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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棋点头笑道:“正是,老夫方才听得分明,沈编修只是向李尚书请教湘州赋税的问题,这本是朝廷公务。至于人口与赋税的去向,沈编修只是稍作假设而已,并未提及湘王殿下半句,哪来的‘诬陷’?”
封棋一提,众人便不由回想:没错,沈栗只道那些人口能成军,却没直指军队就在湘王殿下手中,虽然这边鼓敲得咚咚响,众人都自然而然地觉得是湘王做了手脚,然而细究起来,温率还真就赖不上他。
今日这场口水战,先是诸位大臣教温率挤兑的无可奈何,如今好容易被沈栗翻了盘,自然轮到众臣挤兑温率了。
封棋起了头,众人便七嘴八舌议论:“可不是!沈栗也只是请教朝廷公务,这温长史急什么呢?”
“别是做贼心虚吧?”
“看着像!在下年轻时做过知县,也曾判过些案子。这做贼心虚的人确实是这样,稍有风吹草动就惴惴不安。”
平时众臣可不敢在皇帝面前如此“窃窃私语”,今日情况特殊,见邵英仿若未闻,众臣便安心放肆一回。
温率气苦。事到如今,他不辩,皇帝道他理屈词穷;他苦辩,众人又觉他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沈栗固然不曾直言湘王府,这口锅却已然扣到湘王头上。
沈栗微笑拱了拱手,一本正经道:“皇上,诸位大人,其实温大人如此惊惧,倒也无可厚非。毕竟,湘州乃是湘王殿下的封地,先皇又给了殿下专擅之权,那里的赋税出了问题,朝野难免会疑心湘王府。臣等固然相信湘王殿下,只恐天下人不信也。”
封棋已经与沈栗配合着挤兑过温率一次,此时虽不明沈栗之意,却也附和道:“的确,何况湘王府供奉都是由湘州赋税支取,温大人也是为王府声誉担忧。”
朝封棋点点头,沈栗正色道:“故此,依微臣之见,皇上应派能臣干吏至湘州,清查此事,以证湘王殿下清名。”
邵英心下大悦。湘王有专擅之权,故此朝廷很难插手湘州事务,如今征战在即,他正发愁对湘州的情况了解不足,沈栗这一提议,正好给了朝廷派人过去的理由。
“也好,就派……”邵英开始琢磨起人选。此时去湘州是很危险的,派谁去比较好呢?
“不不,”温率慌忙摇手道:“皇上,不可……湘王府可以自行查验此事……”
“诶,”沈栗笑道:“这是为了给湘王府正名之举,温大人何故推脱?事关湘州赋税,若由湘王府自纠自查,难免教人诟病。您方才提到先皇遗命,请皇上善待兄弟,如今湘王殿下眼看要被赋税之事拖累,被天下人议论,正是皇上一尽兄长之责,为湘王殿下出头的时候!”
沈栗!小贼!杀才!温率睚呲欲裂。
“不错!”邵英龙颜大悦。温率屡次提到先皇遗命来堵别人的嘴,如今沈栗偏用这个来堵温率的嘴。
皇帝心中解气,点头道:“皇弟与朕多年不见,山高路远,消息难通。想起父皇当日殷殷嘱托,岂不教人肝肠寸断。天下悠悠之口难禁,朕唯有派人尽快查清此事,为皇弟洗刷污名才是。至于人选……还需好生考量。温长史不必多言,就到这里吧。骊珠,吩咐御膳房,赐宴。”整了整袖口,径自起身离去。
太子向沈栗点点头,起身拉着一直缩在旁边一声不吭的湘王世子跟上皇帝。
温率还想说,一转眼散场了。谁还理他!
今日为辩驳之事忙乱一天,众人的体力和精力都损耗不小,如今好容易得胜,松一口气,只精疲力尽,饥肠辘辘。听闻皇上赐宴,心底顿时踏实,皇上还有心情留饭,可见不会再计较先时的“应对不利”了。
众位大臣都围向沈栗,少不得赞一声“年轻有为”。沈栗的初衷是为李意一搏,但大家都由此受益。其他日后再提,如今一句好话总要说得。
骊珠笑呵呵引着众人向偏殿去。温率狠狠瞪着沈栗,恨不能立时出手,教这恶徒血溅当场。温率当年跟着湘王四处征战,是个“马上文臣”,身手很不差,沈栗自知今日的仇怨结大了,此处虽是宫内,也需防范温率失去理智动手。
见沈栗警惕地盯着自己,随时欲召唤宫中侍卫,温率闭了闭眼,用力一拂袖,转身离去。
温率虽看着气势汹汹,其实心下却无比绝望。皇帝……还能放他回湘州吗?
沈栗摸了摸鼻子,转头见李意身形摇晃,忙上前搀住。
李意今日真有些顶不住。一时怕皇帝拿自己做挡箭牌,一时又怕沈栗应对的不好,反受了自己的连累,日后愧对礼贤侯府。别人都嫌天气寒冷,他反出了一身汗。
“好孩子,今日多亏你为外祖父解围。”李意感慨不已,随即严肃地拍拍沈栗的手道:“但日后绝不可如此!你可知若是辩驳失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外祖父已经老了,这官儿便是不做也罢,你却还年轻,若是为此耽误了前程却教老夫有何颜面去见你父亲?”
“叫我眼睁睁看着外祖父陷入窘境?便是父亲当面,也一定会同意我如此做的。”沈栗微笑,旋即又靠近李意,附耳道:“何况,外孙觉着,有个尚书外祖父挺威风的。”
李意大笑,使劲儿拍着沈栗的肩膀。
走在前面的官员向李意投来羡慕的目光。今日李意的官途是被沈栗硬拉起来的。当年也曾有人议论过,李意得了个便宜外孙,又将好好的嫡孙女许配出去,反挤得亲外孙没位置,都道李意糊涂。如今再看,这厮真是赚大了,亲孙子也不外如是。
“你需小心那个温率,”李意叮嘱:“当年跟随湘王左右,也算个人物。要谨防他狗急跳墙。”
沈栗低声道:“外祖父无需担心,今日之后,此人怕是不能随意行动了。”
“也是,湘州的问题暴露出来,皇上多半是不能继续容忍此人上蹿下跳了。便是不立即杀掉,也要看守起来。”李意旋即苦笑着摇头道:“便是连我这个户部老经历,都教他糊弄过去,若非你发现,朝廷这么多大臣,岂不叫湘州笑做痴傻!”
“外祖父才统领户部几年?何况若非外祖父领着户部大人们将湘州各年的账目写成条陈,我也看不出来。”沈栗分析道:“湘州方面的账目做的也算缜密,至少每年户部验查、核算的时候,账目应是平的,因此朝廷才一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然而人口、钱粮终归是教湘王府截取了,假账做的再好,也补不上窟窿。
一年两年天衣无缝,五年六年无人发现,湘王府以为这法子好,便放松警惕,引为成例。年年如此,怕是他们自己也没觉出,十几年过去,账目上的纰漏会如此巨大!”
第二百四十五章仇不过夜
邵英算是简朴的皇帝,饮食用度并不奢侈。当然,他继位时国库空虚,想靡费也没家底,如今国家刚刚缓过气来,又在准备着平定湘州,皇帝还需简朴下去。因此宫中赐宴的菜色,虽然较外边精致,却也没有什么可遇不可求的。
但赐宴的意义毕竟不同,有时甚至可以算是一种对臣子们的奖励。是脸面,是资历。
几个户部官吏喜形于色。他们本不是要员重臣,若非今日需要当场核算账目,被李意调来,以他们的品级,是没资格出入乾清宫的。今日这几位的经历可谓跌宕起伏,一波三折。先是得知宫中宣召时的兴奋与骄傲,然后就是办事不利的忐忑和恐惧,最后,则是沈栗妙手翻盘后那绝处逢生的狂喜。这菜色便是再简单,对他们来说也堪比龙肝凤髓,玉露琼浆。
然而令这几位下级官员奇怪的是,虽然在这场辩驳中朝廷大获全胜,皇帝也用御宴作为奖赏,但在座的几位大人,甚至于皇帝、皇太子,都没有什么喜色,反而个个面色凝重,心神不定。
那温率满面忧惧倒是预料之中的,他非但没能为湘州提高声望,获得有利局势,反而被发现了湘州赋税的漏洞,教沈栗压着话头,硬是给了皇帝派人插手湘州事务的机会。假使这人能回到湘王府,只怕也不好向他那主子交代。
至于湘王世子——此人已经来至景阳很长时间,然而他的存在感甚至不及几个湘王府属官,说起来,今日还是大臣们头一次在正式场合看到这位藩王继承人。湘王世子留给大臣们的印象是:胆怯畏缩,完全没有当年湘王的风采,较之一直“花名在外”的晋王世子也差得远——无论在湘王府还是在朝廷中,此人都是个傀儡胚子。
这二人如坐针毡便罢了,皇上及众位大人又是为什么不悦?
众人自然有各自的忧虑。
李意虽然被沈栗暂时解了围,但他心中清楚,湘州的账务有问题,而户部没有发现,在这件事上户部的确是失职的。尤其是,沈栗在短短时间之内,凭着户部拿出的结算条陈,就能发现账目有问题。这固然表现出沈栗的敏锐,同时也反衬出户部这些官员的疏忽。那条陈是自己领着户部官吏们亲自算出来的,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发现?
见自己手下的几个官吏还没事人一样,甚至颇有几分沾沾自喜,李意心中陡然升起怒意,狠狠瞪了几眼。回去定要好生教训这几个蠢材!还有其他各地的账目,也须重新核算,免得还有湘州这样的问题隐藏。
那两个翰林也颜色讪讪。骊珠去翰林院召人,沈栗原是被夹带来旁听的,他们两个才是来出力的。结果到了承乾宫,他二人只回答了几个有关湘州风物的问题,在这场争论中根本没能插上几句话。原还能用官低位卑来安慰自己,待沈栗顶上去,连这层遮羞布也没了。
几位阁老考虑的就更多些,尤其是首辅封棋。坐到阁老这个位置上,封棋倒不至于如那两个翰林一样,为了所谓颜面而耿耿于怀,他要关注的问题更多,考虑的更深远。这么多年来,湘州究竟隐匿了多少赋税和人口,如今已经是无法查清具体数量。沈栗方才估计的只是最小的可能,数目却已经很惊人了。
皇帝有向湘州下手的意图,甚至已经在暗中部署兵力,现今只有作为首辅的封棋才清楚具体细节。心情沉重地望向皇帝,这么多人力物力,若真的被用来组建军队,那么朝廷所要局势显然比先前预料的要严重的多,危险的多。之前做的准备,显然是不够的。
见封棋望向自己,邵英自是明白自己的老臣在担忧什么。封棋是担忧,邵英却是愤怒,在这种愤怒中,还微微夹杂着一些恐惧与后悔。
愤怒于湘王的不逊与野心,由账目上看,湘州从德彰三年就开始做假账,也就是说,从那年开始,这个皇弟大约已经彻底掌控湘州,并且准备造反了。若单论兵事,邵英不得不承认,湘王确实是稍优于他,乍然得知湘王可能还掌握着一支军队,邵英心急如焚。
若是继位时不那么顾及脸面,直接恁死这杀才就好了!邵英心中暗骂。当年玳国公曾经暗地里向他建议要斩草除根,邵英觉着先皇遗骨未寒,自己不好违背遗命,立时向兄弟下手,又担心言官们为此哭谏,到底拒绝了。果真是养虎为患,当年一杯毒酒就能解决的问题,如今却成了心腹之患。
沈栗出了风头,何宿是最不高兴的。何、沈二家的仇大了,何宿自然不会喜欢沈家的小辈出头。先时沈栗未出仕,何阁老自矜身份,不屑于理他。沈栗进了翰林院,何宿也没把他当回事。直到今日亲眼看见沈栗是如何“力挽狂澜”的,何阁老才觉着,需要压一压沈栗。
“沈编修果然是年轻有为,”何宿笑呵呵道:“老夫记得你进入翰林院才大半年吧?唔,较之许多老经历也不差分毫。”
听何宿一提自己的名字,沈栗就知道准没好事。果然,何宿的话音方落,沈栗就瞄到那两个翰林的眼睛要冒火。老经历?何宿口中的老经历指的不就是他们吗?
沈栗方欲开口,不防金阁老竟也插了一句:“何止不差分毫?依老夫之见,倒是有很多人及不上他,所谓锥处囊中,其末立见,来年升迁,少不得有此子一个。”
这个更厉害,不但两个翰林的眼发红,户部那几个品级较低的官吏也掩饰不住嫉妒之色了。
这小子真是好运,竟得了两位阁老青眼!听见没?作为今年新科的进士,都不用熬资历了,有两位阁老举荐,立时就要青云直上。
怎么回事,礼贤侯府与金家向来井水不犯河水,自己与金阁老也没有接触过,他怎么也开口了?
沈栗稍稍皱眉,暗暗思量,再次要开口,又教人截断了。
这回竟是皇帝:“两位爱卿说得是,沈栗已为东宫伴读多年,屡立功勋,原觉他年纪小,又没有出仕,才一直不曾封赏。夫有功不赏,为善失其望。既然他如今已经为官,在翰林院历练了大半年,今日又建功,总不能教他一直积攒下去,倒显着朕赏罚不公了。唔,今年就要封笔,不好立时升迁,明年吧,骊珠——”
任谁都听出皇帝的意思,骊珠笑应:“奴才在。”
“过了年记得提醒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