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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博士扫了他一眼,却不理睬,转头对钱县令道:“但不知钱大人召唤卑职,所为何事?”
“适才倪大夫来询问倪二的事,提到他弟弟医术不差,应该不会用错药的,故觉得这件案子很冤枉,因这件案子是刺史大人交办的,本官不敢冒失,故请大人过来解释一二……”
“解释?”汤博士嗤的一声冷笑,“什么好解释的,事情已经水落石出,案犯下方用药,‘故不如本方’,依律当以故杀罪论!事实已经昭然若揭,证据确凿,就等着大人升堂断案,查清这厮为何要谋害老夫人,判他死罪上奏朝廷,卑职也好回去禀报刺史大人了。”
一听这话,倪大夫身子一晃,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作为多年行医的老大夫,对医疗事故的处罚是很清楚的。在唐朝,根据《唐律》的规定,一般的过失导致的医疗事故,叫做“误不如本方”,最高是徒二年半,比现代医疗事故罪要轻得多。但是,如果是故意用错方药,则叫“故不如本方”,那就要按故意杀人罪或者故意伤害罪论处了。最高可以判处死刑。
至于什么是“不如本方”,根据《唐律疏义》的规定,是指“医师为人合和汤药,其药有君臣、分两,题疏药名,或注冷热迟驶,并针刺等,错误不如本方者”也就是说,根据官府认可的医书典籍,对方药的配伍、剂量、冷服热服,先煎后煎,以及针刺部位等等有明确规定,你没有按照规定下方用药,或者不按规定乱使用药物的名称导致药铺出药错误等等,就叫不如本方。简单一句话,就是使用方药违反规定。
倪大夫原以为这件事花钱能搞定的,没想到送钱人家不收,原来是想要自己弟弟的一条性命!
来衙门之初,他就算打死也不会相信弟弟是砍头的罪名。一时慌了神,也顾不得礼貌了,冲口道:“舍弟断不会故意故意谋害老夫人!舍弟一定是冤枉的!几位大人,能否告诉小人,凭什么要定我弟弟‘故不如本方’的故杀之罪?”
“是否冤枉,升堂之日查案之时,你到堂下听审,自然便明白了。——钱大人,卑职还要回州府将此事禀报刺史大人,就不奉陪了,几时升堂问案,还请大人尽早定夺。大人能等,只怕刺史大人那等不得!”
钱县令诺诺道:“已经定了,后天上午升堂审案。正准备报请刺史大人呢。”
“那就好。告辞!”汤博士袍袖一拂,也不看倪大夫,扬长而去。
钱县令忙把汤代夫送到门外,这才轻叹一声,慢慢转身回来,瞧了倪大夫一眼,拱了拱手,连话都不说,转身走了。
安医官也一言不发,拱手跟着出了花厅,只剩下倪大夫神情恍惚站在那里。
倪大夫呆了半晌,一身疲惫地拖着脚步慢慢出了衙门,回到惠民堂。
惠民堂已经关门歇业了,大宅内悲悲切切都是人,白发苍苍的老母,倪二的妻妾,媳妇、女婿还有蹒跚学步的孙儿,一屋子人都眼巴巴望着他回来。
先是看见店伙计把礼物挑子挑了回来,接着又见倪大夫哭丧着脸的回来,便都知道事情不妙,只是顾及老娘在旁,不敢放声大哭。可抽噎声已经让老母警觉,她老眼昏花看不清楚倪大夫的神色,颤巍巍拉着他的手,道:“儿啊,事情到底怎么样了?你跟娘说实话!”
倪大夫不敢把刚才听到的事情告诉老人家,生怕急出个好歹来,只能勉强挤出一点微笑,说不妨事,自己正在走门路,弟弟很快就能出来。
安抚下老母回屋休息之后,倪大夫这才把自己的妻子、倪二妻妾、儿女叫到屋里,关上门,把事情经过说了。倪二的妻妾儿女听说倪二可能会被定死罪,顿时慌了,哭成一团,哀求倪大夫务必想法相救。
一番商议,都觉得要先了解事情真相再说,汤博士和钱知县都没办法,只能找安医官,他或许能说出事情真相,得知真相之后,才好想法子。这安医官倒与倪大夫平素关系不错。
正商议,一个小丫鬟急匆匆跑进来,福礼道:“老爷、太太,小少爷有些不对头,好像是病了。”
众人都吃了一惊,倪大夫皱了皱眉,当真是房漏偏逢连夜雨,祸不单行,沉声道:“怎么了?”
“小少爷额头好烫的,还拉肚子。”
“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今天上午。”
“为什么不早说?”
“小少爷说没事,不准我们说,怕吃药,说药太苦了。说他还要堆雪人打雪仗……”
倪大夫的老婆急声道:“不是说了不准他到雪地里玩吗?”
“我们劝不住……”
“为什么不来告诉我们?”
“小少爷说了,谁告诉了就用刀子割谁的脸……”
这个小少爷是倪大夫夫妻的小儿子,小名“智儿”,今年七岁,夫妻两十分溺爱,把个脾气惯得不成样,而且很骄横,平素没把丫鬟仆从当人看,他说用刀子割丫鬟的脸,那就肯定会割的。难怪丫鬟害怕不敢来告诉。
倪大夫知道儿子这秉性,现在也没空责怪丫鬟,治病要紧,沉声问:“小少爷呢?”
“在屋里躺着呢。”
倪大夫急匆匆来到卧室,只见儿子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一个小丫鬟在旁边服侍着。见他进来,忙起身道福,退到一边。
倪大夫附身瞧了瞧儿子,见他面色灰白,眼神迷蒙,脸颊潮红,忙伸手一探,发觉额头滚烫,柔声问道:“智儿,觉得怎么样?”
“冷……”
“还有呢?”
“肚肚痛……,拉肚肚了”
“拉什么样的?稀的还是水的?”
“水稀水稀的。”
倪大夫帮儿子诊脉望舌之后,微笑道:“没关系,你这是受凉了才会发热拉肚肚的,跟你说了不要去雪地里玩,你就是不听。所以受寒了。爹开副药给你吃了,就会好的。”
“我不吃药!好苦的!”
“不吃可不行,良药苦口。听话啊。”
第119章 供认不讳
倪大夫劝慰了几句,这才离开,回到前堂开了白虎汤,叮嘱妻子煎好后亲自给孩子喂服,免得这小子又让丫鬟骗说喝了,病不得好。
当晚,倪大夫又备了重重一份厚礼,不敢带大件的,免得人见了起疑。只带了一小匣子的金银珠宝,也不带旁人,独自一人趁入夜未宵禁之前,坐着马车来到安医官家中拜访。
安医官开始也打官腔,待到见到倪大夫打开小匣子,露出满满一小匣子的银锭时,两眼放出的光芒比那银锭的白光还要强烈。嘴里还使劲咽了一声口水。这才满意地收回目光,叹了一声,道:“倪大夫,不是小弟不帮你,实在是,这案子是刺史大人亲批的,到时候要回禀他老人家知道的,谁也不敢作假,再说了,连县令大人都帮不了,我位卑言轻,更是无从帮起啊!”
倪大夫悲声道:“这我也知道,不敢求你冒死相帮,只求你把事情真相相告,我等也好想办法。”
一听这话,安医官立刻舒了口气:“这到容易,反正过两天升堂,这些都是要当堂陈述对质的。——根据令弟所说,隋母当时得的是寒疝,令弟用的方剂是大乌头煎。老太太吃了药,没一顿饭工夫便死了。隋家便怀疑药里有毒,当时也没怀疑是令弟下毒的,当即就报官了。钱县令知道隋家跟刺史欧阳大人的关系,不敢怠慢,亲自带我及仵作、捕快等人去往勘查。经过本官和仵作联合验尸,确定的确是中毒身亡……”
倪大夫心头一动,忙问道:“中毒症状是什么?是否是乌头中毒?”
大乌头煎只有乌头一味药,若不是乌头中毒,那就可以断定是别人下毒,从而排除自己弟弟用药错误的嫌疑了。
安医官冷冷一笑:“倪大夫,要不是乌头中毒,谁又会平白无故找令弟的麻烦?——老太太吃药下去,片刻功夫,便叫喊四肢仿佛蚂蚁在爬,接着肢体麻木,口不能言,头昏眼花,呕吐流涎,口唇紫绀,呼吸困难,四肢抽搐而死。老太太服药前后,有儿子、媳妇、丫鬟仆从等多人在场,都目睹了整个经过,没人诬陷令弟的!”
“可是,这也不能说是舍弟用药不妥啊。或许是老太太病重垂危,命在那刻,怪不得旁人啊。”
“说句实话,刺史大人也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包括隋掌柜一家,也不是随意诬陷别人的人,若不是有真凭实据可以断定令弟‘故不如本方’,断不会如此的。”
“真凭实据?什么凭据?”
“药渣!”
“药渣怎么了?”
“怎么了?嘿嘿”安医官几声冷笑,道:“我问你,‘大乌头煎’用乌头几枚?”
大乌头煎最早记载于《金匮要略》,尽管该书成书于宋朝,但由于是对汉朝张仲景《伤寒杂病论》的杂病部分的发现整理,而《伤寒杂病论》是当时医学成就的一次总结,其中很多方剂在当时已经流传,所以大乌头煎其实早在汉朝就已经流传于民间,在唐朝已经是一个众所周知的方剂。
倪大夫自然知道,脱口而出:“大乌头煎用大者乌头五枚。”
“嘿嘿,这就对了,你知道你弟弟用了几枚吗?”
“几枚?”
“整整八枚!”安医官两手一比划,冷笑道:“全是这么大个的!”
“啊?”倪大夫一惊之下,差点从椅子上跌坐在地上。
大乌头每枚高达五十六克。按五十克算,五枚乌头就是二百五十克!这已经是惊人的大剂量,而八枚,更高达四百克!也就是将近一斤重!
(注:关于乌头的重量,说法不一,相差很大,上述重量是采用的专门研究《伤寒论》的郝万山教授的观点,而很多书友喜欢用“百度百科”中的说法,那乌头的重量就差太远了,百度百克乌头一词的解释中认为,大乌头每枚只重十克,而大乌头煎的五枚重五十克,只有郝万山教授的观点的五分之一。本书之所以采用的是郝万山教授的观点,因为他毕竟是研究《伤寒论》的权威学者,他的观点应该是有足够的依据的。)
乌头有剧毒,其毒性比附子还高,而大乌头煎中乌头的用量却比附子更大,这不是不合理,主要是张仲景方中对大乌头煎的煎法特别,先要把乌头用煨烤的方法进行炮制,高温可以去掉相当一部分的毒性,不要把乌头破碎,整个的放进锅里用水煮,三升水煮成一升,把乌头捞出来,加蜂蜜两升接着煎,经过这几道手续,乌头的毒性大为减弱,用起来相对就比较安全了。
但是,乌头毕竟是剧毒药物,一旦炮制达不到要求,去毒不彻底,就容易出现中毒。所以医者都不敢用张仲景方中如此大的剂量,更不要说加大剂量了。
倪大夫心想,自己也算小有名气的一方名医了,每次用乌头也都十分谨慎,当初给恒昌药行的老掌柜祝药柜治风湿,因他风寒湿邪留滞经络,经久不愈,为了驱除经络痼寒,不得已用到了乌头五枚,剂量已经达到方书极限,那已经算是十分冒险的了,想不到弟弟竟然用了八枚乌头,远远超过张仲景方剂用量。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倪大夫怎么也不相信弟弟会如此用药,张口结舌道:“不会的,我弟弟不可能这么用药的……!”
“不会?嘿嘿,当时令弟开了方子抓药,隋母这病有些日子了,以前也是吃过大乌头煎,见方上竟然开的是八枚乌头,以为写错了,问了令弟,令弟说没错,就是八枚,还拍胸脯说隋母的病必须如此重剂才能治病,绝对没事,他可以用脑袋打包票。所以隋母就吃了,结果就死了。得报之后,钱县令带我等到了隋家勘查,发现隋母确实系中毒死亡,当即下令将煎药的药罐,连同药渣和剩下的汤药,以及服药的汤碗,全部封存待查。询问当时在场的众人,说的都是这样。拘捕了令弟之后,甚至都没用刑,只是这么一问,以上事实令弟便都承认了!”
“不可能!”倪大夫觉得自己说出这话都没有什么底气了,却下意识兀自强辩:“舍弟行医三十多年,大乌头煎方也屡次用过,从来没有用过八枚之多的!其中必有缘故!”
“可不是嘛,这缘故只怕只有令弟知道。也正是因为他故意乱用方剂,人家提醒了剂量太大,他还坚持,所以汤大人才会认定他‘故意不如本方’,谋害隋老太太啊!”
倪大夫呆了,片刻,垂头丧气道:“我能见见舍弟吗?”
“这个我就帮不上忙了,我不管牢狱啊,您得找牢头说去,不过,听说他已经被打入死牢。外人一律不许会见。您想想这么大的案子,只怕牢头也不敢放您进去见他的。”
“可是,个中缘由,我得弄明白啊,他为何平白无故用了八枚乌头?总有个道理吧?”
“那你再想想办法吧,我只能帮这么多了。”
倪大夫只能起身告辞,回到家把事情一说,倪二的妻儿们听说倪二果真超量用药,治死病患,自己也供认不讳,知道这事恐怕完了,顿时哭成一片。央求倪大夫想办法务必见倪二一面,搞清楚事情原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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