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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行志盯了沈栗一眼,沈栗哂然一笑。
胡三娘与姜寒心思转得快些,听出沈栗话外之意,俱都看向尤行志。
尤行志虎着脸,一眼不发。
“本官累了,”沈栗曼声道:“没空与这疯婆子打嘴仗,尤大人,给本官安排的房间呢?”
尤行志没好气道:“来人,带沈大人到客房。”
“慢着!”胡三娘拦道,转向尤行志,似笑非笑道:“这桩事该由女眷来安排的,大人只管交给奴家。”
尤行志知道姜家三人深恨沈栗,胡三娘此时揽事,定是想趁机害人,摇头道:“沈大人乃是本官贵客,不容慢待。”
胡三娘撒娇道:“大人也忒小看奴,放心,保管安排妥当。”
尤行志微微迟疑,他是不愿太过得罪沈栗的。这人才华横溢,湘王又急于得到火药配方,若沈栗甘心归附,日后少不得要同殿为臣。然而转念想到沈栗方才明里暗里挑拨是非,便觉着教胡三娘磨磨这位侯府子弟的脾气也好。有自己在,这女子也不敢下狠手。待沈栗知道厉害,自己再出面卖个人情便是。
“那就有劳三娘。”尤行志点点头,强调道:“要好生照料沈大人。”
“您就放心吧。”胡三娘笑道,睇着沈栗,不怀好意道:“沈大人,请吧?”
“三娘?胡三娘?”沈栗挑眉:“这位就是执龄州海寇牛耳的龙神娘娘?”
“不敢当,”胡三娘冷笑道:“在沈大人眼中,奴不过是个贼婆,伪神之妻而已。”
沈栗点点头:“你知道就好。”
尤行志苦心将他“请来”,自是不会令人伤他,故此心中犹有郁气的沈栗对胡三娘也不太客气。
胡三娘气结,好容易压下胸中邪火,怒道:“沈大人在迟疑什么?海上风凉,快随奴家走吧。”
沈栗扫了姜寒一眼,默然跟着胡三娘离去。童辞一直偷瞄胡三娘,此时回过神来,慌忙跟上。
“少爷,”童辞低声道:“这女子好似咱们来龄州路上碰到那个卖身的姑娘。”
沈栗回头,诧异道:“你认得出?”
当初沈栗只远远注意到那女子穿戴打扮不合身份,并未凑近端详她的面容,时日又久了,早记不清。
“认得出,”童辞道:“小人会些丹青之术,当日也曾仔细打量过那女子。所谓画匠画人只画皮,画师画人亦画骨,她虽换了衣装,这身骨肉却换不得。”
沈栗微微点头。据说善画人物者往往可敏锐洞察他人形貌骨骼,不是有些把握,童辞也不会轻易点出。
“当初在客店中见夫人卖身哭得可怜,我等还着人偷偷送去银两,可惜那人却不见了。”沈栗试探道:“夫人可知他去哪了?”
胡三娘回头娇笑道:“哦,当时是有个人鬼鬼祟祟地跟着奴,教奴心中惊怕,只好托尤大人处置了。却未见什么银子。”
沈栗默然。虽当时就料到那人必死无疑,然而如今切实听到死讯,仍是心有戚戚焉。
“说起来,奴有些手下明明跟着尤大人去的,方才却未见与你们一同回来,”胡三娘故作漫不经心道:“沈大人可见过吗?”
沈栗心下电转,目光闪烁道:“夫人怎不直接去问尤大人?”
见胡三娘咬唇不语,沈栗低声道:“夫人怕也觉出尤大人不可信吧?”
“住口!”胡三娘怒道:“奴与尤大人积年交情,却由不得你轻易挑拨。不说便罢!”
沈栗曼声道:“海寇么,原砍杀官兵时还见了不少,离开时他们与尤大人的手下们落在后边,再赶上来时,就只见尤大人的手下了。”
注意到胡三娘的呼吸猛然急促了几分,沈栗轻笑道:“尤大人既容在下与夫人讲话,想来是不怕您从在下这里听书什么的。也是,想来这船上已经没有几个海寇了吧?”
舱内昏暗,胡三娘持灯的手猛然颤了几颤。
“看来这砧上鱼肉非止在下一人。”沈栗轻笑道。
胡三娘回头怒视沈栗。
“识时务者为俊杰,夫人还是忍了吧。”沈栗悠然道:“看来您与尤大人交情颇深?他总不会亏待您不是?”
胡三娘双目泛红,抬手要打。
“您说,如今是我这个握着火药配方的东宫辅臣对尤大人比较重要呢还是一个失去了手下的女海寇对他重要?”沈栗快速道。
胡三娘举着的手挥了一挥,到底没打下来,冷笑道:“沈大人堂堂男子,何必学这小妇口舌样,没得教人耻笑。奴家不听尤大人的,难道听你挑拨?”
沈栗但笑不语。
胡三娘若没有听进他的话,方才那一巴掌为何要收回去?
看来这女子与尤行志的同盟确实存在裂痕,与其说相互合作,倒不如说是在相互利用,而如今站在上风的显然是尤行志。
沈栗微微垂目,这女子能在海寇窝里挣出来,除了被海龟营救的好运气,其野心也不小,显然尤行志不会太喜欢这种野心。
胡三年气咻咻将沈栗二人引至船舱下层,顺手拉开一道门,轻笑道:“二位,地方到了,请吧。”
童辞顿时大怒,讥讽道:“夫人待客果然周到。”
此时船舱下层通常不用来住人,而是多用来储物,或作隔水层。这里阴暗潮湿,哪里是人待的地方。
沈栗倒未觉愤怒,他将姜寒送到狱中,又搅了胡三娘劫法场,有这个待遇,怕是还要感谢尤行志先警告过胡三娘。
如今姜寒怕是还没意识到自己已被灌了毒药,否则哪怕有尤行志震慑,姜家姐妹也会跳脚的。
“还要多谢夫人款待。”沈栗迈步进去,打量一番,轻笑道:“不过这房间缺少桌椅床铺,也无灯台茶盏,本官自幼身体虚弱,方才又吹了冷风,怕是要病了。”
胡三娘翻了个白眼,哼道:“奴自是不会慢待大人的,且稍待片刻,奴这就吩咐下去。”
“有劳。”沈栗不在意道。
胡三娘忍着气,顺脚将童辞踹进去,哐当一声将门关上,随即门后响起锁钥声。
童辞一咕噜翻身起来,扑到门前使劲推了推,没有推动,泄气道:“少爷,他们这是要将咱们关起来。”
船舱里漆黑一片,沈栗站在原地负着手道:“阶下之囚而已。”
童辞默然,半晌轻声问:“少爷,您真的打算投湘王。”
“投湘王?太子怎么办?礼贤侯府怎么办?”沈栗嗤笑道:“拙荆为在下生下儿子,我还没看着一眼呢。”
第三百一十九章挫折
童辞涩然道:“但如今我等被拘在海上,可谓插翅难飞。”
沈栗沉默良久,幽幽道:“别说投靠湘王,只要在下这张脸出现在湘王府,那边能做的文章就多了!我沈家九族覆灭,东宫也会为人所攻讦……无论如何,在下都不可以活着与湘王相见!”
可想而知,沈栗前脚踏进湘王府,后脚湘王就会对朝廷宣称沈栗另投明主了!
至于沈栗是否真的投降,他已经身在湘王府,谁能说得清?谁能替他辩白?
这一巴掌狠狠扇在朝廷脸上,任谁都忍不得。
哪怕皇帝一向信任礼贤侯府,也要拿沈家祭旗。
沈家当年虽与族人分了宗,但开国之后绵延三代,如今第四代都降生了,父族、妻族、母族,上上下下几百条人命,沈栗哪里担得起?
何况他的长子才刚出生。沈栗活了两辈子才得了这么个小东西,连一面都没见着。
除了天生冷心冷肺,但凡遇到危险,天下的父母都是恨不得用自己的命来填孩子的命的。单为保护那个宝贝,沈栗也不允许自己有半点成为叛臣的可能。
再有,东宫出了个叛国的辅臣,太子用人的眼光也会被人质疑。二皇子窥伺已久,一定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沈栗从十一岁就开始了伴读生涯,这么多年过去,说视太子为朋友算是笑话,君臣默契总是有几分。这位殿下对他也确实算得上优厚,这年月,想找个好主公也不太容易,以沈栗的脾性,也不会愿意给太子带去麻烦。
怅然叹息,沈栗低声喃喃:“在进入湘王府之前……”
童辞猛然倒抽一口凉气。原来少爷不是不抵抗,他只是要在这段去往湘州的路程中寻找逃脱的机会,倘若在抵达湘王府前仍未能如愿……童辞只觉耳边嗡嗡直响,若是少爷要以死明志,我要跟随吗?啊,我对湘州没有用处,到时气急败坏的尤行志是不会留着我的!
可我……童辞怔怔地想,苟且偷生这么多年,死活倒也不甚在乎,可我还有未竟之事……
童辞在这边为生死而苦恼,沈栗站在黑暗中,却觉满腔愤懑无处发泄。
这是他自穿越后遇到的最大一次挫折!
人生在世,总会有遗憾,区别不过多少而已。中年回首,往往会感叹当初我若如何现在又当如何如何等等。然而当时年少,哪里看得清前路?更别提到老年,总有那么一两件事,一旦想起便教你痛彻心扉,恨不能捶胸顿足,甚至连想都不愿想起。
沈栗此生一直致力于规避这种遗憾。他自谓没有太大的野心,没觉着自己比古人优秀到哪里,也没觉着一朝穿越就能威震四海。不过是活的认真、努力,想要这辈子过的圆满些,少留些遗憾。
他这些年苦心经营,家族、前程、朝廷,力求事事妥帖,但凡不是恨他到咬牙切齿的敌人,提起他来少不得要赞一声“好”。
别人只看沈栗锐意进取,圣眷优容,才能、运气都占上乘,似乎无往不利,却不见他活的仔细。
然而如今他却被这尤行志逼到墙角,甚至生命都要受到威胁。
这杀才想要在离开龄州前搅混水,于是挑唆麻高义闹事,帮着海寇劫法场,虽然在沈栗的打击下没有闹出大乱子,但龄州确实动荡不安了一阵;这杀才想劫走沈栗,带走姜寒,固然沈栗小心谨慎,甚至后来明明已经猜出尤行志是故意设计引他过来,他也不得不来。
他到底还是没能救出古冰容,到底被尤行志困住,至于姜寒,虽然此人必死无疑,却到底没有死在法场上。
尤行志想做的事,如今虽然都打了折扣,却也算是成功了。
“固然是尤行志在本官还未进入龄州之前就步步设局,”沈栗郁郁道:“也是本官太过疏忽,才有今日之祸。”
童辞摇头道:“大人来龄州是奉皇命来襄助于大人筹谋海贸事宜的。缁衣卫千户尤行志作乱,有缁衣卫容留贼奸之过,有布政使司检视不力之过,有提刑按察司督查不严之过,唯独大人无错。”
说起来,沈栗是受害者。他是暂代市舶司副提举,手上并无多大权利。想叫个差役帮忙,都得经过州府同意才行。就这样还辗转腾挪,接连破坏了尤行志的算计,已是竭尽全力了。若是单指着龄州地方,如今还指不定是什么局面呢。
如今龄州有乱却非大乱,姜寒、麻高义这些蟊贼已现了原形,海寇入城也未造成太大破坏,应如是只需打扫战场即可。市舶司步入正轨,海贸事也兴旺起来。沈栗该做的能做的都已做到。
唯一不妥当的,恰是沈栗自己。
沈栗不语,暗暗将尤行志、姜氏、胡三娘的名字在牙缝间咀嚼一遍,忽轻声笑道:“不过你死我活而已。”
童辞不觉激灵灵打了个冷颤。
他未从沈栗的语气里听出多少颓丧之意,却感到有那么点咬牙切齿的愤恨。
不一时,有人过来给他们添置了桌椅床铺,油灯、饭菜也送过来。几个人也不说话,只管低头做事。
童辞掀开食盒,见其中不过是青菜豆腐,不觉暗暗皱眉,伸手欲端出来,刚碰到盘碗,顿时叫出来:“怎么是凉的?”
这屋子阴冷潮湿,终日不见阳光,端来的饭菜又是凉的,摆明了是教人受罪。
童辞跟着沈栗做事,养出了些侯府门人的脾气,又觉沈栗如今无人服侍,只有自己在近前,少不得要为少爷出头。遂不满道:“礼贤侯府门下,不是鼠雀之辈,尤大人若有意折辱,不妨立时派人砍杀!”
童辞却不怕对方翻脸伤人。尤行志的意思很明白,还指着将沈栗献给湘王以求晋身,自己略微争执一番,也不会有丧命的危险。
果然,领头的那人脸上抽了一抽,目露凶光,却没有出言争论。
沈栗过来看了看,轻笑道:“先生怕是怨错了人。这大约不是尤大人的意思,而是胡三娘的安排。”
那人扭过头去。
“有尤大人的吩咐,胡三娘不敢对我等动手,只好在衣食上苛待一些,算是出口闲气。”沈栗笑道:“不教这位兄弟为难,冷饭冷菜,本官可以不计较,但这室阴寒,本官身子骨不好,须得填个炭盆。”
那人憋着气道:“没有。”
“那就去找!”沈栗哼道:“否则……此去湘州路途遥远,足够本官饿死自己。”
童辞惊奇地看着沈栗。那些人可能会觉得沈栗是带着勋贵子弟的骄奢脾性,他却知道少爷起码不会为了添置个炭盆就以死相胁。
话说,自从上了这条船,少爷一会儿对胡三娘嚼老婆舌挑拨离间,一会又叫嚷自己身娇体贵须得小心保养,这不要脸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