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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算他下手甚轻,每一招都未使力。但饶是如此,当晚韦小宝睡在床上,只觉自头至腿,周身无处不痛,这大半天中,少说也挨了四五百下。他躺在床上,只是暗骂:“老乌龟,打了老子这么多下。明日老子打赢了小玄子,老乌龟,你就向我磕三百个响头,老子也决不跟你学功夫了。”
次日上午,韦小宝赌完钱后,便去跟小玄子比武,眼见他又换了件新衣,心道:“你这小子,天天穿新衣,你上院子嫖姑娘吗?”妒意大盛,上手便撕他衣服。嗤的一声响,将他衣襟撕了一条大缝,这一来,可忘了新学的手法,给小玄子一拳打在腰里,痛得哇哇大叫。小玄子乘机伸指戳出,戳中他左腿。韦小宝左腿酸麻,跪了下来,给小玄子在后一推,立时伏倒。小玄子纵身骑在他背上,又制住了他“意舍穴”,韦小宝只得投降。
他站起身来,凝了凝神,待得小玄子扑将过来,便即使出那招“仙鹤梳翎”,去切对方手腕。小玄子急忙缩手,伸拳欲打,这一招已给韦小宝料到,一把抓住他手腕,扭了过来,跟着以左肘在他背心急撞,小玄子大叫一声,痛得无力反抗,这一回合却是韦小宝胜了。
两人比武以来,韦小宝首次得胜,心中喜悦不可言喻。他虽在扬州得胜山下杀过一名军官,在宫中又杀过小桂子,但两次均是使诈。他生平和人打架,除了欺侮八九岁的小孩子战无不胜之外,和大人打架,向来必输,偶然占一两次上风,也必是出到用口咬、撒泥沙等等卑鄙手段。至于在小饭店桌子底下用刀剁人脚板,其无甚光彩之处,也不待人言而后知。
以真本事获胜,这一役实是生平第一次。他一得意,不免心浮气粗,第三回合却又输了。
第四回合上韦小宝留了神,使出那招“猿猴摘果”,和对方扭打良久,竟然僵持不下,到后来两人都没了力气,搂住了一团,不停喘气,只得罢斗。小玄子甚喜,笑道:“你今天……今天的本事长进了,跟你比武有些味道,是谁……谁教你了?”韦小宝也气喘吁吁的道:“这本事我……我早就有的,不过前两天没使出来,明儿我还有更……更加厉害的手段,你敢不敢领教?”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自然要领教的,可别是大叫投降的手段。”韦小宝道:“呸,明天定要你大叫投降。”韦小宝回到屋中,得意洋洋的道:“公公,你的大擒拿手果然使得,我扭住了那小子的手腕,再用手肘在他背上这么一撞,这小子只好认输。
”海老公问道:“今日你和他打了几个回合?”韦小宝道:“打了四场,各赢两场。本来我可以赢足三场,第三场太不小心。”海老公道:“你说话七折八扣,倘若打了四场,你最多只赢一场。”韦小宝笑了笑,说道:“第一场我没赢。第二场却的的确确是我赢了,若有虚言,天诛地灭。第三场他不算输。第四场打得大家没了气力,约定明天再打过。”海老公道:“你老老实实说给我听,一招一式,细细比来。”韦小宝记心虽好,但毕竟于武术所知太少,这四场一招一式如何打法,却说不完全,他只记得第三场取胜的那一招得意之作。可是海老公偏要细问他如何落败。韦小宝只想含糊其辞的混了过去,最后总是给逼问到了真相。小玄子用以取胜的招式,海老公一一举出,便如亲见一般,比之韦小宝还说得详尽十倍。他这么一提,韦小宝便记得果是如此。
韦小宝道:“公公,你定有千里眼,否则小玄子那些手法,你怎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海老公低头沉思,喃喃道:“果真是武当高手,果真是武当高手。”韦小宝又惊又喜,道:“你说小玄子这小子是武当派高手?我能跟这高手斗得不分上下,哈哈……”海老公呸的一声,道:“别臭美啦!谁说是他了?我是说教他拳脚的师父。”韦小宝道:“那么你是什么派的?咱们这一派武功天下无敌,自然比武当派厉害得多,那也不用说啦。”他还不知海老公是何门派,便先大肆吹嘘。海老公道:“我是少林派。”韦小宝大喜,道:“那好极了,武当派的武功一遇上咱们少林派,那是落花流水,夹着尾巴便逃。”海老公哼的一声,说道:“我又没收你做弟子,你怎么能算少林派?”韦小宝讪讪的道:“我又不说我是少林派,我学的是少林派武功,那总不错罢?”海老公道:“小玄子使的既是武当派正宗擒拿手,咱们便须以少林派正宗擒拿手法对付,否则就敌他不过。”韦小宝道:“是啊,我打输了事小,连累了咱们少林派的威名,却大大的不值得了。”少林派的威名到底有多大,他全然不知,但如自己跟少林派拉扯上一些干系,总不会是蚀本生意。
海老公道:“昨天我传你这两手大擒拿手,本意只想打得那小子知难而退,不再纠缠不清,你便可以去上书房拿书。可是眼前局面有点儿不同了,这小子果是武当派嫡系,这一十八路大擒拿手,便须一招一式的从头教起。你会不会弓箭步?”韦小宝道:“弓箭步吗,那当然是弯弓射箭时的姿式了。”海老公脸一沉,说道:“要学功夫,便得虚心,不会的就说不会。学武的人,最忌自作聪明,自以为是。前腿屈膝,其形如弓,称为‘弓足’;后腿斜挺,其形如箭,称为‘箭足’,两者合称,就叫做‘弓箭步’。”说着摆了个“弓箭步”的姿式。韦小宝依样照做,说道:“这有什么难哪?我一天摆他个百儿八十的。”
海老公道:“我不要你摆百儿八十的,就只要你摆一个。
你这么摆着,我不叫站起来,你可不许动。”说着摸他双腿姿式,要他前腿更曲,后腿更直。韦小宝道:“那也挺容易呀。”可是这么摆着姿式不动,不到半炷香时分,双腿已酸麻之极,叫道:“这可行了罢?”海老公道:“还差得远呢。”韦小宝道:“我练这怪模样,又管什么用?难道还能将小玄子打倒么?”海老公道:“这‘弓箭步’练得稳了,人家就推你不倒,用处大着呢。”韦小宝强辩:“就算人家推倒了我,我翻个身便站起来了,又不吃亏。”海老公缓缓点头,不去理他。
韦小宝见他点头,便挺直身子,拍了拍酸麻的双腿。海老公喝道:“谁叫你站直了?快摆‘弓箭步’!”韦小宝道:“我要拉尿!”海老公喝道:“不准!”韦小宝道:“我要拉屎!”海老公道:“不准!”韦小宝道:“这可当真要拉出来啦!”海老公叹了口气,只得任由他上茅房,松散双腿。
韦小宝人虽聪明,但要他循规蹈矩,一板一眼的练功,却说什么也不干。海老公倒也不再勉强,只传了他几下擒拿扭打的手法。拆解之时,须得弯腰转身、蹲倒伏低,海老公却不跟他来这一套,只是出声指点,伸手一摸,便知他姿式手法是否有误。
次日韦小宝又去和小玄子比武,自忖昨天四场比赛,输了两场,赢了一场,今日多学了许多功夫,自非四场全胜不可。哪知一动手,几招新手法用到小玄子身上之时,竟然并不管用,或是给他以特异手法化解了开去,一上来两场连输。
韦小宝又惊又怒,在第三场中小心翼翼,才拗住了小玄子的左掌向后力扳,小玄子翻不过来,只得认输。韦小宝得意洋洋,第四场便又输了,给小玄子骑在头颈之中,双腿挟住了头颈,险些窒息。他投降之后,站起身来,骂道:“他妈的,你……”
小玄子脸一沉,喝道:“你说什么?”神色间登时有股凛然之威。韦小宝一惊,寻思:“不对,这里是皇宫,可不能说粗话。茅大哥说,到了北京,不能露出破绽,我说他妈的粗话,便露出了他妈的破绽,拆穿了西洋镜。”忙道:“我说我这一招‘他妈的’式打你不过,只好投降。”小玄子脸露笑容,问道:“你这招手法叫做‘他妈的’?那是什么意思?”
韦小宝心道:“还好,还好!这小乌龟整天在皇宫之中,不懂外边骂人的言语。”便胡诌道:“这式‘蹋马蹄’本来是学马失前蹄,蹋了下去,教你不防,我就翻上来压住你。哪知你不上当,这‘蹋马蹄’式便用不出了。”小玄子哈哈大笑,道:“什么蹋马蹄,就是蹋牛蹄也赢不了我。明天还敢不敢再打?”韦小宝道:“那还用说,自然要打。喂,小玄子,我问你一句话,你可得老老实实,不能瞒我。”小玄子道:“什么话?”韦小宝道:“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高手,是不是?”小玄子奇道:“咦,你怎么知道?”韦小宝道:“我从你的手法之中看了出来。”小玄子道:“你懂得我的功夫?那叫什么名堂?”韦小宝道:“那还有不知道的?这是武当派嫡传正宗的‘小擒拿手’,在江湖上也算是第一流的武功了,只不过遇到我少林派嫡传正宗的‘大擒拿手’,你终于差了一级。”
小玄子哈哈大笑,说道:“大吹牛皮,也不害羞!今天比武,是你赢了还是我赢了?”韦小宝道:“胜败兵家常事,不以输赢论英雄。”小玄子笑道:“不以成败论英雄。”韦小宝道:“输赢就是成败。”他曾听说书先生说过“不以成败论英雄”的话,只是“成败”二字太难,一时想不起来,却给小玄子说了出来,不由得微感佩服:“你也不过比我大得一两岁,知道的事倒多。”
他回到屋中,叹了口气,道:“公公,我在学功夫,人家也在学,不过人家的师父本事大,教的法子好。”他不说自己不成,却赖海老公教法不佳。
海老公道:“今天定是四场全输了!浑小子不怪自己不中用,却来埋怨旁人。”韦小宝道:“呸!那怎么会四场全输?多少也得赢他这么一两场、两三场。我今天问过了,人家的师父的的确确是武当派嫡传正宗。”海老公道:“他认了吗?”语调中显得颇为兴奋。韦小宝道:“我问他:‘教你功夫的师父,是武当派的高手,是不是?’他说:‘咦,你怎么知道?’那不是认了?”
海老公喃喃的道:“所料不错,果然是武当派的。”随即呆呆出神,似在思索一件疑难之事,过了良久,道:“咱们来学几招勾脚的法子。”
如此韦小宝每天向海老公学招,跟小玄子比武。学招之时,凡是遇上难些的,韦小宝便敷衍含糊过去。海老公却也由他,撇开了扎根基的功夫,只是教他躲闪、逃避,以及诸般取巧、占便宜的法门。可是与小玄子相斗之时,他招式增加,小玄子的招式也相应增加,打来打去,十次中仍有七八次是韦小宝输了。
这些日子中,每日上午,韦小宝总是去和老吴、平威、温有道、温有方等太监赌钱。起初几日他用白布蒙脸,后来渐渐越蒙越少。众人虽见他和小桂子相貌完全不同,但一来赌得兴起,小桂子以前到底是怎生模样,心中也模模糊糊;二来他不住借钱于人,人人都爱交他这个朋友;三来他逐日少蒙白布,旁人慢慢的习以为常,居然无人相询。赌罢局散,他便去和小玄子比武,午饭后学习武功。
擒拿法越来越难,韦小宝已懒得记忆,更懒得练习,好在海老公倒也不如何逼迫督促,只是顺其自然。
时日匆匆,韦小宝来到皇宫不觉已有两个月,他每日里有钱可赌,日子过得虽不逍遥自在,却也快乐。只可惜不能污言秽语,肆意谩骂,又不敢在宫内偷鸡摸狗,撒赖使泼,未免美中不足。有时也想到该当逃出宫去,但北京城中一人不识,想想有些胆怯,便在宫中一天又一天的耽了下来。韦小宝和小玄子两个月斗了下来,日日见面,交情越来越好。韦小宝输得惯了,反正“不以输赢论英雄”,赌场上得意武场上输,倒也不放在心上。他和小玄子两人都觉得,只消有一日不打架比武,便浑身不得劲。韦小宝的武功进展缓慢,小玄子却也平平,韦小宝虽然输多赢少,却也决不是只输不赢。这两个月赌了下来,温氏兄弟已欠了韦小宝二百多两银子。
这一日还没赌完,两兄弟互相使个眼色,温有道向韦小宝道:“桂兄弟,咱们有件事商量,借一步说话。”韦小宝道:“好,要银子使吗?拿去不妨。”温有方道:“多谢了!”两兄弟走出门去,韦小宝跟着出去,三人到了隔壁的厢房。温有道说道:“桂兄弟,你年纪轻轻,为人慷慨大方,当真难得。”韦小宝给他这么一奉承,登时心花怒放,说道:“哪里,哪里!自己哥儿们,你借我的,我借你的,那打什么紧!有借有还,上等之人!”这两个月下来,他已学了一口京片子,虽然偶尔露出几句扬州土话,在旁人听来,却也已不觉得如何刺耳。
温有道说道:“我哥儿俩这两个月来手气不好,欠下你的银子着实不少,你兄弟虽然不在乎,我二人心中却十分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