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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赌厅此刻都已静下来。全部人都在注视这张骰宝桌子跟前的事情。
一个满脸髭须的胖壮汉子,这时带着三名手下,从二楼的阶梯步下来。一听见楼下大厅静了,他不必通传就知道出了事。
胖汉的肤色黝黑,发髻带点微鬈,一看就知有异族的血统。这在四川并不少见。
三个手下为他开路。胖汉站到荆裂跟前,仔细打量着他。对年轻的燕横则只略瞧了几眼,未多理会。
我是这儿的总管,沙南通。胖汉抚抚下巴的大堆胡子。兄弟,这儿是做生意的地方。你看见我们的客人们都停了手吗?你知道只是少开了这一两局,我们『满通号』损失了多少吗?
荆裂好像完全听不见沙南通的话,仍然微笑问:我押这口刀子,要是中了,你们赔多少银子?
就算你是外地人,来到四川,大概也听过岷江帮吧?沙南通说到岷江帮名号时,三个字的发音格外响亮。你要是听说过,又知道这『满通号』就是岷江帮开的话,你应该知道自己来错了地方。
好,原来你这儿只许赌银两,不许赌东西。荆裂指一指桌上腰刀。赌坊总可以借钱吧?我跟这位小兄弟欠了点路费,要跟你们借。这刀子就是抵押品。
岷江帮确是有借贷的生意。可是兄弟你这种借法,我们不受理。沙南通向大门一招手。请便。
刀子抵押不行?那好,我押另一样东西。荆裂略凑近沙南通,压低声音说:我就押三个字:青城派。
他向燕横一扬手:我这位燕兄弟,乃是青城派『道传弟子』。由他开口问贵帮借点路费,行吧?
燕横愕然。荆裂说话声音不高,可这赌桌前十几人全听见了,都把目光投向燕横。突然成了众人焦点,燕横一脸是汗。
脸上流汗比燕横更多的是沙南通。他那张黑脸一下子缺了血色,讶异地瞧着这个不起眼的少年。
青城派。巴蜀无双。
沙南通再看看荆裂。青城派的剑侠怎会跟这种奇怪的野汉厮混在一块儿?他半信半疑。但一想到万一弄错了,侮辱青城剑士的后果可是十个沙南通也担待不起,所以半句疑心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原来是……燕少侠。沙南通拱手作揖,手下们也都跟随。未弄清事实之前,沙南通不敢把青城派三字挂在口边,只是含糊地说:有失远迎!路费的事情,自然包在沙某身上……这位……他瞧着荆裂。
我姓荆。
这位荆大爷……刚才得罪了!这儿人杂不好说话,不如恭请两位到敝帮总号,让敝帮摆桌宴席,为燕少侠与荆大爷两位接风,不知意下如何?
本来按住桌上腰刀的那个打手,已经把刀子捧在双手,恭敬地递给荆裂。
荆裂接过刀子佩回腰间。也好,肚子正饿着。
来人!马上备轿!沙南通呼喊。
同时赌坊的打手荷官们向客人呼叫:没事了!是客人而已!继续赌!
瞧着手下簇拥着荆、燕二人出门,沙南通趁这当儿向手下吩咐:对了……张三平不是刚从灌县那边办事回来了成都吗?快叫他来见我,我有事要问……还有,那轿子,要尽量慢走。最好在他们到总号之前,让我先弄清楚这事情。
在满通号门外,两顶轿子已在等待。
燕横一生也没乘过车马轿子,看见荆裂取下腰刀跨进轿里,这才懂得依样画葫芦,把背上用布包藏着的龙棘取下来,也登上了轿子。
岷江帮几个帮众在大街上为两顶轿子开路。行列依照沙南通的吩咐走得很慢,荆裂当然猜到他们在打什么主意,也不说破,闲适地坐在轿里,观看窗外成都闹市的街景。
沙南通步行跟随在最后,眼睛不住焦急地左顾右盼,看看那个部下张三平来了没有。
沙南通走着时,心里许多念头不断在转:
——青城派被武当消灭一事,虽然全个成都也知道,但到底未确定是不是真事;假如青城派还在,待慢了他们的入室弟子,可是不得了的过错……
——但这个姓燕的小子这么年轻,真的是青城派道传弟子吗?……会不会是借着青城覆灭这个消息混饭吃的骗子?……就算是真的青城剑士,这么无缘无故来成都闹事,也着实奇怪……
沙南通心里只盼张三平快点出现,他应该听过灌县和青城山那头最近的江湖消息,也许能够搞清楚,为什么会有个青城剑侠跑到成都来,还要直接挑上岷江帮……
停下!
走了一段路,荆裂忽然呼喝。
轿夫马上停住了脚步。开路的帮众也都不解地回头。
荆裂把轿子窗户的竹帘拨高一点儿,往左面那长街远处眺望。
目光注视熙来攘往的人群里两条身影。
——没看错。
荆裂提着雁翎刀踏出轿子,站在大街中心,刀鞘搁在肩头,远远瞧着那两人。
那两人也马上察觉了,同时止步,隔着人丛遥视荆裂。
两人一男一女,都是一身风尘仆仆的远行装束。
男人是个三十来岁汉子,那高大硕壮的身材很是显眼,两肩却斜斜沉下来,一双猿臂垂下交叠在下腹前。他瞎了一只左眼,把头上的淡花布巾拉低一边遮盖那孔洞,神貌很是强悍。
他旁边的妇人发髻衣饰都很寻常,站姿却比街上许多男子都要刚挺,长得圆脸厚唇,加上深色的肌肤,虽不清秀,却另有一种健康的吸引力。看她神态似是那独目男人的妻子。
这两人混在繁忙大街的人群之中,外表说特别又不算很特别。最显眼之处是两人身后,都背着一根套住布囊的长条物事。男的那一根长有八尺余,比他身材还要高;女子背的则略短略细,但也相当于她的高度。
荆裂能在人群里发现这两人,不单是因为他们背后的东西,而是因为他们行走的步姿:那如鱼过水般的动作,每一步都比旁人稍稍轻捷省力。这种微细的差异,普通人的眼睛无法察辨;但是高强的武者,不管在多繁忙的街道里,只要看见一眼就能互相辨认。
两人这时也已判断出,荆裂跟自己是同类。
荆大爷……沙南通赶上来问:什么事情?他也循着荆裂的视线瞧过去,但看不出人丛里是谁格外吸引了荆裂的注视。
荆裂远远朝那两人咧齿微笑。他盯着那个男的,头略向旁侧了一侧。
——示意我们找个地方。
独目男人微微点头。
荆裂拍拍燕横的轿子:我有事情。你先去吃饭拿钱。我来找你。说完不待燕横答应,就走进那条街。燕横开口欲问,却已来不及了,心中满腹疑团。
荆大爷!沙南通高呼:我们的总号在老虎巷那头,从这里走——
荆裂不耐烦地扬扬手,头也不回地说:你们岷江帮全个成都的人都知道吧?我问问人不就行了?说着继续走进那长街。
荆裂跟那对男女在人丛中隐没。沙南通没办法,只好吩咐轿子继续往总号前进。
又走了一段路,一个青年气喘吁吁地从横街出现,赶上轿子的队伍来。沙南通早就看见,上前一把抓住他。
三平,你待在灌县那边的日子多,我有事情问你。沙南通搭着张三平的肩膊,尽量压低声音。他一边继续跟着轿子,一边问:你有没有听说过,青城派有个剑侠,是姓燕的?
张三平本来还在透着大气,一听这话脸容一紧,呼吸也停顿了一会儿。
总管,你是说……姓燕的?……没有听错?
只听过一次,但是应该没有弄错,不是姓燕就是姓严,顶多是姓殷……怎么了,你的脸色……
就是七、八天之前的事情,我在回来的路上听说的……张三平低声说:灌县那个庄老爷子,你知道吧?他跟人家在『五里望亭』打群架……详细的我不知道,只听人家说,那场架里,有个青城派的剑侠下了山来调停,只用了一剑,就让亭子内外所有人都住手了。那位剑侠就是姓燕的……跟他对上的人,竟然死不了,算是十八代祖上积的福。总管你道这人是谁?
别打哑谜,快说!
不就是那个『鬼刀三十』!
鬼刀陈?沙南通瞪得眼珠子像要跌下来。那个鬼刀陈?就只一剑?
张三平猛地点头。听说那位剑侠还是个没长胡子的少年……总管,你问这个干嘛?……
沙南通却已没再搭理他,眼睛只管瞪着燕横的轿子。
燕横坐在轿里,感到不大舒服。他自小到大只用腿走路,这轿子把他左摇右晃,自己却又控制不了,很不习惯,平生第一次觉得坐着比走路还要难受,轿子窗外的街景他更无心观赏。
因此他看不见:手上提着布包长剑的侯英志,就在同一条街上,牵着马儿从轿旁经过,走往南城门的方向。
这两个曾经是最好朋友的少年,以相隔不足一步的距离,就此擦身而过。
他们的手上,同时各自紧紧握着用布帛包裹、刚刚得来不久的佩剑。
他们此后越走越远。
第四章峨嵋枪棒
二十余年前,武当前任掌门公孙清(铁青子)着手改革武当派,先是改变武学风格和路向,继而又更张门派的组织架构,将高级的精锐弟子划分为三大部,各予司职功能。
其一为兵鸦道,现由副掌门叶辰渊执掌,乃是负责南征北伐、称雄武林的武斗部队;其二镇龟道,由另一位副掌门师星昊主持,主责镇守保卫武当山及调练弟子;其三首蛇道则最为神秘,直接受命于掌门,并外派弟子长期潜伏驻守各省,专长于情报刺探,更负责侦查各地门派的武功实力,为保持身份秘密,等闲不会动用。
邹泰就是武当首蛇道派到四川一省的头号弟子,本来因事去了顺庆府,刚刚才快马兼程赶来。
叶辰渊的远征军,在成都待了几天,迟迟不南下峨嵋山,一则是看看峨嵋派对挑战书有何回应;更重要的却是等邹泰回来接受一个任务。
——当然就是为了那个武当猎人。
邹泰走在盐市口的街上,状甚悠闲,其实他那大耳朵和大眼睛一刻不停,在留意街上有何异样的人物。邹泰本身精通武当著名的梯云纵轻功,但既然知道要找的人是高手,为免被对方察知,他把功力完全隐去,步履如常人一般。
——装扮成凡人,是首蛇道弟子的必修课。
邹泰走进街旁一个茶馆。约定的一名首蛇道同门陈潼,早就在内等待。
有了吗?邹泰坐下来,喝了一口茶后,见店小二走远了才问。
八、九成是了。陈潼用极小的声音说。昨天在东大街的『悦庆客栈』,有个奇怪的女人向店掌柜打听,问武当派是不是在成都;今早又有人在槐树街看见她,拿着一幅男人的画像四处问人。
偌大一个成都,当然不能只靠几个首蛇道同门用脚走四处碰运气。邹泰这些年来,已在四川几个主要大城里建立了江湖关系,有需要时只要花些银两,一层一层地向下使唤,就能够动用几百人作他们的耳目。
她现在呢?邹泰问。
周松嘉已经在跟着她。周松嘉就是第三个首蛇道同门。看那女人衣服打扮,不是中土人。
这个倒是奇怪……邹泰皱眉。要是被我们灭门的残余弟子,那倒还说得通。她却是外族人……
可是……陈潼说:这女人背后大剌剌地背着一把又长又大的刀子。你有听说,锡师兄的头颅是被哪类兵器砍下来的吧?
邹泰的大眼睛收紧了。
你刚才说,她拿着一幅画像在打听。画里画的是什么人?
听说是个古怪男人。一头长发又乱又脏,像个乞丐。肩头有刺青。
邹泰沉默了一会儿,把茶喝光,马上起立。
带我去。由我代替小周,亲自跟踪她。这女人就算不是『猎人』,十成也跟『猎人』有干系。
邹泰步出茶馆后又说:待会儿我接手跟踪,你就代我去客栈报告副掌门。告诉他:准备好,随时等我的消息就出手。
※※※
到得一条冷清的后巷,荆裂停下步来。
巷道一边挂满湿淋淋的衣物。一名老妇正蹲在一户的后门前洗衣。
婆婆,借你地方一用。荆裂微笑走近。请回去。
老妇还未知道什么事情。荆裂掀去身上斗篷,下面的兽皮背心,露出两边刺花的硕大肩头,还有腰间双刀。老妇一见他这凶悍的形貌和兵刃,惶然走入后门,把木门紧紧闭上。
同时,那对男女已经在荆裂后面的丈许以外出现。他们同时解下背后的长物。
未请教?独眼男人盯着荆裂,以沙哑的声线问。
荆裂却不肯说。右手已然抽出左腰的雁翎单刀。
独眼男人扬扬手,示意妇人退后。妇人依顺地退了几步,以充满信心的眼神瞧着男人的背影。
独眼男人把手上长物的布囊褪去。那是一条八尺来长的白蜡大杆,杆身酒杯口粗细,略呈不规则的弯曲,一看即知是甚沉重之物。
他迈步立个大马,左前右后,持杆抖了一抖,那大杆甚具弹性,像是活物一般跳动,杆头来回抖弹间,已经隐隐发出风声,可见男人的劲力完全贯注。
荆裂忍不住展颜大笑。
你笑什么?男人独眼射出凶光。
荆裂却不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