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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寄风这回被打得鲜血狂喷,倒在地上,半天起不了身。
「呵呵……如此,你便招架不了了吗?」
轻柔中带点妖媚的声音,自帷帐中传了出来。那声音是完全陌生的,却又有某种诡异的熟悉,好像是自某个他所深知的人口中,故意怪腔怪调地说出来的一样。
陆寄风连中数击,浑身疼痛不已,拼命地想撑起身子,却只能勉强动弹,手肘不断发着抖,全身的力量不知散到哪里去了。
有人急唤道:「什么声音?」「天师!有人行刺天师?」「天师无恙?」
接着是阵阵急沓的脚步声急奔过来,陆寄风只依稀听见那妖异而飘渺的声音说道:「把他带出去吧。」便完全失去了知觉。
昏迷中,陆寄风仍能感觉到无边的寒热变幻,时而冷得让他恨不得缩成最小最小的一团,但是冷意却又迅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可怕的灼热,自体外到体内所透出的热,让他像被抛入了油锅煎熬,反复翻转却不得死。
自己是到了地狱了吗?这是一身血腥的代价?陆寄风恍然感到自己像是被拦腰斩断似地,剧烈的撕扯之力几乎将他抓成两段,定神一看,一边是千绿,一边却是若紫,两人各自拉着他的一边,嗤的一声,自己就被拉扯开,从中裂为两半,内脏流了一地却依然活着。
陆寄风痛得想大叫,叫不出声音,想挣扎,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到底该如何自处?如何自这漫漫无边的凌迟中醒来?
陆寄风惊叫着,看见了眼前的火光熊熊,感觉到自己身上汗流浃背,苦不堪言。
有人说道:「忍着些,一会儿便好了,一会儿您便好了。」
陆寄风全身像被灌满了铅块,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他连喘息的力量都没有,终于又慢慢晕了过去。
当陆寄风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躺在洁静宽广的榻上。
阳光从窗棂中洒进来,照着一尘不染的室内,青铜鼎与玉檀炉都发着清冽的幽香,铜灯双鹤沉静地歇在两旁。
陆寄风顿时感到疲倦不堪,自己为何身在此地?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有仆婢入内向他问安,恭敬地扶他下榻,为他整理仪容、更换衣裳。铜镜中倒映出自己的面孔,陆寄风吃了一惊,自己骤然间憔悴成这样,几乎连他都认不出自己来了。
仆婢们退了下去,六名道士在门外道:「国师请大人丹房一叙。」
陆寄风更是发怔,国师?自己竟回平城了?他转头望去,门外透着梅树的翠枝绿叶,果真是平城景观。
陆寄风随着道士们走过回廊,经过园圃,只见处处蒙着层白霜,天气已入秋冬了?自己昏沉了多久?陆寄风心中空荡荡的,说不出为何这样若有所失。
寇谦之迎上来,道:「大人,您感到怎样?」
陆寄风没说什么,由得寇谦之将他迎入一座小厅,请他上座,都不发一语。
寇谦之道了声:「得罪!」便上前拉住陆寄风的手,按了按脉,才安心退下,道:「陆大人应该无恙了,大人您真气逆乱,失了神智,贫道为了医治大人,投了不少猛药,让大人受尽无数煎熬,若换了凡人,早就五内尽焦而死,幸而大人撑过来了。」
陆寄风仍感到迷迷糊糊的,虽是听懂了寇谦之的话,但全不知如何应答,只是静静地听着,不时分心地望着窗外的阳光与蓝天,胸口充塞着酸楚的什么。
寇谦之见陆寄风仍有些恍惚,道:「大人,您听见我说的话吗?」
他一连问了数声,陆寄风才点了点头,随手一摆,表示自己知道了。
寇谦之道:「皇上到处找您,待您将息调养,还要随贫道办一件大事去,您知道吗?」
陆寄风没有反应,不知在想些什么。寇谦之只好续道:「您累了吧?唉!罢了,看样子贫道说什么,您也听而不闻……您去歇息,等皇上召见吧!」
陆寄风又被带了下去,身后犹听见寇谦之声声感慨的叹息。
在国师府中休养了一两日,宫里便派使者送来御赐的衣冠及药物,使者探问甚勤,陆寄风依礼接使、拜谢,都是人家叫他怎样便怎样照做,不反抗也不问什么,有如行尸走肉,气色在渐渐恢复之中,可是他的眼睛却一直冰冰冷冷的,没有焦点,不知道在想什么、在看何方。
过了几日,拓跋齐来迎他入宫,听众人说了许多话、照着人行了许多礼,见到拓跋焘,但是细节陆寄风却根本不愿去记,心思不知飞到了什么地方,就是收不回来,当他再度回神时,自己已经在车马队伍之中,朝西方快奔着。
陆寄风想起来了,拓跋焘要他去北凉一趟,去北凉干什么?他也并不关心,皇帝要他去他便去,去哪里、做什么,都是一样的。
魏帝派出的陆寄风这一行人,快马加鞭,越过黄河、跋涉龟兹,不分昼夜地赶至姑臧城,不理会守城之将,就直闯而入,急驰的车马队伍冲散市衢的人群,引起阵阵惊呼号叫,闪避不及而被马蹄掀倒踩过的人民不知凡几,一条京城的大路变作血道,却不见任何凉国的官兵出面阻止。自从西域九国向北魏输诚、国师昙无谶下落不明之后,北凉在腹背受敌的情况下,根本不敢再有远图,早已成为魏国的附庸。
早有魏国的先发使节在城内等着迎着,一听见这群人马的杂沓声,便及时出面相迎,带领众人直接赶往北凉的皇宫。
皇宫虽然是凉国的,但是也不敢不让魏国的兵员进入,甚至连北凉禁军都早已接到命令退出宫内,宫内守卫宫监等等任由穿着魏国服色的禁军队伍横冲直撞,闯进后宫。
沮渠牧犍虽是僻处北凉远地、崇尚武力之国的君主,但是他自幼锦衣玉食,向慕中华文化,与南朝的宋国通使甚勤,本身精通乐器诗赋,颇为重视享乐,他的宫殿竟不像魏国那样简单宏伟,而处处是精致的雕工与山水布局。
陆寄风随着众人奔向后宫的幽深隐密,一路上只见虽是冬季,却以各种彩缎做成花朵装饰得生气盎然,堆石为山,挖土作河,灌溉着北地的奇花异卉,但见处处雕梁画栋,彩绘橼栨,清风送来阵阵熏香和珠帘叮咚清音,一片神仙世界的景象。
散发神秘幽香的花木无不被魏国禁军的铁蹄踩个稀烂,魏国这些粗鲁急躁的军队,和眼前的精致美景全然不搭调。
陆寄风与众卫士的铁甲革靴步入殿内,铁甲的沉重足以踩坏精致的玉栏雕杆,暴力地掀开玉帘,闯进了雪白的殿内。内侍及宫女都惊恐得退在一旁不敢上前,任由他们直入最尊贵的王后内宫。
御医迎上,道:「参见中领军。」
陆寄风仍木然不语,拓跋齐问道:「武威呢?」
「病情仍然沉重,请大人看看。」
御医引着众人进入内堂,广阔的御榻上垂覆着层层御帐内,隐隐有人躺在其中,药香满室,但却带着种死亡之意。
拓跋齐不顾男女之防,奔上前去一把掀开御榻,榻中的武威公主面颊深陷,肤色青白,细细的微喘着,已完全失去了往日的丰盈清艳。
拓跋齐怒道:「为何会变成如此?」
御医道:「这……小臣的急奏上已然说明,内宫之事皇上皆已了然,请大人恕罪。」
拓跋齐深深吸了口气,拼命地克制怒火。自从拓跋雪嫁到凉国之后,不到三个月,便传出星夜急报,说拓跋雪重病垂危。本以为她是想不开、故意弄出病来求死,拓跋焘立即派出自己的御医前去治疗,下令务必要救回她的生命。御医好不容易救活拓跋雪,向皇上传回的报告却是:拓跋雪并非生了病,而是被下毒谋杀。
居然有人敢谋害魏国公主、凉国王后,这令人震惊的报告一传到拓跋焘眼中,拓跋焘立刻派出无数密探侦察原因。而原因竟不难察,原来只是继位的凉王沮渠牧犍,在当王子时早已与其嫂李氏有私情,兄弟共妻,淫声世人皆知。那李氏周旋于兄弟之间,谁也不肯放过。此外,沮渠牧犍又与亲生姊姊兴平公主乱伦,败坏纲常,也不以为耻。
直到拓跋雪入宫为后,绝世的美色令沮渠牧犍神魂颠倒,拓跋雪又有魏帝之妹这样强大的背景,沮渠牧犍遂名正言顺地专宠于她,将欲念全放在拓跋雪身上,日夜纵淫,不再临幸其他女子。对拓跋雪来说,固是苦不堪言,生不如死,同时也引起了李氏、兴平公主两女的妒火,合谋毒杀王后拓跋雪。
拓跋雪身中剧毒,亦视作解脱,本以为辗转忍受几天便能求死,谁知拓跋焘紧急派来的医侍又救活了她,反令她欲死而无法,生念尽消的她只能不吃不喝,一意等着断气为止了。
拓跋焘一筹莫展,他早已计划着要灭凉取国,在大军未发之前,绝不能让凉国提高警觉,因此也不能将拓跋雪迎接回来,正左右为难之际,拓跋齐想出了只有一人或许能劝慰武威,那人自然就是武威公主情之所寄的陆寄风了。
明明已经早就知道拓跋雪的情况,此刻见到深帘广榻中,气息奄奄的武威公主,拓跋齐仍是悲愤难忍,当即不发一语,拔刀便转身往殿外直奔,只带着心腹急驰出宫,直往兴平公主府奔去。
陆寄风却只是坐在武威公主病榻边,抚着她冰冷潮湿的额,默然望着她。
拓跋齐一行数十铁骑闯入公主府,连马都不下,便直接杀奔入内殿,一路上遇谁拦阻,不问贵贱,便举刀砍杀,砍得公主府内哀叫惊慌,混乱一片。
一身是血的拓跋齐奔入闺中,正急忙要逃离妆台的兴平公主还未看清闯来的匪人恶煞是谁,已被一刀劈死马下,鲜血喷满拓跋齐一身。
那鲜艳刺目的鲜血染满了整片香木铺成的墙壁,拓跋齐咒道:「淫贱的妖女!」又在尸身上吐了口唾沫,才一刀斩下她的首级,拎着那颗珠钗凌乱的头颅走了出来,将人头的头发结在鞍边,重新跨上马,喝道:「走!」
众铁骑见他已诛得首恶,呼啸狂笑着随他掉转马头,奔出公主府,往城西的王府杀去。
王府早已得到消息,李氏早在拓跋齐赶来之前,便仓皇逃出王府,不知躲在何处。拓跋齐扑了个空,到处搜不到李氏,气得在王府内屠杀一阵,又平添不知多少冤魂。
拓跋齐命人将公主府与王府的尸体全都拖了出来,就曝尸于街衢往来之处,望着凉国人民惊恐愤怒的双眼,虽然身边只有十来骑,他却有恃无恐,拍马上前,将兴平公主的头颅解下,丢在尸体前。众人望着那凄惨的华服尸骸,都有些不忍卒睹。
拓跋齐的马匹来回在曝尸前走了两回,才望着百姓,冷冷地说道:「妖女淫妇败坏人伦,逆乱朝政,谋害君后,这等恶行本该五马分尸,死不足愆!念在其宗室之尊,保其全尸,今日起曝尸七日,以正天视,谁敢收葬,便是同罪!」
众百姓们噤声不语中,拓跋齐喝道:
「谁敢欺辱拓跋家的儿女,便有此下场,天地共鉴!」
经过这一番残杀,拓跋齐才略释恨意,拍马赶回皇宫,并修书送回平城,向拓跋焘自请擅杀邻国宗室之罪。此罪说大可以大到谋逆的等级,说小也可以根本不当一回事,只看皇帝决定怎样,但拓跋齐也管不得了。
拓跋雪依然昏沉不醒,拓跋齐望着妹妹清瘦憔悴的容貌,不由得跪倒在榻边,握着她的手哽咽失声。
拓跋雪几度昏沉中似有所感,却没有力气清醒,耳边仿佛有人在告诉她:「陆寄风回来了。」她也不知是真是假,又昏沉了几天,才在时好时昏中略睁开了双眼。
一向只有凉国人包围的房间,此刻她竟见到魏国的衣冠,拓跋雪哽咽了一声,悠悠醒转,拓跋齐拉着她,殷切地轻唤道:「小雪!」
拓跋雪全身无力,一缕长发像瀑布般垂在胸前,衬托得单衣下弱小的身体更加苍白。拓跋齐喜极而泣,抱着她道:「你总算醒了,你看,陆寄风也来了,他已守了你数日,不曾离开。」
拓跋雪望向坐在榻边的陆寄风,拓跋齐将她轻轻地移到陆寄风怀里,拓跋雪一时不知是梦是真,伸出手去摸着陆寄风消瘦的脸庞,凄哽难言。陆寄风回拥着她,神情温柔,但什么也没说,只是轻轻地抚着她的背,任由拓跋雪紧紧依偎着,哭湿他的衣裳。
也许是因为陆寄风在的关系,拓跋雪的病况渐渐好转,不再只求速死。而对于拓跋齐自己上书请罪之事,拓跋焘的回书也已送至姑臧城。
向来温合的拓跋齐竟有这样残暴的举动,很令拓跋焘惊愕,但是只略一吃惊,便忍不住暗自赞许,拓跋焘自己也会这样做的。拓跋齐的行动,说明了兄弟一心,他向来以为拓跋齐温温懦懦,不堪大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