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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宣的左顾右盼,很快引来了关注。贵宾席上,有人将目光朝他投过来,隐隐夹杂着几分期待的意味。那人也是熟悉的,作为刘守义请来的五老之一,叫做谢榛。
原本就觉得是很熟悉的名字,许宣觉得似乎在哪里听到过。事后回忆起来,作为明代的“后七子”复古运动的布衣领袖,谢榛在文学史上是有着赫赫之名的。当然,即便再有名,那也是身后的事情了,眼下更多的大抵还是不得志。
谢榛不时朝许宣看过来,见到他一直无所事事的样子,微微皱起眉头。严知礼注意到他的举动,目光跟随着落在许宣的身上。互相交谈了一阵,随后大概是知道了许宣的身份,那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就有些变了。
似笑非笑的……
吃味的目光带着几许挑衅,在他一个上位者眼中出现,显得有些古怪。因此就更清楚地知道,眼下这位才到任的知县,对于自己是抱着极大恶意的。
于是也就似笑非笑的回望过去了。
那边又瞟了他一眼,随后就不再理会他。终究是一个小人物,在作为知县的严知礼眼中,大抵觉得随手就能碾死。
黄于升耷拉在桌上,表情很有些纠结。今日家里面对他是寄予厚望了,若是真的写不出东西,有些不好交代。先前还想着许宣若是能够帮帮忙,那么事情就简单。但是对于自己的要求,对方既然一口回绝,除了在心中抱怨许宣不仗义之外,也没有别的办法。
如果不是先前严知礼的那个眼神,许宣还真的不准备帮他。但是这个时候,觉得有必要做些什么了。
“黄兄,可是还不曾有头绪?”
微微咳嗽了一下,黄于升“噌”地一声弹起来:“汉文?”声音里带着几许哀求:“十两,不一百两……”
说得好像自己很穷似的。
许宣微微撇撇嘴,随后身子靠过去,在黄于升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了几句。
声音才堪堪传过去的时候,黄于升的身子猛得一僵。灯火之中,他的脸上明显流露出几分愕然的情绪。许宣身子朝后靠了靠,随后拍了拍他的肩膀,才有些回过神来。愕然的表情还未曾消去,随着许宣的接下来的耳语,表情变得越发夸张了。
“啪嗒。”
手稍稍软了一下,毛笔在空中翻转了一个弧度,落在地面之上发出的有些突兀的声音。身边的读书人们将目光探究的目光投过来,黄于升才浑浑噩噩地弯腰将笔重新捡起来。
远一些的地方,许安绮疑惑的偏了偏脑袋。
虽然表面上做出对许宣有些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她的目光还是有意无意地会朝许宣看过去。这个时候,许宣同黄于升的交谈自然落在少女的眼中,随后的反应便是伸手顶了顶一旁的许安锦。
许安锦也在做着一首诗。相对于许安绮的陌生而言,她倒是经历惯了与之类似的场合。原本对诗词之类的东西也保持着一定喜好,因此这个时候心痒难耐之下,也就提起笔来凑着热闹。刚想出比较满意的句子,身子被许安绮碰了一下,笔尖一抖,在纸页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她皱了皱眉头。
“妹妹……”
口中稍稍责备了一句。
“姐姐,你看汉文……在做什么?”
“不是说不关心他的么……”许安锦口中稍稍嘟囔了一句,随后漫不经心的朝那边看了一眼。
恰好见到黄于升失手将笔掉落的场面。
随后二人面面相觑,古怪的对视起来。她们身边的地方,方元夫突然“嘿”了一声。许安绮朝他疑惑的看了一眼,他也没有说话。不过因为对事情有了一些猜测,低下头写着自己的诗词时,嘴角牵扯出一抹古怪的笑意。
……
“就这样……”许宣终于将话说,随后伸手又在黄于升的肩膀上拍了拍:“写吧。”
黄于升的目光怔怔地落回纸页之上,下意识地得在砚台上舔了舔笔尖,但是随后落笔的当口,还是有些迟疑了。
“汉文、汉文……这个不太好吧。”声音紧张地说了一句。
“你不是要写一首好诗词么,这个应该够用了罢。”
“是想写一首好诗词没错,但是、但是……”黄于升吞吞吐吐了一番之后,表情几乎要哭出来了:“这也太过分了一些吧。”
“呵,爱写不写……”
许宣笑了笑,随后便不再理会他了。
黄于升在灯火之看看四周,随后咬紧牙关,做了一番巨大的努力之后,终于在纸上写下第一句。剧烈起伏的情绪自动作上反应出来了,原本的横平竖直变得有些歪歪扭扭的。
许宣看着他的动作,咧嘴一笑。
……
程子善面无表情地将最后一个字写完,随后搁下笔。经历了一些事情,对于这种舞文弄墨的事情,已经不如曾经那样上心了,眼下更多的重在参与的意味。写诗的过程里,他一直在关注着许宣的举动,片刻之前所见到的还是抓耳挠腮的黄于升,眼下正在纸页怪异的挥洒着。那样的僵硬的姿势,显然并不是因为思路不畅造成的。那么……
他看了黄于升身边的许宣一眼,露出几分若有所悟的表情。
……
颤颤巍巍地写完最后一个字,黄于升狠狠地出了一口气,眼下虽然写出了东西来了,但是心中的紧张其实更甚。这样之后,看着许宣的表情就有些复杂了。
时间到得这个时候,陆陆续续不少人都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作品。诗作很快被收上去,有些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稂莠不齐的作品被分成几部分,作为评委的谢榛、严知礼等人各自负责其中的一块。先将一些好的挑出来,做进一步的筛选。第一轮的比试随后就面临着结果,几人都是这方面的行家,是不是好诗,只要看上几眼就能够做出定论的。
严知礼不断翻阅着眼下书生士子们的诗词作品,偶尔点点头,大概是遇到了不错的诗词。若是皱了眉头,就应该就昭示着诗作入不了眼。而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面无表情的模样。
书生们能够从他的表情上直接读出来的东西,也就这些了。因此心中都有些紧张和忐忑。而相较而言,谢榛几人的表情就波澜不惊了很多,无论作品好坏,在他们的脸上都看不出太多的反应。
其间严知礼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茶,随手就要将茶碗搁在一旁的桌几上。便在这时候,落在纸页间的目光猛地一凝,下意识的抬眼朝四下的书生士子们看了看。茶杯在他的手中狠狠的顿了顿,一些茶水溅了出来。过得片刻,他才有些迟疑地将杯盏放下来。重新落回纸页间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凝重了。
“姐姐啊,今日是白来一趟了……那个家伙根本不曾写东西。”少女同身边的许安锦小声地说这话,声音里带着几分嗔怪的意味。
“好呢,你终于承认是因为许宣过来的。”
“才不是……”这样的辩解其实自己都有些不相信,随后她稍稍转移了话题:“不过,这是一个多好机会啊。若是真的写出好东西,随后的童试里,那肯定会方便很多。”
许安锦看了看许宣一眼,其实也有些疑惑,随后说道:“哪里知道他如何想的。”声音说到这里,似乎注意到什么异常的情况,因此稍稍顿了顿:“那边严大人是怎么了?”
四下突然安静下来。
很多人注意到严知礼的目光在那纸页前停留的时间有些过于长久了。先前即便再好的诗词,他也不过多看上几眼,哪里如眼下这般,似乎有些移不开。
其他的几组诗词,一些好的作品已经完成了筛选。谢榛好整以暇的冲严知礼偏头看了看:“如纪啊,如何了?”
对于谢榛的话,那边似乎不曾听到一般。
“如纪?”谢榛又提醒了一句,好奇地看了一眼严知礼身前的纸页,眼神登时就如同被吸引住了一般……随后身子慢慢地朝那边靠。
众人面前,于是出现了这样的一幕——原本长者风范十足的谢榛居然以一种古怪的姿态朝严知礼靠过去,身上倾斜了很大的距离,脖子伸的很长……
程子善“呵”地笑了一声,身边一个读书人有些不解其意地看了他一眼。
黄于升在灯火之中,伸手掩住脸。原本对于那首词就已经有了一定的判断,这个时候,严知礼、谢榛等人的反应不过是进一步佐证了他的猜想罢了。
肯定是自己写的那首……不可能不是。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想法,那边严知礼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
“人生若只如初见、人生若只如初见呐……啧。”有些叹息的咂摸了一句,目光终于从纸页间移开:“不曾想到,才刚刚开始,就遇到如此出彩的作品……茂秦公,这徽州府真是有人才的。”
谢榛这个时候也调整好了情绪,不过他的目光落在纸页间的那个落款上,显得有些疑惑。
黄于升?
一点印象都没有。
……
“黄于升……哪位高贤?”严知礼目光落朝四下看了看:“让本官认识一下。”
他的话音落下,书生士子里响起了切切私语的声音,但是并没有人站出来。
“黄于升,可在?”严知礼疑惑地又问了一句。
人群的视线落在纷纷朝一个方向看过去,黄于升尴尬地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之中。茫然无措得朝许宣看了一眼,表情上带着几分苦意。随后忐忑地站起身,冲严知礼长辑以礼:“末学后进黄于升,见过严大人。”
严知礼笑着看了他一眼,余光也落在一旁的许宣身上,那边书生眼下正在笑,笑容变得有些古怪。随后也不再管他了。
“你便是黄于升。好、好……这首词作得真好。”严知礼冲他微微颔首:“你且过来。”
黄于升下意识地看了许宣一眼,这个时候心中即便一万个不愿,也没有拒绝的可能。那边许宣冲他比划了一个“加油”的口型,挺讨厌的。
紧接着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走到贵宾席的地方。那边他爹已经在叫了:“升儿、升儿……”
黄于升将脸别过去,这样的叫声,让他原本就紧张的情绪变得更加严重了。
严知礼又打量了他一番:“这一轮的比试,你算是拔了头筹……”他说着朝身边的谢榛等人看了看:“想必茂秦公也是这样的意思。”随后伸出指头在纸页上点了点:“啧……木兰辞。”
“你写的词,你来念诵一下,叫众位也听一听你的佳作。”
在严知礼这里,大概觉得这样一首词感情丰沛的词作寄语了作者很深的情感,因此需要本人来读,才能更加彰显意境。
黄于升呐呐的接过纸页,捧在手里,随后目光又朝许宣看了看。那边程子善注意到他的举动,又摇头笑了笑。有些事情,已经很明显了。
灯火之下,黄于升看了严知礼一眼,那边冲他投来鼓励的目光。他咬咬牙,将头低下来。
“人、人生若只如初见……”
声音并不流畅,但是在众人听来,大概也觉得是紧张的情绪更多一些。一句出来之后,一种带着淡淡怀旧和感伤的气氛便轰然弥漫开了。虽然黄于升的朗读显得有些寒碜,但是其间的意境自是遮掩不住的。
“何事秋风悲画扇、悲画扇……”吞吞吐吐的声音在继续着,人们的情绪被切割得零零落落,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读法实在断得厉害,另一方面语句中的某种意蕴代表着人在某种情况下茫然的心境。
两情相悦本是人生的美好事情,恨不能暮暮朝朝。然而人生中不如意的事情终究有很多,相逢所代表着的或许就是有朝一日的离别。如若知道迟早分离,倒不如保持初见时的那种若即若离的美好。
先前写下这些句子,也只是按部就班地抄下来,到得此时再次重读的时候,即便是黄于升,也慢慢地沉浸在这种被自己在纸页间铺垫出来的氛围当中。
几缕让人心碎的温暖,几分让人落泪的惆怅。
人生如初见,当时间静静流逝,当世事如轮辗过心房,还能保持着初见时的激情与真挚,这是一种美好得有些疼痛的境界。
“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心人易变。”虽然还有着某些疏离,但是声音终于开始流畅起来。
“骊山语罢清宵半,夜雨霖铃终不怨。”
“何如薄幸锦衣郎,比翼连枝当日愿。”
声音最后落下来,黄于升体味着那种淡淡的忧愁,目光久久无法从纸页之间移开。心中的震撼也进一步清晰起来了。
这是他做梦都写不出来的句子,许宣当时在他的身边,都不曾专心眼下的比试。自己也都不知道他念出这些诗句,到底出于什么样的心态。对方就那般四下里看看,随口就吟了出来。
巨大的荒谬感眼下将黄于升整个人笼罩起来。一方面他能够理解许宣的诗才,毕竟他曾经就写过很好的诗词。但是另一方面,对于对方以一种游戏的姿态和如此美好的句子,在他心中造成震撼也是不言而喻的。
四下里没有声音,即便黄元夫念地很糟糕,但是字句间唤起的情绪依旧排山倒海的朝席卷了心头。
许安锦怔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