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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北面的村口远处有个影子,似是牛或驴子拉着的木头车子,正缓缓向村里驶来。
我去看看。他回头朝鄂儿罕说,又着手下镇住众村民,然后一人朝来者的方向跑过去。
韩思道走近才看得清,确是一辆车子,可拉车的不是牛马。
而是人。
只见四个身材颇壮的男人,手腕全都给缚在一起,用绳子牵着后面破旧的木头板车,状甚吃力,似乎已经拉了好一段路程。拉车的男人衣衫破烂,蓬头垢面,还要一个个给打得鼻青目肿,非常狼狈,而且表情很不甘心,但又似乎被某种恐惧驱策着继续上前。
板车上什么都没有,就只有一个人盘膝坐着。
韩思道看见车上那男人身材甚是宽壮,一头邋遢的浓密短发,腮上胡须乱生。身上盖着已经破烂的斗篷,遮掩了大半身子,膝上横搁着一条两头包镶铁片的粗壮六角棍棒。看来像是个野和尚。
和尚右手从破斗篷下伸出来,正拿着个馒头在吃。
走快一点啊。和尚催促拉车的男人:到了村里就让你们休息吧。不是别人,正是少林武僧圆性。
这些拉车的,是昨天午后到横溪村打劫的马贼,本来有七个人,三个受不住圆性的重手毙命,余下这些圆性正要押去庐陵县城由官府发落,他也可顺道去跟荆裂五人会合。
他旁边放着一个布包,是横溪村民送他的谢礼:一大包馒头。一路出来,至今只吃剩两个。
圆性看见前方走来这个打扮古怪的小子,手上提着明晃晃的长剑。圆性没有露出任何神情,只是唤前面四人停下车子来。
那四个马贼,一个个累得想就地躺在道上,但见韩思道走来,身上穿那五色怪袍,四人都露出不下于村民的惊惶之色,再也顾不得后面那和尚,拼命就想逃跑。
——是术王的人!
无奈他们颈项都用粗绳套住连到车子上,四人之间又各有绳子绑在一起。可他们都像失去常性,发疯似地去拉颈上的绳索,磨得颈项都出血了。
圆性昨天在横溪村已经打得他们像狗般贴服,此际却见他们害怕这拿剑的小子尤甚于他,更是感到奇怪,也就从板车上踏了下来。
韩思道走到圆性面前七尺处停下,双手都收在背后,半点不似要发难。
——但其实左手早就从袍子暗袋,掏出一包特制带有黏质的仿仙散,正在背后悄悄撒到剑刃上。他早就做惯这动作,前面的人半点看不出来。
圆性将齐眉棍拄在右侧,立姿挺拔,身体要比韩思道壮硕得多。那气势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和善模样。
韩思道瞧着他笑了笑。自从霸占清莲寺那次,他就格外喜欢杀和尚,最爱听这些自称四大皆空的出家僧人,在酷刑凌辱下所发出的叫声。
圆性看看远处空地上聚集的人群,便说:挺热闹的嘛。和尚来村里化缘吗?韩思道问时,背后正用左手食指摸摸剑脊,确定上面已沾了足够的仿仙散。
我要去县城,路过这儿,想来讨口清水喝。这天气,热得紧啦。圆性说着伸出舌头,舐舐干巴巴的嘴唇:你们聚在外面干什么?我们到这村子里来,要办一场盛宴。哦?真不巧。我碍着你们吗?没这回事。韩思道说话的语气非常客气。这场宴会好大,添你一个不嫌多。他说着时脸色丝毫不变,长剑却无声无息地从背后闪现!
韩思道出剑之际,下盘配合斜踏一步向左,正是武当行剑,刃锋猛力砍往圆性的左肩颈间!
——挡它吧。
韩思道心里早盘算,这剑也许会被对方拨棍挡格,已准备兵器一相交后,就再用蛇步退却。这是昨天对燕横时的相同战法,目的也是要圆性去吸剑刃上震出的仿仙散,等他中了药之后才慢慢对付。
他密切注视着圆性右手上那根六角齐眉棍。
然而棍未动分毫。
倒是圆性的左边身子猛烈动了。
只见圆性左身上的斗篷,有如飓风卷云般旋转鼓起,底下爆发出一股甚猛的能量!
圆性左足大大踏个箭步冲前,左拳从斗篷下迅疾击出,直迎向砍来的剑锋!
——要用赤手去接这剑吗?
韩思道甚是错愕。
圆性的拳头与剑刃交接。拳劲完全吃正了韩思道砍剑的力量。
奇异而清脆的声响。
拳头赫然将那剑身从中击断!
韩思道一心用计谋暗算对手,反而轻忽了招式上的反应,这剑断的刹那稍一呆滞,原来准备的后退脚步慢了发动——圆性这招少林派五形拳的单龙出海,拳头打断剑身后余劲仍然未消,结实地轰在韩思道右边脸上!
韩思道那瘦削的身子整个飞起,朝后仰倒摔落地上,扬起一股烟尘。余下半截断剑也都脱手了。
远处看着的术王众及村民,一个个目瞪口呆。
鄂儿罕放开交叠胸前的双臂,那原本无神的双眼亦瞪大着。
韩思道武功如何,鄂儿罕非常清楚。这小子就算是轻敌,但被这么简单一拳即时击倒——这野和尚可半点也不简单!
此时众人才看见,圆性那击出的左臂,从拳头到肩都穿戴着包镶铜片的铁甲,难怪能够硬碰锋利的长剑。
——那拳劲能击断精钢的剑身,更是非常惊人!
韩思道欲挣扎站起来,但手腿好像都不听使唤。鼻子流出的鲜血沾满胸膛衣衫,一只右眼因血丝爆裂而通红,右边脸肿胀得有如长了个大瘤,脸容非常吓人。他神志不清,嘴巴流出带血的唾液。
——如非剑身已经抵去了部分的拳劲,他头脸此刻都被打得凹陷了。
鄂儿罕快步上前,双手已交叉搭着左右腰间剑柄。
但圆性比他更快一步,一条同样穿戴着铜甲的左腿,踏住重创的韩思道胸膛。
他看也没看地上的败者,浓眉大眼只是直盯已到了跟前十尺内的鄂儿罕。鄂儿罕马上止步。
圆性左手将斗篷拉了下来,露出全副半身铜人甲,灿烂阳光照耀满是斑驳战痕的甲面,发出金红光华。
你们就是我听说过的那些『武当弟子』吗?圆性说着时,从腰带上取出半边形如夜叉恶神的面罩,穿戴上去。
太好了。
圆性左半边面罩上的夜叉神态凶猛,五官怒张;露出的另半边脸,却绽放出豪迈的笑容。
◇◇◇◇
王守仁踏进庐陵县城最大的客店富昌客栈里。因为近来匪贼肆虐,客栈已丢空多时,现在充当医治伤者之地。
楼下的厅子里充溢着血腥和草药的气味,到处传来伤者的痛楚呻吟。
只有三个伤者没哼一声。虎玲兰半躺在木板床上,正在小口小口地喝水。她腰间围绕着厚厚的布帛,另外身上多处都有包扎。长长的野太刀和弓箭就放在床边,她神情也是一副随时站起来再战的模样——虽然此刻的她每走一步,腰上刀伤都会传来尖锥刺入般的痛楚。
练飞虹包裹着的右臂吊在胸前,正盘坐闭目调息。他手臂所受剑伤很深,而且年纪的关系不易复原,看来有好一段日子都不能使用右手了。
燕横身上包扎的数目最多,但相较两人反而都伤得最浅。他头脸从左耳到下颚围着一整条布带,但面容仍很精神,只是失血不少,皮肤略显苍白。燕横此刻正站在客栈的一角,眼望远方,双手轻轻移动比划着,显然在回想自己昨夜使过的剑招。
其他受伤的人,都是那屋子里在波龙术王剑下生还的人质。有两个伤得较重的,不知道能不能活过来;也有的恐怕要终身残废。
童静跟王守仁的门生也都在场,帮忙城里仅有的两个大夫医治伤者。童静跑来跑去张罗各种东西,已是满头大汗,一张脸红透了。童大小姐从前在成都岷江帮家里,何曾干过这种苦差?现在她却很是热心,只觉得能够帮助这儿的人,心里很是踏实欣慰。
看不出啊。旁边的虎玲兰忍不住说:你将来会是个好妻子呢。童静一听脸更红了,对兰姐作了个愠怒的表情,也不理她,继续帮大夫捣烂草药。
荆大侠……还没有回来。说话的是薛九牛。他手里也拿着药,却呆站在客栈大门前,看看外头已经升得很高的太阳。
薛九牛也是刚刚回来县城,还带着那群被术王众囚禁在登龙村的女子。他们彻夜逃走,一直没停地跑了很长的路。早上看见县城时,那些女人都哭起来了。
薛九牛把一匹马留了在青原山脚的原地,给荆裂回程时用,自己则牵走另一匹,给那些女子轮流坐上去休息。他还以为荆裂必然比自己更快回城,可是直到现在还不见踪影。
童静听了他这话便说:你放心吧。荆大哥是我们里面,最不必担心的一个。童静嘴里这么说,但心中确实有些担忧。昨夜见识过那波龙术王的歹毒心肠后,她实在不敢太过放心。
其他同伴也是一般心思。假如纯论武力,术王与他的手下,当然不可能跟以前的敌人——货真价实的武当派相比;但武当派又没有术王众的狡狯恶毒,荆裂要是给发现了,能否全身而退也是未知之数……薛九牛不知荆裂有否出事,但心里已经开始自责,怀疑是自己的固执坏了大事。
王守仁明白他所想,上前拍拍他的肩膀。
我与荆侠士认识虽然不久,但看出他不是这么好对付的。王守仁鼓励说。他特意放高声音,让客栈的人都听得见。这种时候,城里的所有人都需要提振士气。
可是不由他们不沮丧。王守仁才刚从义庄过来,那边停放了三十几条尸体。昨夜波龙术王在给燕横发现之前,就已潜入民居,无声屠杀了一屋二十多人。
死了这么多人当然悲伤,但更令王守仁忧心的,是眼前三个满身带伤的侠士。这波龙术王的力量,比估算中还要可怕。
虽然抵拒了波龙术王于一时,但王守仁深知对方日内必然再犯,而且这次定会带足人马。
波龙术王更已明言:下次再见,必将屠城。
他看着受伤的练飞虹等人。
——这重担,不能只交给他们五个承担。
王守仁走到燕横跟前来,仔细看着他。
燕横还沉湎在剑招中,他担心昨夜自己的进步只是昙花一现,趁记忆仍然鲜活之时,不断在重温对敌的情形,还有自己用剑时那感觉——尤其是最后使出的那式穹苍破。
——啊,假如那时候我这样子出剑……这般踏步……也许那家伙更难抵挡。待会儿要好好问问飞虹先生的看法……就如荆裂教过他:武功不只用身体去练,还得用心。重新检视自己的技法,从中寻找缺失,是进步的一大途径。
此时燕横才醒觉,王大人就在自己跟前,已经看着他好一会儿。他急忙抱拳施礼。
王守仁看着这个满身带伤的少年剑士,感觉他跟昨夜在屋顶畅谈时有所变化。
——是多了一股自信的气质。
你的伤没大碍吧?王守仁关心地问。
燕横摸一摸下颚:没什么的……就是多了几道疤痕。一个像样的男人,身上怎没几道伤疤?王守仁说:我当年得罪刘瑾,给打了四十廷杖,屁股到现在都很难看呢!两人相视一笑。
很感谢王大人昨晚跟我说话。燕横正色说:听了之后,让我回想起家师生前的言行。再加上昨夜这一战的亲身体会,我好像想通了一些事。王守仁捋捋长须:是什么呢?燕横目中露出火热的眼神。但他一时无法开口。
不用犹疑。王守仁鼓励说:只要是从心里直说的话,定然有价值。燕横深深吸进一口气,便朗声说:我是想:一个人只有做自己真心相信的事情,没有半点牵绊和畏惧,才会变得强大。就算被人看作执著的傻子,就算明知会走一条最远的路,都没有关系。
向武当派报仇,为师门讨回公义,这悲愿死也不会变。可是我的剑不能只有仇恨。复仇只是一半,另一半是要肩负复兴青城派的重任。一个有价值的青城派。
这次庐陵的事情,骤看好像跟我的志愿无关,但其实都是同一件事:既然拥有强于世人的力量,就得思考怎样用于世上。否则就跟我痛恨的武当派没有分别了。
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青城剑道。王守仁捋须的手停下来了。他无言瞧着燕横良久。
——此子历经试炼,必成大器。
他看看其他三个侠士。童静显然还没能独当一面;练飞虹和虎玲兰受伤较重,需要休养;荆裂又不在。眼前燕横是最好的人选。
我有一事,必要马上出城去办。王守仁说:燕少侠如无大碍,可以陪我走一趟吗?燕横二话不说,马上抄起放在身旁桌上的雌雄龙虎剑。
这就是答案。
王守仁再次笑了。
燕横随同王守仁步出了客栈。
童静等三个同伴和王门的学生看见,都不知道他们要去哪儿,只是感觉到两人走路的背影,散发着一股相近的凛凛气势。
二人走到县城的大街上。阳光洒落行人寥寥的街道。他们有如一对已经认识很久的朋友,并肩而行。
燕横一边把双剑背到身上,一边问:王大人,我们要去哪儿?干什么?王守仁那满是皱纹的瘦脸神情肃穆,泛着对黎民百姓的忧虑;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