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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挨了猪棚是一座砖墙,砖墙那边就是胡同了,大家担心墙外的人听见,一拥而上,想把母亲推到屋里去。母亲却抓了晾炕被的绳子死也不肯走,那绳子本就不大结实了,一瞬间嘣地就断了,炕被落在了地上,母亲和大家也东倒西歪的几乎要摔倒了。就在这时,秋月忽然叫道,老鼠!快看呀,老鼠老鼠!
大家站稳了一齐朝秋月手指的方向看,果然就见猪棚根下趴了两只老鼠,大个头,红眼睛,还一个背了另一个,就像一对老迈的夫妻。大家看它们,它们也看大家,小红眼睛转来转去的,仿佛在寻找逃跑的出路。
大家正不知如何是好,忽见父亲抄起一把铁锨,狠狠地就朝老鼠拍了下去。这一锨可真是拍得准,老鼠叫都没叫一声就伸了腿,仍是一个背着一个,只是身子变成了扁的,身子里的血流了一地。
大家看看老鼠又看看父亲的,一时间竟都有些傻,姐妹俩不自觉地手拉住了手,母亲无力地坐在了炕被上,三定则怔怔地站着,一动不动。大家奇怪着,这个铁锨都不大会用的人,是哪来的力气,哪来的准头啊!
父亲自个儿像是也有些发慌,扔下铁锨后退了两步,却又撞在了三定身上。待看清是三定,父亲才醒过神儿来似的嚷道,还怔着干什么,弄出去,快把它们弄出去!
李三定用一把铁锨将老鼠的尸首端出去了,他没有像别人家那样扔进河坑里,而是在河坑边上的一棵树下挖了个坑埋了。
后来的时间里一家人安静了许多,闷声不响地做着自个儿的事情,母亲没再阻拦父亲,父亲却也没再坚持洗刷抽屉。李三定挑的另一桶水倒进了水缸里,倒在盆里的水则喷洒了屋里、屋外的砖地。北房已被母亲和秋菊、秋月打扫得干干净净,她们还察看了李三定扫过的东房、南房,以及李三定堵过的老鼠洞。一切都没什么好挑剔的,让她们不满意的仍是院儿里的一堆抽屉,父亲虽没坚持洗刷,但里面许多该清理出去的东西仍原样装在里面,大家你一个我一个地往屋里搬时,秋月偷偷扔掉了两节废掉的手电筒电池,秋菊跟着扔掉了几根用完的圆珠笔芯,母亲也扔了一把断齿的木梳。母亲不仅由于木梳的损坏,还由于不想让父亲保留这种女气的东西,父亲的头发永远是一丝不乱的,这让她不由地跟这把木梳联系了起来,她不喜欢一个男人的头发一丝不乱,村里那些能干的男人,没有一个头发是一丝不乱的。但她们清除这些东西时都没吱声,后来父亲在簸箕里发现这些东西时也没吱声,仿佛是让那老鼠闹的,再也没精神去招惹对方了。让父亲稍感安慰的,是大家齐心协力,将各屋的家具统统擦洗了一遍,虽擦洗的都是表面,但多少是接近了他原来的意思了。不知是谁先干起来的,也由于一切都打扫完毕,家具上的尘土就显得碍眼的缘故。擦洗完了,大家脱着外面的脏衣服,父亲为大家打来了一盆热水。先由母亲洗起,依次地是秋菊、秋月、三定,都没什么话,但气氛已是缓和得多了。
午饭是秋菊、秋月做的,母亲是太累了,躺在炕上已经一声一声地呻吟起来了。听到呻吟声,父亲就心里一沉,想这下午的洗澡要少一个了。却没想到吃饭间,秋菊、秋月也表示不去洗澡了,话说得很轻,态度却十分坚决,理由也相当地不容置疑,她们说,现在全村人都在注意她们了,她们可不希望一个有文化有知识的父亲拖她的们的后腿,再说,大老远地跑到城里专为洗个澡,也太资产阶级享受思想了吧!父亲知道姐妹俩是不可能去了,便转过头去问她们的母亲。母亲端了只饭碗,手都有一点点抖了,她就那么抖着手问父亲,你看我这样子能去吗?
这样,刚刚缓和的气氛就又一次紧张起来了,大家都不由地意识到,原来,缓和不过是一种假象,不过是为了让对方顺从、达到自个儿的目的罢了!母亲和姐妹俩默默地埋头吃饭,仿佛在等待着父亲的爆发。
奇怪的,是父亲也只是埋头吃饭,并不说什么。
这时,李三定叭嗒叭嗒的吃饭声愈发地突出了。
有一刻,父亲忽然站了起来,将大家吓了一跳,一齐慌慌地去看他。却见他是奔了收音机去的,紧接着,收音机里传出了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的音乐。
这是吴菁华独舞的一段,悲伤,抑郁而又凄美。
父亲转回身看了三定问道,你呢,你去不去?
三定看看母亲和秋菊、秋月,说,她们都不去吗?
父亲说,甭管她们,就说你自个儿吧。
三定出乎大家意料地爽快地答道,我去。
父亲说,去就好,那就快点吃饭,吃完饭马上走。
父亲的语气是平静的,却也是冷漠的,少有的冷漠!他看也不看姐妹俩和她们的母亲一眼,她们几次看他他都没接她们的目光,就仿佛她们不存在一样。
母亲终于忍不住对秋菊、秋月说道,一年就这么一天,你们还是去吧。
秋菊、秋月还没答话,父亲便说道,不必了,有三定就够了,她们去不去的不碍事。
母亲说,你这什么意思嘛?
父亲不理她,顾自到仓房搬自行车去了。
秋月说,什么意思还不明白,我们哪有他那宝贝儿子重要,让他们李家的人去好了,去了就光宗耀祖了,去了三定赶明儿就飞黄腾达了。
母亲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你们不去就少说吧,拿你们当宝贝的时候忘了?
城里的澡堂子叫龙泉池,在城里最热闹的街上,从村里骑自行车,大半个小时就到。开始李三定不想坐父亲的车子,跟父亲这么身挨身地走上大半个小时,想想都怵得慌,上中学四年,他一直者是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路上的每一道沟坎每一棵小草他都是熟悉的。可是,父亲没有放过他,车子一出胡同父亲就说,上去上去!李三定吱唔着,我……我……父亲说,我什么,上去上去!
自行车是白山牌的,价格比飞鸽牌便宜了许多,车架子也不如飞鸽牌的结实,人坐上去颤颤的,就像一个大人骑在了一个小孩子身上,随时都要撑不住了似的。车是父亲去买的,他总是这样,既想有别人家没有的东西,又舍不得多花钱。买这车也有安抚秋菊、秋月的意思,父亲明确这车归秋菊、秋月所有,三定想骑要跟姐姐们说一声。四年中三定没骑过一次,也就从没跟姐姐们说过。两个姐姐也奇怪得很,家里地里的活儿一学就会,唯有这自行车总也学不会,路上没人还好,有人一准会冲了人撞过去。好歹她们也不大出门,偶而须要出门了两人就作伴步行。因此说是归她们所有,事实上只有父亲一个人骑它。开始倒有不少的人张口借过,问到父亲,父亲就说问秋菊、秋月去,问到姐妹俩,姐妹俩就说问我爸我妈去。这么推了几回,也就再没人来借了。车买了五六年了,现在哪哪都还亮闪闪的。
这样的车子骑在土路上,颤得就更厉害了,李三定坐在上面,无时无刻不担着心,稍感不妙,就会噌地跳到路面上。这时父亲就会喊,谁让你下去了?上来上来!李三定跳上去,父亲仍不放过地问他,谁让你下去了?好好的你下去干什么?李三定说,我怕……父亲说,你怕什么,我骑车还不怕呢你坐车怕什么?但再有不妙的时候,李三定还是不能听父亲的,还是忍不住要噌地跳下来。父亲就说,跳吧跳吧,再跳我就再不等你了。父亲是说到做到,下一次,他不但不等,反而骑得更快了。李三定就跟在后面追。追得快,父亲骑得也快,追得慢,父亲骑得也慢,有时眼看都要抓到车子了,父亲脚上猛一使劲,李三定就又被落远了。
路上拉土的人们见了,就奇怪地望他们。有好事的问父亲,是去洗澡吧?父亲含混地点着头,嗖地就过去了。别人就问这人,你怎么知道人家是去洗澡?这人卖弄地反问,今儿几呢?人们说,二十四啊。这人说,二十四什么日子?人们说,扫房日啊。这人说,扫完房呢?人们便答不出了。这人说,不知道了吧,洗澡啊!扫完房要洗澡,洗澡还要花两毛钱到城里的澡堂子去洗,除了李要强家,哪一家有这么干的?人们恍然着,却还是不明白地问,那他儿子为什么不坐车子为什么地下跑呢?这人便一指跑过来的李三定说,问他,你们问他呀。果然就有人去问李三定了,李三定跑得呼哧呼哧的,话还没答出来人却早跑过去了。这人又自作聪明地说,这都看不出来,不是儿子不想坐,是老子不想让坐呢。人们说,为什么呢?这人就说,你想啊,上了十年学的儿子,跟没上过学的人一样下地拉车,他李要强能甘心吗?
人们的话,父亲和儿子听一句漏两句的,也顾不得去在意,因为脚下的路愈来愈难走了,离村子愈远,路面变得愈低,两边反而高起来,就像走进了一条深沟里。要是到了夏天,一场雨就能把这深沟变成一条长河,且好些天河里的水也退不去,人们上工下工只好光了脚丫走来走去的;马车和人拉车呢,溅起老高的泥水不算,下面的车辙还又深了一层。人们都知道,这路实在不像个路了,但这是唯一通向城里的一条路了,不走它又能从哪里走呢。
有两次,父亲骑进了车辙里,父子俩一齐摔了下来,看看车子,车把歪了,车链子掉了,后面的车灯也磕下来了。不过这都是小事故,走这种路免不了的,正正车把,安上链子,把车灯装进口袋里,就又能上路了。
离村子远了,路上的人也没有几个了,有时很长的一段路,只剩了父子二人,还有天上的几只鸟儿,还有丁铃咣啷的自行车响。大约是太安静了,父亲也有些受不住了,有一刻他便问后面的三定,今后,你自个儿到底有什么打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