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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中扶出了一道纤细的姿影,隔得远而看不见面孔,只见火光下,绿鬓上的珠钗微颤,投映在她莹白脸上的步摇影子,有如夜云微掩皓月。
那纤细的身影向翠姑微微屈身行礼,翠姑将她搀着,道:「好女儿,你莫生气,我定会叫人把你这扶金阁洗刷干净,重新大修一番。」
殷曲儿冷冷地道:「嬷嬷莫这么说,这么些脏男人闹进了此楼,今后女儿我还能住吗?」
翠姑道:「也对,嬷嬷定给你另起一座更大的楼。」
殷曲儿叹了口气,道:「这也不急,只是别留着这座扶金阁,免教将来人见了笑话我,我活着时落入火坑也就认了,死后可想干干净净的。」
阁上的疾风与灵木都不禁惊奇,白鹇寨主南宫碎玉的红颜知己,竟真的是这样高洁的人物,实在教人难以相信。
他们为了引入这些寨贼,白日便在弘农的留守府里「拿」了二千两黄金,然后到这醉月楼来,手笔一出硬是借下了殷曲儿的扶金阁。二千两黄金便是重造两座扶金阁也够了,翠姑马上设计暂时调走殷曲儿,听便疾风与灵木把扶金阁弄得臭不可闻。
殷曲儿在外听到醉月楼心腹偷偷的报信,立刻赶了回来,果然自己居处已经臭如茅坑,只得命人先搬大鼎来,将醉月楼里能搜到的好几十斤香木香屑,通通拿来烧,以驱此臭。而翠姑一听殷曲儿回来了,也赶忙前来安抚。
翠姑道:「好女儿,你真教我心疼!嬷嬷也是不得已的,你别说气话……」
殷曲儿打断了翠姑,道:「谁说气话来着?今日白鹇寨在我之处折了面子,南宫碎玉那混账知道了,我能没事?若他以为是我串通外人设计他这些爪牙,我还能活吗?」
翠姑怔了怔,道:「这……这怎会?你又不识得江湖中人,没理由设计他。」
殷曲儿道:「嬷嬷好天真!身在欢场,说不识江湖中人,谁会相信?呜……也好,早了早好,与其让南宫碎玉来作践我,不如我自己了断!」
说着,一把夺了身边婢女所抱的瑶琴,快步往焚烧着香木的大炉走去,便一把将琴抛入炉中。翠姑见她认真了,事态不妙,急忙奔上前道:「好好的一具琴,做什么这样呢?」
殷曲儿垂泪道:「我一生孤苦,虽有长安的云老爷关怀过我,但时不我与,只恨我是个福薄的人,今日只有这琴陪葬!」
说完,纵身一跳,竟跳入大火炉之中。
众人惊呼乍起,一道影子划掠而过,什么也都还没看清,殷曲儿已经不在原地。
所有的人惊呼乱叫,有人似乎望见那黑影闪入了扶金阁中,但也看不真切,呆呆地仰着头看向高处窗口灯火透出的灯光。
花园内响起更大的骚动,众人叫道:「殷姑娘不见啦!」「怪事,殷姑娘呢?」「我好像见到……见到有个黑影子飞了上去……」
翠姑已经吓得软软地昏倒,及时被身旁的老婆子们扶住。一时间有叫殷姑娘的,有叫唤翠嬷嬷的,乱得不可开交。
扶金阁外的小花园一片混乱,阁内也不平静。
殷曲儿正要投炉自尽,便觉身子一紧,已经腾空高飞,当她一定心神,双足又已稳然落在地上,张眼瞧去,眼前赫然是一堆怪肉,两道修长的裂缝里长着两粒精光四射的小瞳子,中央按了颗小肉鼻,底下的一道小缝竟是薄得难以看清的两片唇,这五官就像被硬生生挤黏成一团,与其说是奇怪,不如说是恐怖。殷曲儿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疾风道长听任她倒在地上,殷曲儿身上的淡黄绸缎轻纱,被火星子烧出了一些焦痕,松松的发髻已经散了,逶迤在地,像一团夜雾般,微掩着她洁白粉嫩的脸,一双闭紧的眼睛上睫毛卷长细密,就像两片羽翼一般,睫上、颊上都还挂着泪珠,有如花承晓露,璧缀明珠,万种的凄清,难描的艳丽。
被绑成一团的寨众见了这花仙似的女子,都双眼发直,浑然忘了身处险境,而且是臭气熏天之险境。这群土匪根基普通,自然没听见阁楼下的骚动,见疾风突然以轻功纵下楼去,眨眼就带上这名绝美女子,都搞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
为了引出这群土匪,灵木才想出这利用殷曲儿的扶金阁以引来跟踪寨众之计,但为了作弄白鹇寨徒,却连累了殷曲儿,他们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更何况她投炉前之言,竟与长安云萃有了些牵连,更是非保她一命,问个清楚不可。
殷曲儿轻声低吟,醒了过来,缓缓微撑起身子,柔若无骨的姿态,简直像是一朵由水中升起的水仙。
寨众连呼吸都不敢,就怕呼吸一动,吹散了这细柔的动作。
好不容易殷曲儿才看清了周遭,一见到二三十个大老粗的臭汉子,挤满了自己的画楼,还瞪着她看,殷曲儿再度白眼一翻,又晕过去。
疾风的耐性到了极限,喝道:「灵木,拿水把她泼醒!」
灵木瞪了疾风一眼,道:「师兄,你要再害死她,刚刚就别出手救人!」
疾风怒道:「你发神经,我为何要害死她?我要问她话!」
「殷姑娘性烈,你拿水泼她,她还肯活吗?」
疾风一瞪眼,直想举脚去踹地上的殷曲儿,强自忍住了,咕哝道:「动不动就寻死,这娘皮居然能养活到这么大,也是奇事!」
灵木道:「不知她与长安云家是什么关系?」
疾风道:「管他长安云家、短安云家!你把她叫起来问她话!」
这可难住了灵木。男女授受不亲,通明宫里他们都是清修多年的修道人,要他主动去把殷曲儿叫醒,他可不知要由哪里下手;再说殷曲儿单薄的身子像是用力一摇就要散了,更不能用真气去打她。
好在这时殷曲儿又发出痛苦的呻吟声,似欲醒转。灵木忙将疾风往榻上一推,道:「师兄,劳烦你手脚缩一缩,滚到适合置放球的角落隐身,别再吓晕殷姑娘。」
疾风闷哼了一声,道:「婊子有这么娇贵。」却也依言背转身去。
殷曲儿慢慢地睁开了眼,再度看清眼前的场面,脸色苍白地环顾周遭,恐惧之后,继之以迷惘,最后却是痛不欲生,「哇」的一声,伏地痛哭了起来。
灵木愕然不知所对,疾风再也忍不住,跳了起来,回身骂道:「他妈的,你哭什么!他妈的,你怎么什么都不问!他妈的,你们全哑啦?真正他妈的!」
殷曲儿悲从中来,叫道:「你们……你们把我的画楼弄成这样,呜……我不活了,呜……」
殷曲儿一跃而起,扭头便往外要跳,灵木抢先一步挡在窗前,道:「姑娘别再寻死了,要死不争现在。」
「你别拦我,呜……」殷曲儿跺足大哭,却不敢多跨上一步,就怕碰到了灵木的身体。
灵木乍然发觉对方也有这男女授受不亲之弱点,登时大喜,如有神助,守着窗口有恃无恐,道:「姑娘若执意要跳,小道也愿成人之美,可是有件要紧事,还请姑娘明说……」
「不说、不说,我什么都不说!」
灵木不理会,自顾问道:「姑娘可识长安云萃?他现在人在何处?」
殷曲儿哭道:「云老爷跟刘刺史回建康,呜……我讲完了,你让开!」
「他是何时经过弘农?离开几天了?」
「云老爷为了刺史逗留了几天,前日才走,呜……让我死,别拦我。」
灵木道:「前日才走?他们顺哪条路南下?」
殷曲儿陡地收住了哭声,抽噎地看着他,道:「你……你们是什么人?为何……为何……」
灵木道:「小道乃通明宫座下,道号灵木;那颗球是我师兄。」
殷曲儿看了看他,又看了看疾风,道:「你……那么这位是疾风道长?」
这青楼女子竟会知道疾风道长,疾风与灵木都吃了一惊,殷曲儿神情突然大变,急道:「二位道长,真是你们?太好了,糟糕了!」
她没头没脑的话,疾风当然听不懂,听在灵木耳中,却知其大略,应翻译为「见到你们太好了,我要告诉你们一件糟糕之事」。
果然,殷曲儿接着道:「南宫碎玉要设计围骗你们,你们千万小心!」
她惊魂未定,声音还有些发颤,听起来带着极为关切的感觉。
疾风与灵木讶然,殷曲儿又急问:「云老爷的女公子呢?她怎么没与你们同行?」
灵木道:「她现在安全得很,你说南宫碎玉要设计我们,是何计?你怎么会知道?」
殷曲儿还有些儿抽噎,纤白莹透的手按着心口,一声一颤地说道:「他……他差人跟踪二位道长,已有几天啦,我听他说起,云老爷的女公子在二位道长手中,他……他要劫了去,事先用调虎离山之计,派人将二位道长引开……」
疾风与灵木都变了脸色,镜花水月这四组人,只是诱饵?那么云若紫和陆寄风现在不是已经落入南宫碎玉手里了?
殷曲儿一面说话,一面担心地偷望那些被绑的寨众,显然是说出秘密之后,在场的这些强盗向南宫碎玉报告,必定引来她的灾祸,因此心里害怕已极。
灵木道:「南宫碎玉既然什么都跟你说,你为何不替他守密?又为何特意要救云萃他女儿。」
殷曲儿正要开口,身子晃了一下,忙以手轻按着太阳穴,脸色发青,呻吟道:「这里好臭,我……我受不了这膻味……」
疾风张口似又要骂人,灵木只好道了声:「得罪!」一伸手抓住殷曲儿的衣领,往窗外跃去,殷曲儿吓得张口欲呼,却被逆风灌进口里,叫不出声。灵木在壁上几跃,窜至阁顶,将她放了下来。
殷曲儿足一下滑,尖叫着连忙矮身抱住屋脊,勉强慢慢地坐起。
夜风一吹,不但驱散了房内可怕的气道,还送来一阵焚麝燃香的烟味。
殷曲儿吸了口夜气,略压下作呕之感,脸色才自然了一些,手脚却还是软软的抖个不住。
他们在屋顶上的对话,房内的疾风道长也听得一清二楚。只听见灵木道:「姑娘好些了吧?」
殷曲儿虽未回应,灵木也听得出她呼吸已渐顺,便道:「方才小道所问,还请姑娘详说。」
殷曲儿低叹,幽幽说道:「向来白鹇寨就是干这样的勾当,掳人劫财,我已经尽量不去听,听了也快快忘记,以免沾惹江湖恩怨。这回居然是云老爷的女公子,我受过云老爷救命之恩,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可是我一个女流之辈,做得了什么?」
灵木道:「你受云萃救命之恩?」
殷曲儿道:「是,但是云老爷自己也许不记得了。那时我只有八岁,爹娘将我由浔阳卖到弘农,我随人贩子坐舟溯水而来,同船的还有许多个像我一样的小孩儿……」
房内疾风大声道:「说得快些,拣重要的说!」
或许是人在屋顶,见不到疾风和白鹇寨众人,殷曲儿的心渐渐定下,说道:「……我们小小的破船上,坐了许多人,江上大浪一打来,小舟就高高地被甩上半天,再重重地滑落,江水不停地灌进舟里,我全身都湿透了,又冷又怕……」
疾风又叫道:「别啰嗦了,快说完!」
灵木忍不住道:「师兄,别吵!」
疾风这个急性子,遇上了殷曲儿这么一个斯斯文文说故事的慢郎中,着实难受,除了耐下性子之外,也没别的法子逼她说重点。
殷曲儿叹道:「也不知过了多久,有一艘好大好大的船,靠了过来,放下缆绳,有人将我们这些小孩一个一个,抱上那艘大船。江上风雨交加,惊涛骇浪,可是在那艘大船上,却平稳得像在陆地一般,而且灯光通明,到处都暖暖的,香香的。」
「那时,我才见到云老爷,他问人贩子我们是要被卖到哪里的?人贩子骗他,说是洛阳的某富户买来,要作为公子小姐们的书僮婢女。云老爷便没再问,怫然说道:『杨家累世巨富,竟只派这样一驾破舟接这些孩子!』」
殷曲儿叹了口气,道:「那时,云老爷还叫人替我们都换上干衣裳,给我们一顿好饭。我一生之中,从没穿过那样好的衣裳,吃过那样好的饭菜。那套衣衫,至今我仍留着。十年来每见到它,就提醒我想起云老爷的恩德。」
殷曲儿身在膏粱之中,却不忘贫困时的一宿一饭之恩,这样的节操颇令灵木动容,嘉许地点了点头。
殷曲儿道:「我这回听说云老爷一家避祸南迁,经过弘农,总是特意留意云老爷一家的动向。唉,这些年里,我无日不想见云老爷的慈容一面,亲自对他道出我的感激。可是……可是我在这卑贱的地方,怎敢贸然去见云老爷?再说他也不会记得我。虽然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