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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玉茹-冬季与迷醉-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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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样东西带了浓郁的腥味,啪地飞进人们脚下的筐里。人们先是一怔,随即齐声地喊起好来。也有好事的,擦亮一根火柴,低头去察看筐里的东西。就听这人惊呼道,哎呀呀,神了神了!原来,那刀子取下的猪心、猪肺、猪肝什么的,样样是完好无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叫好声在黑暗里,有些放肆,有些野性,引得李三定也情不自禁地喊起来了,那声音尖声尖气的,仿佛一只被抓住的鸡婆。他吓了一跳,立刻闭紧嘴巴,再也没敢发出声音了。
  现在的李三定,嘴巴仍紧闭着,个子却已长高了许多,那些年他是从大人们的腿缝里看老麦杀猪的,现在他都可以和大人们的后脑勺比齐了。当然和同龄的男孩相比,他的个头还是矮了点,人也瘦了点,但他没办法,天生一副直肠子,吃多少拉多少,就是一口整猪吃下去,也变不出二两膘儿来。上学十几年,他永远是第一排的位置,也永远是大同学欺侮的首选。现在好了,现在无论大小同学,都不由分说地被迁到农村去了,他们就像一群被放出来的猪,出了猪圈,圈里的规则就再也不起作用了。往日的规则不起作用,一切从头来,这样的感觉真好,就像打扑克,手里的牌不好,洗掉了重来。带了这样的感觉站在杀猪场上,感觉就更好了几分,都赶得上过年过节一样的好了。
  他从没跟老麦说过话。老麦是个傲慢的人,不要说小孩子,大人他也很少答理,见了来看热闹的孩子,他会举了刀子一脸凶相地说,滚开滚开,都他妈的滚开!李三定那时也没幸免这粗鲁的对待,但他还是要跑来看,在他眼里,老麦是老麦,刀子是刀子,老麦和刀子是两码事,他喜欢的,是刀子在猪体内的稔熟,那小东西,真像是回了它的老家一样,仿佛没有老麦也能找准哪跟哪,一步都不会错。
  老麦杀猪还是他那套工序,先捅再吹再烫再刮,最后才是上架。上架前的活儿,老麦通常都交给几个帮手,自个儿则专负责架上的活儿。那捅猪的帮手,是个看起来文文静静的年轻人,但杀猪刀下到猪的脖颈时,显得又猛又狠,倒让先对他抱了怀疑的人们有些不寒而栗。烫猪的一个,则是个形象模糊的老者,因为他总是站在锅灶前,被锅里的热气所笼罩,锅里的猪或者鼓胀了肚子四脚朝天,或者脑袋搭在锅沿上,看上去就像在给一头活猪洗澡一样。通常,一个老麦两个帮手,这杀猪场就可以运转起来了,但冬季里天短夜长,多一个人总能多赶出些活儿来,老麦便又安排了一个专翻肠子的人。这人首先是不能怕脏,再是不能怕丢脸面,猪肠子虽好吃,但翻肠时的肮脏是人们永远不屑一看的。老麦安排的这人是个没有老婆儿女的光棍汉,他的位置在最偏僻的角落,挨了一座猪圈,圈里有两头猪,肠里的粪便都翻到了圈里。人们看见两头猪害怕似的远远地挤在一起,对那粪便看都不看一眼。
  老麦那把开膛破肚的杀猪刀,也不是一开始就肯用的,他先使一把又短又宽的刀将猪身刮上一阵,再舀一瓢一瓢的净水冲上一阵,刮一阵冲一阵再刮一阵的,时间就显得有点漫长,像是一场戏,总听见锣鼓响,却不见幕布拉开一样。人们希望的是手起刀落,一下就饱了眼福,一下就过了杀瘾,开场的锣鼓时间愈长,人们心里就愈受煎熬。而老麦像是就要人们受这份煎熬,猪的奶头他都要一个个刮过冲过。想想,一头猪长长的两排奶头呢。老麦却不管这些,他脑袋高高地扬起,眼皮低低地拉下,嘴巴则使劲地绷紧,绷得几乎都成了一条长长的弧线。人们看着这弧线,知道它意味着,除了眼前的猪,老麦是任何事都不会理的了。但人们还是从中觉出了老麦的做作,他们想,就是一出戏的角,也有偷空看一眼台下的时刻吧。
  总算,那把锋利又小巧的被人们期盼已久的杀猪刀,有一刻换在了老麦的手里了。就见老麦叉开双腿,仍像一棵树似的结实地站定,然后将刀尖郑重地指向猪身。郑重是李三定从老麦的身后看出来的,老麦板正的身躯,让李三定忽然想到了红卫兵在毛主席像前宣誓时的郑重。但就在这时,一声屁响忽然从老麦的棉裤裆里冒了出来。那棉裤是黑粗布,大裤裆,仿佛一只猪头都能容下,可偏就没容下一个屁。李三定都忍不住想笑出来了,但见别人都不笑,那笑只好憋在嗓子眼儿里咕噜了几下,又咽回去了。
  老麦的的屁并没影响到他的刀,刀在猪的体内熟练地游走着。这是围观者最安静的时刻,人们抻了脖子,瞪了眼睛,张了嘴巴,有几分饥渴,几分振奋,还有几分恐惧。李三定和大家一样,不同的只是大家注意的是那血淋淋的内脏,而他注意的则是那把游来游去的刀子。
  那刀子可真美妙,刀身玲珑剔透,寒光四射,刀柄则上了油漆,刻了花纹,阳光里,金光银光交相映照,就如同一个闪烁不定的精灵。李三定记得有一回一个小孩子拿起这刀看了看,立刻被老麦拍了一巴掌,那孩子的爹非但没生气,还训斥孩子说,妈的,这可是你能玩儿的?这是宝物呢!
  李三定一边同情着孩子,一边却也和孩子的爹有了几分亲近感,他不认为它是什么宝物,但觉得它仿佛和自个儿有着某种关联,他说不出这关联在什么地方,但听到对它的夸赞就会莫名地生出喜悦。那喜悦,分明就是听到对自个儿的夸赞一样的感觉。
  取出内脏,老麦又换了一把刀,这刀比普通的菜刀稍长些,却又稍窄些,见了会令人有些胆寒。它的作用,果然有些不凡,老麦握紧了它,对准猪的胸骨就是一阵猛砍。这砍不仅猛烈,还鲁莽笨重,一改方才的灵活轻巧,使自信、傲慢的老麦忽然变得有些野蛮。一直没敢出声的人们这时反而显出了松动,咳嗽的咳嗽,说话的说话,就仿佛一群总被喝斥的孩子面对更歇斯底里的喝斥时,反而有了种逆反的解脱感。老麦呢,不知是累还是对自己的表现也有些心烦,砍完了,随意地将刀一扔,竟长长地叹了口气出来。那刀被扔到了架下的一个脏水坑里,水坑结了层薄冰,刀砸下去,冰立时碎了,浑浊的水很快将刀淹没,先还露一点刀柄在外面,渐渐的,连刀柄也不见了。有爱献殷勤的,踮踮地跑过去,捞出来冲洗干净,重又放回刀架。刀架不知是谁为老麦做的,造型就像一座横卧的楼梯,足可以放上十几把刀。村里也许唯有老麦的刀架配有这样的气势,普通人家都是钉个简易的木盒子,刀与筷子一起放的那种。
  老麦继续着他的活计:剔排骨,璇肘子,卸肉条。到只剩了两扇软塌塌的猪身的时候,老麦的活儿也就近了尾声了,他显得放松了许多,手里的刀切下去,就像是剪刀遇到了布,那肉是一路地退让,终于退到底,啪地分成了两半,早有另一只手接了切下的部分,向侧后的筐里甩去。这一切一分一甩,老麦做得舒展、和谐又有节奏。一次又一次的,就仿佛老麦在舞蹈一样,而那长长的肉条,就是老麦甩出的的长袖,
  就在这时,场上忽然有些乱,不知谁家的猪没捆好,挣脱了绳子,在人丛中疯了似的乱窜。人们躲闪着惊叫着,没一个人敢迎上前去。还是老麦,扔下刀子,三步两步撵上那猪,一手一只后腿,很轻易地就抓获了。主人拿来绳索捆绑好,一边表示谢意,一边又求老麦将那猪先捅一刀,省得它再不老实了。老麦却没吱声,甚至都没正眼看那人一眼,就朝了架上去了。有人便提醒那人,你可真不懂事,老麦能干那活儿么?那人拍拍自个儿的脑袋连说糊涂,遂便去找那捅猪的年轻人去了。
  李三定继续看老麦舞蹈。他不欣赏老麦的态度,也不同情被老麦轻待的那人,甚至围观的人也不让他喜欢。他奇怪着,却也并不在意,离开学校让他仍悄悄在心里开放着喜悦的花朵,他实在还顾不得去想别的。
  这是1969年的冬天。这年冬天全国有三百万名李三定这样的中学生离开学校来到了农村。不同的,也许只是李三定的农村生活是从他的老家李家营,看老麦杀猪开始的。
  看完杀猪回到家里,已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李三定见一家人坐在饭桌前,碗筷都摆上了,只是还没盛饭。
  中午就是这样,碗筷都摆上了,只是没盛饭。这个家一直这样,人不到齐,谁也不会先吃第一口。
  李三定坐向他的位置。他的位置自然是下首,右首是大姐秋菊,左首是二姐秋月,上首是他的父亲母亲。虽说屁股底下都是小板凳,长幼大小是不能错的。
  饭桌旁边是一张三屉桌,三屉桌上放了台收音机,往常吃饭时收音机是要打开的,现在却没一点声音。他知道是因为他,大家都在等待他说出晚到的理由。但他不想说,中午他就没说,中学五年,他已经习惯于沉默了。
  大家依然看着他。从学校回来他还没为家里做过任何事情,却可以心安理得地一整天都呆在杀猪场上,大家都有些不能容忍。
  李三定不说话,二姐秋月就先说了,她说,三定,这半天你去哪儿了?
  大姐秋菊紧跟上说,是啊,三定你去哪儿了这半天?
  大姐总是紧跟二姐,像个跟屁虫。大姐是一张凹下去的圆盘子脸,二姐则是一张凸上来的圆盘子脸,在学校李三定最厌恶长这种脸的女生了。她们通常肩宽背厚,腰粗腿短,她们的嘴却又薄又长。
  母亲开口说,问你话呢三定?
  母亲也是圆盘子脸,不过不凸也不凹,平平的,脸色有些苍白,不像她的女儿们,黑里透红,壮实得赛过生产队的牛犊子。
  不说话的只有父亲,但他脸色沉沉的,显然也在等三定答话。
  中午的时候,秋菊秋月就耸了鼻子用手掌直忽扇,说臭死了臭死了,三定不明白,他们明知他看杀猪去了,干嘛还非要他说出来?
  母亲拿起勺子,准备给大家盛饭。她大约想缓和一下僵持的气氛,刚才问话的语气她也要比两个女儿温和得多。
  秋月却强蛮地夺下母亲的勺子说,等等等等,一吃饭他就更不肯说了。
  秋菊也说,就是,他就更不肯说了,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
  秋月、秋菊是挣工分的人,她们都是没上中学就开始挣工分了。秋月敢夺母亲的勺子,倚仗的就是能挣工分。
  母亲过去也挣过工分,只是这些年身体不好,不能挣了。母亲看着被夺去的勺子,怔怔的没有说话
  秋月大约也觉出了自个儿的过分,看看母亲,又看看父亲,说,爸,你说呢,是先说还是先吃?
  父亲一刻不犹豫地答道,先说先说。
  父亲是村办小学的一名教师,长有高高的个头,宽宽的肩膀,方正的脸庞,若不说话,坐在那里很有些气势。但他总是轻易地就附和女儿,一附和女儿,他的嘴就像放气的气嘴子一样,气势便被消去了大半了。
  父母亲对面的三定,这时低垂了头,手里反复鼓捣着一块抹桌布,抹桌布一会儿变成长耳朵的免子,一会儿变成长尾巴的老鼠。抹桌布是母亲用完落在饭桌上的,现在变成了三定的依傍一样。
  母亲的目光由勺子转到了抹桌布上,看了一会儿,忽然就手指了三定说,说话呀你,你怎么就不能说句话呢?
  母亲的嗓门比刚才高了八度,嘴唇哆哆嗦嗦的,手指也抖得厉害,就像换了个人。她就那么颤抖着够过身子,劈手抢下了三定的抹桌布,摔一只真老鼠一样,啪地摔在了地上。
  母亲不生气的时候是温和甚至是随和的,一生气就是歇斯底里的样子,她仿佛从温和到歇斯底里从不知怎样过渡。她的摔更刺激了她的情绪,手脚不可名状地胡乱舞起来,就如同找不到对抗的目标在那里打空拳一样。嘴里嚷着,不说话,不说话这日子怎么过,没法过了啊!
  有一瞬她忽然抄起一只碗当了目标,要往下摔时,被秋菊和父亲拦住了,他们一人抓住她的胳膊,一人夺下了她手里的碗。她再一次没了目标,索性就拿自个儿当目标了,手攥成拳,嗵嗵地砸自个儿的胸脯。砸得眼圈先红起来,接着鼻翼开始急促地扇动,终于嘴巴也咧开了,哭声也响起来,是那种不管不顾的号啕大哭。
  大家近乎安静地看着母亲。她总是这样,隔段日子就要闹一次,闹完了好上一阵子,有机会就再闹。
  秋菊开始代替母亲为大家盛饭,她是得到秋月的示意才这么做的。这么一做就意味着三定的事暂且搁起来了。其实她们是极不甘心,要不是担心母亲病倒她们会把三定逼到底的。三定这个弟弟,自6岁从姑姑家接回来就让她们堵心,无论他的长相还是他的举止都让她们堵心。可是为了他能上学,她们小学没上到底就开始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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