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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乔靖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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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风从虎·云从龙
序章飓风男儿
六月。
飓风的季节。
男儿的季节。
◇◇◇◇
在最南的海岸线上,突出一片辽阔滩头,面朝滔滔渺渺的无际汪洋,仿佛就是天地的穷尽。
初夏刚至,飓风便起。
本应是白日正午的天空,被涌动的厚云堆成灰铅色。狂雨乘着更狂的风,往上下四面乱卷乱冲,八方视野一片模糊。
晦暗的天空底下,大海翻涌出千顷浪涛。暴浪挟着慑人的气势来回卷扫,互逐互击,有时深陷成渊,有时又冲上半空。有形的能量交相激撞消磨,旋起旋灭。
涛音高鸣时如战嚎,低鸣处像叹息。
在这片有如世界末日的狂乱景象里,惟有一个全身赤裸的男人,独自站立在滩头之上,迎受狂风暴雨,无惧地观看浪涛。
男人身躯不高,但硕厚。胸脯与肩背突起的层层肌肉,光滑如被海潮长期冲刷的岩块。雨水滴打他黝黑的皮肤,沿着每个异国的刺青纹身流泻而下。
一根比男人还要高的巨型船桨,深深插在他身旁的湿湿沙土里。男人右手紧握船桨支撑身体,继续一动不动地面向海洋站立着。
——看似简单不过的站立姿势。然而在这种等级的飓风之下,只靠一根木桨支撑,能够如此自然地挺立,内里其实已经展示着一种超人的力量。
透过滴水的发丝,男人双瞳直视那吞吐激荡的浪涛。
眼瞳里有欲望。
——是一种要从浪涛的动态中,参悟出刚极力量与柔极变化的欲望。
这么单纯又执着的欲望,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拥有,才配拥有。
武道的狂热者。
被这欲望支配着,男人浑然不觉扑打在身上的冰冷风雨,继续的站着继续凝视海洋。
飓风不息。
◇◇◇◇
次天的黎明。
风减弱了。雨疏落了。海平缓了。
海平线的云雾间,露出红色光华。
男人闭起眼睛。但他的神情却像从悠长的梦中苏醒。
他深吸了一口气。拔起身旁的船桨。转身背向海洋。
迈出了第一步。
没回头地踏上他的旅途。
血与钢铁的旅途。
第一章五里亭武斗
一双围满了皱纹的苍老眼睛,仰视着天空的颜色。
天色一片灰沉。大雨夹带着十一月的寒气滂沱而下。无法看见太阳已经移到哪个方位。
但庄老爷子知道,早已过了约定的午时。
庄老爷子继续仰望天空,口中念念有词。
老天爷保佑,他们一定要来……
他正坐在一座结实的大草棚亭子里。亭子立于官道旁边,道路两旁皆是树木茂密的山坡,惟有这座亭子前,空出了好大一片杂草丛生的平地。
跟庄老爷子一起等待着的,是密密麻麻聚集在这片空地上近两百个汉子。他们或撑着油伞,或披着蓑笠,冒着寒雨默默站立。除了雨声之外,空地上竟是静得可怕。
二百人。两百双手,皆握着刀棍或是磨得锐利的农具;两百张嘴巴,在寒冷中急促呼吸,冒出一股股白雾;两百双眼睛,透出危险而戒惧的神色。
二百人分成了两半:一边的汉子头上皆包覆白色诸葛巾,另一边的则在右上臂缠了蓝染布条。双方之间,被一种无形的东西,分隔出一道空隙。
——一种名叫敌意的东西。
戴诸葛巾那百人,是庄老爷子召集到来的。至于另一边的指挥者,此刻也坐在亭子里,庄老爷子的对面。
庄老爷子恨恨地瞧着比他小十来岁的死对头麻八。
麻八的神情比庄老爷子轻松多了。他接过随从递来的竹筒,略呷了一口冷酒,然后瞧着庄老爷子微微一笑。
庄老爷子故作镇定,抽了一口烟杆,心里却暗自在焦躁地咒骂麻八。
同样坐在亭子里的,是衙门来的周巡检跟手下五个保甲壮丁。巡检大人没有多带部下前来,那五名保甲也都只带棒子不佩腰刀。再多带人来也没用。这等规模的械斗,不是他一个小小巡检能够压制得了的。他和部下只是静静坐在亭子一旁,心里期望在最后关头,其中一方会先屈服认输。
此地乃是四川灌县郊外,亭子已有百年历史,名唤五里望亭,顾名思义位处灌县外五里道上。
在这灌县方圆几十里地里,过去不知多少村镇宗族的械斗冲突,俱是相约在这五里望亭前的空地上解决——不管是用嘴巴解决,还是用刀棒解决。县民之间传说,这片空地长不了树,就是因为泥土几十年来染了太多枉死者鲜血的诅咒。
从亭子眺望过去,灌县郊外一片山峦起伏,尽是幽深丛林。灌县自古就是绿林山匪猖獗之地。在首府成都有句老话:整烂就整烂,整烂下灌县!意思就是如果在省城出事了、失败了,大不了就去灌县,在深山老林落草为寇!由此可知灌县民风之强悍。
就像这位庄老爷子,今天是灌县水头镇一位体面的佃主老爷,又是好几家商号的大老板,年轻时还不是个土匪出身?干了多年买卖,积存好一笔财富之后,他希望安顿下来,而官府多年来又无力征剿他,两相意合下,庄老爷子受了招安,原来杀人不眨眼的匪盗摇身成了个面团团的富翁,至今也已经超过二十年了。
至于麻八也不是什么好家伙,本来在县城就是专门放高利贷的角头老大,兼营走私买卖,与附近一带的绿林好汉互通声气,底子跟庄老爷子也是一般的黑。
至于这场动上两百人的架,这里许多人都不知道最初是为了什么打起来。本来不过是芝麻大的一点小事:一个樵夫挑点柴薪到县城里去叫卖,跟几个脚夫争执起来,给围殴打断了一条腿;樵夫找来村子里的兄弟上县里报仇,对方也呼兄唤弟,两边一层又一层的往上找靠山助拳。好几场小械斗下来,打死了三个人,重伤的也有二十几个。双方又互相索要银两赔偿,于是又引来更多流氓想分杯羹……原来只是几个莽汉结下的梁子,演变成县内两个头面人物的对峙,今天约在此地来个了断。
周巡检看着亭子外那两百人,心里叹息。
——要是真的打起来,他们当中不知道有多少人回不了家……
麻八再也等得不耐烦,终于打破沉默,咧开那两排发黄的牙齿。
我看午时早就过啦。庄老爷子,还要外面的兄弟淋雨呀?这场架,你们要不要打?
庄老爷子恨恨瞧着麻八,却又不敢发作。
全因为此刻坐在麻八身旁,那个腰间带着长刀的瘦汉。
这瘦汉只穿一件羊皮夹棉背心,露出两条肌肉坚实得像钢铁的长臂胳。左边头壳秃掉了一片,上面是一道凄惨的刀疤。腰间那柄刀子长得鞘尾都搁到了地上,虽未拔出,却已经隐隐让人看得心寒,一看就知道是杀过不少人的架生。
论人数,庄老爷召来的跟麻八相当。可就是因为麻八身边多了这一个人,庄老爷子知道自己再多带一百个汉子来也没有用。
庄老爷子虽已没有走江湖多年,道上的消息还是灵通,早就打听到麻八用银两请来了什么好手助拳。
此人姓陈,江湖上无人知其名讳,只唤他作鬼刀陈,早年就在成都一带犯下几条杀人越货的死罪,却不止一次单身杀出官府的围捕。听说其中一次鬼刀陈正在召妓,官兵收到风声到来围剿,他赤条条一口刀子突围,快刀连环杀伤了三十人,自己却连须发也没少一根。那次奇行之后,他又多了个鬼刀三十的外号。
在成都实在给追得太紧,鬼刀陈两年前逃到了灌县山区。他什么都不用干,单凭这鬼刀的威名,就引得一股山匪自动前来供奉。此后凡有保镖押货路过的,只要听见鬼刀陈三个字,马上就乖乖献上路钱,他在灌县连一次手也没有出过。
——麻八这龟儿子,竟然结交到这般厉害的角色……
怎么啦?庄老爷子,你还在等谁?麻八笑着再次催促。这次他花了大把银子请鬼刀陈来,虽然有点心疼,但想象待会儿庄老爷子要在自己跟前屈服的丧家脸,又觉值得。
他身后的鬼刀陈也会意,伸出右手来,指头在长刀的柄头上轻轻弹动。
庄老爷子看见这举动,感觉背脊生出凉意。
麻八得势不饶人:你要是不想打也就算了,我麻八也不强人所难……周大人,你看这事情怎么解决?
周巡检早就想找机会调停,这时看清了形势,急不及待开口:以和为贵,那是最好不过啦。我看这么办吧:之前给打死的,每家人各赔三十两银子抚恤;伤的,看伤势也都给些汤药赔偿;再在县城的『太平楼』摆五十桌酒宴,大家喝一杯,和气收场,两位怎么看?
周巡检虽不明说,但讲话时都朝着庄老爷子,自然是示意银两酒宴都由投降的庄老爷子付了。
庄老爷子咬牙不语。赔这么一点钱事小,可是这次认了栽,以后在灌县人眼中,他就永远被麻八踩在脚底下。虽然已经不是以前刀头舐血的日子,可是庄老爷子许多田产生意,还得靠面子名声支撑保护。庄老爷子是老江湖,深明一旦面子损了,从前欺负别人的,渐渐就要变成被欺负的那个。
站在亭外的人也都听见里面的谈话。包着诸葛巾那些汉子,眼见头儿沉默不语,心里也都凉了半截。这场架看来更加打不下去。
庄老爷子,你一直不肯说在等谁……麻八继续催逼。还要卖关子吗?还是……他笑着指一指身后的鬼刀陈。看见我请来了陈爷,你已经不好意思说出口呀?
庄老爷子知道不能再拖延下去了。
——他们假如真的不下来,我可惨了……
庄老爷子终于开口:说出来,怕你们坐不稳。
唔?麻八装作倾耳细听,讥笑说:老爷子,我坐稳了,你就说嘛!
庄老爷子闭目深吸一口气,然后伸手指向亭子外远方的山脉。
是山里的。
四个字说出来,在场两百多人同时脸容肃穆。
就连鬼刀陈,也都收紧了视线。
他们都知道,山里的是指谁。
亭外众人同时回头,眺望后方远处,半隐在雨雾中的苍翠山头。
青城山。
麻八不再笑了。
老爷子,你可别吹牛。他一字一字慎重地说。让他们知道,有人借他们的名号胡诌,你加上我都担待不起。
你道我老庄是不识分寸的家伙么?五天之前,我就亲自带着拜帖上山请他们来了。]
麻八嘴巴在颤动,但再说不出话。
庄老爷子表面镇静,但其实他隐瞒了一些事实未说:那天他上山,既见不着人家的掌门头儿,对方更没有应允今天会下来。接见的人只收了拜帖,听了庄老爷子的请求,未有回复便打发了他下山。
——可是他们至少没有开口拒绝我啊……我这也不算说谎……
庄老爷子到这儿就不再说话。他装作镇定地瞧着气焰大减的麻八。庄老爷子心里盘算:就算他们不下山来,只要麻八听了这些话后就此求和,他也就能够挽回面子。
——可是还要看鬼刀陈。
鬼刀陈在听到山里的三个字后,原来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已经消失了。代之是野兽般的警觉神情。
——糟糕了。这凶星给我的说话撩拨起来了……
庄老爷子看着鬼刀陈凶狠的神情,心里又在害怕:如果给他发现他们真的不下来,到时候就不是花银两可以解决……
亭子外那两百人交头接耳。有的人不时回望那远山,看时脸上有一种崇敬的神情。
对于他们而言,山里的那些人,不啻是神话般的存在。
麻八心里着急。他回头朝着鬼刀陈窃语:陈爷,你看怎么样?我这次也不过想讨个面子,陈爷你也只是求财,犯不着……
鬼刀陈咬着下唇,左手不知不觉紧握着腰间的刀鞘。他还是没有任何示意。
麻八也就没有作声。庄老爷子本来就心虚,自然亦不再说话。周巡检虽不敢确定庄老爷子说话是真是假,但一听见山里的,就知道这事情已经再没有他调停的余地……
亭子里的形势就这样沉默地僵持着。大家又不知道该等到什么时候,情形变得非常奇怪。
雨水不断滴打在草棚顶上。
良久。
亭子外的人群里,忽尔有人高叫:啊!
所有人朝那声音的方向瞧过去。是其中一个戴诸葛巾的汉子。他伸出一根手指。众人跟随着那手指的方向眺望。
真的……来了……
庄老爷子跟麻八,同时好像屁股给火烧般跳起来,走到亭子前想看个清楚。
官道上远方,两点小小的黑影,冒着大雨往这边渐渐接近。
庄老爷子兴奋地抹去眼脸上的雨水。麻八则脸色苍白地呆站着。
两百多双眼睛,瞧着那两个身影越走越近。
终于到了空地前。来者两人披着蓑衣徒步前来,头上皆顶着乌漆大竹笠,看不见面目。
空地上那两百人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中央分开,隔出了一条宽阔的通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