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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04年第6期-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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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了。我紧张得手直出汗。他们几百号人在旺井开会,都是亡命之徒。我们那队在村口正遇上一个回车取东西的,一把被我们摁倒在地上。这个倒好,特别大无畏,只是吓了一跳,随口问你们怎么找到这儿的。再问什么就不说了。铐上铐子了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劲头。真有不怕警察的。我当时就给了他一警棍。一回头才知道他们消息快,找个人做诱饵,几十号人呼拉拉全围上来了。 
  说到这儿我发现朋友的老婆盯着我的鼻子看,我一下子就讲不出来了,问她看什么,她笑笑,说烛光在你鼻子上晃,看上去你的鼻子很大。不愧是个作家,观察生活入木三分。她看上去也就是小女人。她这么一说提醒了我她是一个作家。我好像只是她研究的一件物品。我瞧了一眼朋友,他笑而不语,好像在为有个作家老婆感到自豪。我忽然就想摸一下鼻子,我对自己说不要摸,不要摸,可我没管住自己的手,我的手自动抬了上来,在鼻尖上轻轻蹭了一下。朋友和他的老婆都哈哈大笑。我也跟着笑。 
  那天回去后我半天睡不着,半夜起来上网,收到了朋友发的两封电子邮件。第一封邮件上写,没有人能用舌头舔到下巴,这是条颠扑不灭的真理。我把舌头伸了出来,几番用力,舌根部拉得生疼,还是够不着。我打开第二封,这就是跟真理作对的下场,哈哈哈哈。我肯定自己笑了,至少我心里笑了。想到无数个人在看到第一封信的同时,急不可待地伸出自己的舌头,就像我刚才做的,我的心里就充满了荒诞之感。我走到许久不用的穿衣镜前。这面镜子是前女友搬来的,效果类似于哈哈镜,任何人看上去都像根面条,她却喜欢。我看到一根长而灰的东西从自己的嘴里钻出来,由粗变细,上面布满了粉色发白的细小突起,这些小突起像是活物,突突跳动着。在突起与突起之间有无数扭曲的细小裂纹。舌苔中部有一条粗壮些的,大约一公分长,在靠近喉头的那端向一侧歪去。 
  酒吧的老板娘是个神秘的女人,这个女人说很多的话,你却搞不清她的来龙去脉。她开一辆宝蓝色的POLO,听她的口气是酒吧老板给她的奖励。她说自己是个打工的,随着老板转战过多家酒吧。她的老板总是能发现有利位置,而她总是能从头开始把酒吧做火起来。她的头衔是酒吧经理,干这行有年头了,用流行的说法就是职业经理人。她说她就喜欢家庭式的酒吧,来的都是熟客。在那种热闹喧哗的酒吧街,什么人都进进出出,就好像自己家门没关好,陌生人随时会闯进来。说到这儿她冲我咧开大嘴,这个笑让我觉得意味深长。那我不是外人吧,我问她。 
  我一直等着她讲接下来的故事,这使我每次去她那儿都有动力。那个故事也让我们产生了共谋之感。我问她是不是也给别人讲过,她说没有,没有人有耐心听那么长的故事,他们喜欢一个开头,然后马上到结局。她这个说法让我觉得自己很重要。我不再在精神萎靡的时候来,每次来我都很振奋,因为我将倾听一个有史以来最长的抢劫案的故事。我的美国同行们一定为了这个案子费尽了心机,我却有点幸灾乐祸。由于这个故事,我和老板娘已经熟上加熟,每回进门我都搂过她,像搂过自己的妹妹一样轻巧。这时候她笑得很特别,咯咯的,小女孩似的天真。如果不是满头的狮子狗一样的头发卷,她完全可以显得年轻一些。一天下班,我路过酒吧,发现满地狼藉,几个装修工正蹲在被凿开一扇墙的屋子里抽烟。我心里咯噔一下,问他们怎么回事,没有人知道。 
  那天到了深夜,我还是睡不着。旁边超市刚下班的工人从停车场走过,脚步声杂沓。有人大声地吼着情歌,在副歌部分很多声音搀杂了进来,唱到肉麻的地方,男男女女笑成一片。一辆救护车鸣叫着驶过,鸣叫声让我联想到一条笔直向前的马路。其实我知道门前的马路短而窄,有很多细小的岔道,我想象着救护车在一条宽阔无人的马路上一直开下去,直到消失在我没力气再想下去的地方。我发现我竟然忘了问那个老板娘的电话。我以为她将和她的酒吧一直存在下去。 
  谁都说我这个职业很特别,他们看我的眼神闪烁,让我总是联想到他们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好像我真的有一双利眼,能看穿所有的罪恶。后来我发现他们对我有一种本能的畏惧。有人玩笑着问我是不是要写一本回忆录。我说写,肯定写,克格勃的回忆录畅销全球,我虽然只是个小警察,可我知道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这些事就发生在人们周围。一个戴着眼镜看上去斯文的人很可能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一个看似纯真的少女也许阅男人无数。在见到了朋友的作家老婆后,我忽然又想起了回忆录的事。 
  我不喜欢写字。刚到市局在预审科干过一阵,我记得自己把钢笔笔帽不断旋开又拧上,我的手指上永远沾着黑蓝色的墨水。我还不断地练习在指间转动钢笔。有一次钢笔一下子转飞了,落到正在审的那个鸡的脚边。这是我见到的最漂亮的一只鸡,她的手被铐着,后背紧贴着椅背,胸脯高耸。我只好背手踱到她身边,用脚勾过钢笔,然后弯下腰去。要知道她的裙子很短,腿并得又不紧。这个弯腰的动作让我紧张。那次我只在笔录上写了没几个字,她的回答实在简单,其实除了卖淫的事实她没什么可交代的。 
  在审讯科干的几个月使我厌恶了纸笔。我记录的除了常规项的姓名,曾用名,年龄,性别,籍贯,住址,亲属关系,就是犯罪事实。那些犯罪事实在字里行间变得普通,时间地点人物作案动机作案过程,就像一笔流水账,干燥无味。审讯室里一百瓦的灯泡让我头晕目眩。这么高的亮度下,犯罪分子的嘴脸都一目了然。在审讯过程中,他们的外貌迅速衰老,眼睛鼻子和嘴塌陷下去。审讯的过程中我会经常走神,一回过神来,他们的容貌已经发生了变化。后来我学会在问话时盯着他们看,即使我在走神,眼神也是直勾勾地落在他们的脸上。即使我看不见那种变化,我也可以体会或者回想,从中我得到一点不为人知的快感。 
  给朋友的作家老婆讲故事那天的事我还没讲完。有没有有意思的?听我讲完那起大款因为无聊制造的爆炸案后,朋友的老婆这么问我。要不是他们家灯光幽暗,点了几根象征情调的蜡烛,我几乎就要以为是在审讯室。女作家个子虽小,嗓门却大,说话也快,透露着一股急切获取的愿望。我想起一起连环杀鸡的案件,但我懒得给他们讲得那么具体。给我印象深的是那个罪犯,读过书,文质彬彬,写一笔好字。当他在笔录上签名时,我真希望那字是我写的。他签字时很慢,一笔一划,把笔录纸都划破了。他最后说的一句话是,我不过是一时疏忽,否则你们根本逮不到我。他说的是事实。虽然他为钱杀了几个鸡,但对女朋友还是一往情深。他作案极其谨慎,所有的电话都用IP卡。只是最后逃亡在外时,因为女朋友的哀求去了家网吧和她聊天,被我们掌握了确切位置。而她的女朋友在我们的威逼下,一边央求他去网吧聊天一边默默地流泪。当犯罪嫌疑人在网吧一眼被我认出后,我甚至没有从他眼里发现绝望,他很镇定,他说我是自投罗网。 
  挺感人的。朋友的老婆说。像个电影故事。杀人犯也有温情的一面。我说,什么事情都有两面,我也一样。也许你可以写写我,我看着烛光在那个女作家的鼻尖上跳动,她一直在抽烟,不以为然地听着我讲故事,把我作为一个物品研究。为此我不得不尽量减少表情。我知道只有一些振聋发聩的话才能吸引她的注意。我说,有时候我觉得我是犯罪分子的附属品。如果没有人犯罪,那么根本不需要警察。女作家马上机敏地回答,这是一个不可能的假设,世界上什么都消灭了,也不可能消灭犯罪。说完,她暗自为自己的话感到得意。朋友也帮腔说,犯罪是不可能消灭的。世界上总有对立,有守法公民,就有犯罪分子。我知道他们说得都不错,但没有领会我的意思。我索性放开了说吧。 
  你们知不知道,这几年我总是怀疑自己存在的价值。我为了他们(犯罪分子)又哭又笑,我的喜怒哀乐全被他们左右。世界在我这里就是一个犯罪现场,我怀疑没有罪犯我将活不下去。 
  这是不可能的。他们一起安慰我。 
  酒吧老板娘又出现了。酒吧正像她说得那样进行了装修,向西一面的墙凿掉,换成了落地玻璃,这使我在一个傍晚路过酒吧时清楚地看见了她。她正坐在夕阳的余晖下,夜生活给她留下了浓重的黑眼圈和发皱的皮肤,她的人在黑夜到来之前显得异常衰老。酒吧里一个客人也没有。我走进酒吧,几乎吓了她一跳。她马上从一个憔悴的女人恢复到工作的状态,她吩咐酒保给我倒酒,邀请我坐在窗前。 
  一坐到窗前我立刻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甚至希望队里给我电话,说马上要出一个现场。看夕阳是年轻人的把戏,在三十岁来临以后我已经不能够享受这种乐趣了,何况还是跟一个正在迅速衰老的女人。你不想听那个故事啦?老板娘突然问我。她不这么说,我几乎都忘了,我忘了讲到哪儿了。我记起这是个没完没了的故事。因为回忆不起开头部分,似乎没有听下去的必要。老板娘看出了我的心思,说还是讲完了吧,没讲完总觉得有件事牵挂。 
  “总之那两个预谋抢劫犯一直在警长的监控范围内,他们进了银行好多次,却什么坏事都没干。坚守在岗位上的粉刷工,杂货店的老板,在银行工作的便衣,女子射击冠军都很疲倦,他们相互鼓励着才能把这件事继续做下去。每天下班他们一起去小酒馆喝酒,或者去谁家聚餐。这个小团体迅速扩大着,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他们,和他们一起讨论预谋抢劫犯行动的每一个细节,然后由细节推测他们今后的动向。这两个人的作息时间、生活习惯成了尽人皆知的秘密。小镇里的很多人记住了那两个人的长相,每当这两个人靠近银行,立刻有人给警察局打电话报告。这件事就这样持续了好几个月。警长为此非常恼火,那两个人要抢劫银行是板上钉钉的事,可是在没有实施犯罪之前根本不可能去抓他们。警长茶饭不思,几临精神崩溃的边缘。反反复复地看到那两个预谋抢劫犯进出银行,却空手而出,警长一度以为自己产生了幻觉。后来他要靠询问别人才能确认那两个人确实无所事事。他周围的人也养成了这种习惯,一个人要去问另外一个人。每次那两个人从银行出来就能看到街头巷尾一个人在咬另外一个人的耳朵。” 
  “警长也曾经产生过疑问,是不是自己的消息来源不可靠?但是没有人相信那两个人这样热衷于结伴进出银行仅仅为了诸如兑换零钱之类的小事。警长在没有搜查证的情况下,派人偷偷潜入过那两个人的家里,看他们是否把赃物神不知鬼不觉地转移了出来。结果是徒劳的,他们家里没有什么新鲜货色。警长甚至设想了那两个人只是为了引开他们的注意力,他们另有同伙在挖掘通往银行的地道。警长雇了一个施工队趁深夜掘开了银行附近的土地,仍然一无所获。警长照旧看见那两个人从容地进出银行,好像他们约好了来这里散步。警长的妻子坚决认为警长神经出了问题,警长曾经怀疑他妻子和人鬼混,他妻子拒不承认。不管他妻子跟人鬼混的事实是否存在,在他妻子口中警长是个失意的妄想狂男人。镇上的人渐渐失去了对警长的信任,在还没有更好的人选担当警长重任的前提下,在人们小心翼翼的爱护下,警长依然坐着警长的位置。但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真是个可怜的警长。我插话说。夕阳正在迅速往下坠去,以一种不可抵挡的势头。酒吧老板娘的脸瞬间变暗了。几株人造竹子代替窗外的景色成了老板娘的背景,让我有一种身在竹林的感觉。酒吧的灯亮起来。但一切还是黑黢黢的。 
  “这时距警长记录下这桩即将发生的抢劫案有一年了。一年中小镇的人们把生活的重点转移到那两个人身上。他们总是在以这两个人打赌,看究竟哪次他们会把钱从银行弄出来。第五个月时,赌徒们达到了兴奋的顶点,但对罪犯抱有期望的人通通错了。到了第十二个月赌徒们也有点心灰意冷了。” 
  “小镇的刑事案件越来越少,全民防范的态势使潜在的罪犯重新考虑犯罪的企图。民事纠纷不断增加,大多数是围绕这起预谋抢劫案而起的。” 
  “到了第十八个月,警长已经完全放任不管这件事。一年来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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