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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挽月第一次看到这位“小王爷”的时候,觉得他面容酷似朱佑樘,但是此刻却蓦然发觉他们二人风度气质完全不同。如果说朱佑樘是一块千年寒玉,那么这位“小王爷”更像是一块温润的暖玉,让人感受到春天来临的气息,“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用来形容这位儒雅风流的锦衣公子,实在是再贴切不过了。
锦衣公子缓步走近苏挽月,打量着她脸上那个硕大的黑色面具,然后问道:“你就是那位面容毁伤的姑娘?”
苏挽月看了看他手中的玉箫,料想他是找冷霜迟的,站起身说:“你是来找冷大夫的吧?他今日一早去山中采药,恐怕要到午时才会回来。”
锦衣公子抬了抬眼帘,看到她身边那架古琴,悠然说道:“独自一人在草庐枯等,有什么意思?你在清心谷想必学会了不少曲子,我今日带了玉箫来,你可以愿意陪我合奏一曲?”
“我只会弹几首简单的曲子,我怕弹不好,反而影响你的水准。”苏挽月想都没想就拒绝了。
“你刚才那首《高山流水》,虽然很有技法,但尚有不少瑕疵。”锦衣公子碰了个钉子,倒也不生气,他眼中笑容和煦,径自拿着玉箫,在她身旁的山石边坐了下来,““《高山》《流水》二曲,本只一曲,初志在乎高山,言仁者乐山之意,后志在乎流水,言智者乐水之意。至唐,分为两曲,不分段数。至宋《高山》分为四段,《流水》为八段。按《琴史》,列子云:‘……伯牙绝弦,终身不复鼓琴。’故有《高山流水》之曲。”
“是吗?难道这首曲子是你改作的?”苏挽月心里有点惊讶,锦衣公子似乎很熟悉这首曲子。
锦衣公子眉目之间流露出的神情非常真诚恳切,目光宛转地看着她,笑了笑说:“不是我,是先祖。先祖曾著有一本《神奇秘谱》,里面记载了许多他修订过的古曲。冷霜迟教给你这首‘流水’,曲谱本是我赠与他的,没想到你竟然能够领悟其中的诀窍,实在难得。”
——《神奇秘谱》?
苏挽月顿时怔了一下,《神奇秘谱》这本书在现代都有很多人读过,它的作者是明太祖朱元璋的第十七个皇子、受封为宁王的朱权。这位锦衣公子竟然说宁王是他的“先祖”,那么他岂不就是宁王的嫡系子孙?
“家父世袭宁王,在下系宁王府世子朱宸濠。”锦衣公子毫不隐讳,一双黑眸里闪过淡淡的倨傲神情,“冷霜迟竟然从未和你提起我么?”
果然是宁王世子朱宸濠!
苏挽月脑子里顿时如电光般闪过,原来……他就是宁王世子?那么,司寇青阳的妹妹司寇玉烟所嫁的人就是他了?难怪那天司寇青阳与他见面的时候两人表情那么奇怪,理论上司寇青阳还是他的前女友兼大姨子。
她打量了朱宸濠一眼,心里却在暗想着历史上对此人的“记载”。据载,宁王朱宸濠为人风雅,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的先祖、明太宗朱元璋第十七子宁王朱权是琴艺冠绝天下的一代宗师,曾亲手制作出了闻名天下的宝琴“飞瀑连珠”。在明武宗年间,朱宸濠试图仿效明成祖朱棣“靖难之役”谋朝篡位,最后兵败被杀,结局十分悲惨。不过,现在是明朝成化二十三年,连明孝宗朱佑樘都没有登基,朱宸濠还很年轻,他只是“宁王世子”而不是真正的“宁王”。
如果按照朱家子孙的辈分排列,朱宸濠貌似还是朱佑樘的小皇叔,比他整整高出了一个辈份。
朱宸濠姿态优雅地从袖中取出一块洁白的锦帕,将那根箫管上的雨雾拭净,然后语气轻快地说:“那些曲谱我都很熟悉。你若是初学,能如此已经难能可贵了。”
苏挽月摇了摇头,很客气地说:“我只是学了一点皮毛,在你们面前就是班门弄斧,你何必这样谬赞我?”
“高山流水,琴为心音。”朱宸濠将那管紫箫收起,凝望着她说,“弹琴之人为的就是找寻那一片心灵净土。你可以在音律与音韵之间,架扁舟漂泊于五湖四海,也可以倚窗独赏秋夜里的鸿雁高鸣,知音在每个人心里,也在每一首曲子里。”
苏挽月趁着低头调整琴弦的机会,用眼角余光扫了扫这个“小宁王”,他看上去十分有性格有头脑,行事也很缜密有序,的确具有一代枭雄的风范。不管这个“朱宸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至少在音乐方面,他确实遗传了宁王一脉的天赋,能够将琴声的精髓理解得如此透彻,绝不是一般人能够做到的。
“要下大雨了,”朱宸濠抬头看了一眼阴沉的天幕,“我们回草庐去等冷霜迟吧。”
他们二人一起站来冷霜迟的草庐之前,苏挽月抬头远远地看着雨雾中走来一个人,他身形俊逸,肩披一件鸦青色蓑衣,手拿一柄油纸伞,柔亮的黑发披散在肩头,正是冷霜迟。他缓步走进草庐,摘下竹笠,又将肩上的草药篓放在桌上,对朱宸濠说道:“山间大雨阻路,让小王爷久候了。”
朱宸濠轻轻掸了一下衣袖上的水痕,笑着说:“你回来得正好,我有一首新曲等你来品评,你若是再不回来,我就要走了!”
冷霜迟转向苏挽月说:“我昨日酿了几坛新酒,你可不可以替我去检查一下,看看密封妥当了没有?”
苏挽月料想他们二人所说的内容又是那些高深莫测的“曲谱”,以她目前的水准基本上听不懂,立刻答应着说:“我这就去!”
等到她走出草庐,朱宸濠看着她的背影,仰头扫了冷霜迟一眼,说道:“我刚才特意试过她的音乐悟性,算得上是个知音之人。只可惜她容颜尽毁,实在有碍观瞻。否则倒是可以作为我府中乐妓人选,将来或许还有机会进宫侍奉圣驾。”
冷霜迟淡淡应道:“容颜尽毁,未必是一件坏事。当人的身体有残缺的时候,心境反而更加安宁。”
朱宸濠将一卷曲谱拿出来放在桌案之上,笑道:“你的话总是那么有道理。只是像你这样的人太稀有,毕竟世间大部分的男人都和我一样,还是希望身边之人既能赏心,又能悦目才好!”
冷霜迟并不接他的话,低头凝望着桌案上的卷册,轻声说:“你新创这首曲谱,确实很新奇别致。”
苏挽月走出草庐不久,抬头发现雨势越来越大,她担心贸然跑去藏酒的山洞会淋成一只落汤鸡,立刻抽身折返回来。她的轻功身法向来很好,返回草庐的时候几乎没有任何声音,她轻轻巧巧地从屋檐下取了雨伞,正要离开的时候,却听见冷霜迟用一种很奇异的声音说:“……烟雨楼决不会接这种生意。”
这种口气完全不像冷霜迟平时说话的习惯,他平时语气温和,从来没有半点疾言厉色,但这句话却是铿锵有力,态度极其桀骜。
苏挽月顿时停下了脚步,她屏住呼吸静听里面的说话声,只听见朱宸濠接着说:“如今由不得你们了……大家都在同一条船上,难道你想就此收手,独善其身么?”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草庐之中良久都没有任何声音,两人似乎陷入了沉默。
苏挽月只听到这几句,因为担心被他们发现,不敢再继续窃听下去,只能悄悄地离开了草庐。她一路向酒窖行走,心头却疑云密布:难道刚才冷霜迟是故意将她支开的?那个所谓“烟雨楼”是什么机构?“在同一条船上”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小宁王朱宸濠会对冷霜迟说那种暗带威胁的话?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看起来十分密切,好像隐藏着什么秘密,恐怕并不只是“以琴会友”这么简单。
158。 第158章 梨花春雨(1)
距离清风谷草庐不远之处的悬崖绝壁附近,有一个入口极小、但容积极大的山洞,里面十分开阔,大约有一百多个平方,装满了冷霜迟亲手所酿制的绝世好酒。
苏挽月穿过洞口掩映的矮小灌木丛,弯腰进入洞内,立刻有一种沁人心脾的醇香从洞中飘出来,既有田园野花的氤氲,也有五谷稻麦的浑厚,让人不由自主地跟着那幽香寻觅而至。她低头走近酒窖,第一眼就看到冷霜迟最近酿造的那一坛新酒“杏花春”,虽然它被封存得密不透风,却依旧清香四溢,如同美梦一样朦胧,犹如轻纱一样漂浮,仿佛要在人的灵魂深处飞流直下,涌入澎湃起伏的心海,刚柔并济,势不可挡。
不得不说,冷霜迟是个极其风雅之人,他不但懂得琴,更懂得酒。
外面下起了一阵急雨,苏挽月将酒坛一一察看完毕,索性在山洞出口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伴着那一缕醇香,坐在梨花树下,抱着膝盖观看对面山崖上的雨中美景。
雨中隐隐走来一个人,她身形娇小,身披一件鸦青色蓑衣,苏挽月抬起头好奇地打量,发现来者竟然是多时不见的司寇青阳,她顿时眼睛一亮,立刻站起身来,喊了一声说:“司寇大小姐!”
司寇青阳走到山洞之前,舒展双臂将身上的蓑衣脱下,仔细看了看她说:“我特地过来看你的,你恢复得怎么样了?”
苏挽月此前对她一直心存感激,点头说:“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很好,应该很快就会痊愈了。”
司寇青阳用衣袖缠住了她的手,微笑着说:“我就知道,他是这世间最好的大夫,他一定能治好你。”恰在此时,附近草庐响起了一阵琴箫合奏的声音,司寇青阳眼里立刻闪现出一丝迷惘的神情,她裹着苏挽月的手,眼神看向草庐那边,轻轻地说:“你听,他又在那边奏新曲了。”
苏挽月隐约感觉到她对冷霜迟的关注,不由得微微一笑,说道:“你好像很喜欢他的曲子啊!”
司寇青阳闻言,立刻轻咬了一下嘴唇,双眸透出少女的羞涩之态,细声说:“我认识他已有十几年了。我还记得我六岁的时候,那个中秋月圆之夜,在蔷薇山庄之外听到他的琴音,然后认识了他……后来我不幸遇险,也是他尽心尽力相救,我才能平安无事。”
苏挽月心中好奇,不由得追问说:“你对他这么好,他知道吗?”
司寇青阳听到她的话,有些无奈地叹息了一声,低头说:“他或许不知道吧。”
苏挽月见她沉默,料想他们二人之间有些心结,不便再过分追问,她抬头见雨丝渐停,拉着她的手说:“雨停了,小王爷应该已经走了,我们回草庐去看看。”
回到草庐的路上,司寇青阳一反常态,她没有像以前那样不停地和苏挽月说话,只是任由苏挽月默默地牵着她的手,默默地向山下行走。苏挽月知道她有心事,但是又不敢乱说,只能温柔地牵着她的衣袖,陪着她一起向前走。
她们二人携手经过一片梨花树的时候,司寇青阳突然停下了脚步,幽幽地看着苏挽月说:“我对他的心事,蔷薇山庄里从来都没有人知道,我也不会告诉任何人,你可千万不要说出去啊。”
苏挽月点了点头说:“我一定为你保守秘密。”
司寇青阳仰头看着天际的浮云,眼里带着无限迷惘,仿佛陷入了回忆里,语气幽怨地说:“从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开始,我就再也忘不了他了,我的心里除了他,再也没有别人能够进去……可是我……我……”
她神情哀婉,说话之间泫然欲泣。
虽然司寇青阳的措辞很隐晦,但是苏挽月心里明白,她根本不敢对冷霜迟说,她怕他会一种非常委婉的方式拒绝。如果这件事发生在现代她的某闺蜜身上,根本就不是什么问题,但是对于这位江南世家地位尊贵的千金大小姐来说,绝对是一件惊世骇俗的大事情。
或许对冷霜迟而言,与司寇青阳的邂逅也好,对司寇青阳的帮助也好,不过是人生中一段小插曲,他心里根本没有任何绮念;但是对司寇青阳而言却完全不一样,她是真的对他一见钟情了,而且多年来只能将这段情埋藏在心底,不敢也不能对任何人倾诉。
苏挽月想到这里,忍不住对她说:“等我有机会去问他一问,看看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司寇青阳抬起了头,眼里迸发出一种期待的光芒,看着她说:“你真的愿意为我去说这件事?你不怕人家知道了说闲话么?”
苏挽月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说道:“你对我这么好,我替你当一次说客有什么大不了的?”
司寇青阳立刻微笑起来,她拭去了眼角的泪水,也抹去了刚才她那种哀伤悲戚的神情,与她一起从容大方地走进了草庐。
草庐之内,果然只剩下冷霜迟一个人了,朱宸濠已不见踪影。
冷霜迟低头挑拣着刚采摘来的草药,他看到她们姐妹二人携手进入草庐,立刻很客气地同司寇青阳打了个招呼说:“司寇小姐,请随便坐。”
司寇青阳落落大方地坐下来,完全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开口就说:“这些时日以来,多亏你照顾我的朋友,她才能这么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