向李小毛白了一眼,“家里有的是人,为啥不关照他们泡茶?也要赶快去叫面,这么早,张少爷一定还空着肚皮。”
“不忙,不忙!”小张急忙答说,“我是不大放心,来看创小毛真的回来了没有?现在可以放心了,我坐一下跟小毛一起去吃茶。请你不必费心。”
“那也好,外面吃得舒服些。”粉面虎话风一转,谈到米生意,“我跟孙五嫂说的话,张少爷想必已经听见了!做人总要识好歹,朱道台这样子照应大丰,他的事情就是我们大丰的事情。也亏得张少爷帮忙,不过你是小毛的好友,等于自己人,没有啥好说的。我只拜托张少爷带句话给朱道台,他要的一万石米,一半三天之内可以凑齐,另外一半,请他赶快去跟原主接头,如果话说不通,我们再想办法,总而言之,无有不好商量的。”话说到如此,真是仁至义尽了。想不到这个意外的波折,不但李小毛因祸得福,朱大器不过略施手腕,亦带来这么大的好处,真正是喜出望外。
因此,小张由衷地要恭维她几句:“老板娘,我实在佩服你!说真的,像你这样爽快漂亮的人,夷场上寻不出几个。”
“张少爷,你说得好。做生意讲究公平交易,做人总也要礼尚往来。大丰将来要请朱道台照应的地方还有,能够有机会替他当个差,应该要巴结。”粉面虎又指着李小毛说:“这趟的生意,他总算也出过力,朱道台将来高升了,好不好挑挑他,弄个芝麻绿豆官让他做做?”
“好了,好了!”李小毛从中打岔,“我又不是做官的材料。
这些话说它何用?“
当着客人抢白,粉面虎的面子有些下不来,小张是外人,不便插嘴劝解,只有将脸转了过去,装作听不见。
不过,这一来却使他更觉得朱大器说句话不错,既然跟李小毛复了交,就应当劝他上进。所以在安步当车到松风阁的途中,便吐露了肺腑之言。
“小毛!我看朱素兰这面,你只好对不起她了。”他说:“人生在世,不会一直扯顺风旗,也不会一辈子倒楣,总有几个可以翻身的机会。有人巴结了一生一世,巴结不出一个名堂,就因为不晓得啥是机会。有人呢,吊儿啷当,看起来没出息,偏偏爬起跌倒,跌倒又能爬起,这是啥道理?就因为他别处糊涂,机会一来,倒是眼明手快。小毛,机会错过不得!”
“你是说,眼前是机会?”
“是啊!你自己难道看不到?”
“我倒也觉得有那么点意思。不过,不大识得透。譬如,朱道台能挑挑我,让我立个招牌起来,有素兰做帮手— ”
“不要再讲素兰了!你抛不掉素兰就要失掉机会。”
“这话我不大懂。她碍着我啥?”
这是明知故问呢,还是真的不懂?而不论是哪种情形,都足以说明粉面虎在他心目中的分量不及朱素兰。意会到此,小张不免失望,甚至有些卑视。
因此,他的话就说得有分量了:“小毛,做人做人,人是要做的。你也总不能老是亏负待你好的人吧?”
这句话真是当头棒喝!李小毛仿佛半夜里胡思乱想,为名为利,热辣辣地丢不开的当儿,忽然听得深山古寺的一杵钟声,顿时尘念俱消,回头看一看自己过去的一切,惭愧得汗出心跳— 可不是吗?师父待自己好,做下了对不起师父的事,粉面虎待自己好,却又在打算抛掉她了!
见他满脸胀得通红地,低下头去,小张知道他良心发现了,心里很感动,也很高兴,觉得正该把握机会,切切实实劝他一劝,所以很用心地想了一下,继续用极恳切的声音说道:“我刚才说,现在是你的一个好机会,不光是能够翻身,而且能够直得起腰来。这话怎么说呢?过去你有开香堂、请家法那件事在那里,大家对你总不免‘另眼相看’,现在孙老头说过了,从此恩怨一笔勾,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来,胜过我们千言万语说你的好。我们说你好,人家肚皮里在冷笑:这个家伙!只帮自己人,不讲是非。孙老头抬一抬手,就见得你不是啥十恶不赦的人,人家心里就会这样想:李小毛做人总还有可取的地方,所以他师父肯放他过门— ”
听到这里,李小毛矍然而起,不断搓着手,那样子既兴奋、又不安,仿佛喉头有好些话堵塞着,不知道先说哪一句好似地。
“慢慢,你听我说完!”小张也是说到紧要关头,怕话一中断,事后再补就不够力量,所以一面摇手,一面提高了声音说:“你为人到底如何?有没有可取的地方?就看你自己。
如果你讲信义,重情分,说你好的人多,说你坏的人少,那时候人家提到你的过去,又是一样想法:啊!李小毛人不坏啊!当初那件事,大概其中另有隐情,看起来恐怕他还是受了委屈。如果你仍旧毫不在乎呢,你倒看看,人家会怎么说:李小毛,哼!他也好算在人堆里排的?过去的不说,只说大丰的老板娘好了,人家怎样待他,他怎样待人家?这种人,忘恩负义,狗彘不食。罢了、罢了,从此不必提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