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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决定调整一下相互关系。
他礼貌地笑了笑:“我看……我想一边调查一边工作,一边工作一边调查吧。有的时候,工作过程是最好的调查。什么事一上手就摸清楚了。”他又带着开玩笑的口气委婉说道:“少说错话很对,可现在还要尽量多做事啊。”
顾荣愣怔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不快。他没料到李向南这样含蓄地反驳他,既有晚辈的谦虚,又有县委书记的持重。但他马上爽朗地笑了:“县委书记当然要工作了。不工作还能行?”
顾荣为什么会有不快呢?李向南刚才在吉普车旁的感觉没有错:顾荣并不欢迎李向南来。他对上级的这个任命不满。在原县委书记调地区后,他本估计县委书记的任命百分之九十五会落到自己头上。派另外的人来他当然有情绪。但是,他是“标准”的领导干部,他善于接受任何一种既成事实。并且,对于一个老上级的儿子,一个会事事听从自己意见的年轻人来任县委书记,他还是能够宽容的。他没想到年轻的县委书记非但不嫩,而且非常老练。他在含蓄批评自己时的那种持重而又得体的气度,一下就显露出了政治上的成熟和老到。
这分量,顾荣一下就掂出来了。
这个年轻人不是那么容易听任别人驾驭的。
两天过后,李向南把群众来信来访接待站搞的调查报告《批示了的案件为什么还解决不了?》的打印件送给顾荣。顾荣坐在沙发上,拿着调查报告略翻了翻。他抬起眼:“这是接待站搞的?县委没让他们搞过这样的调查统计啊。”
“是我前天让他们搞的。”
顾荣点点头。
“即使县委没安排他们搞,他们如果自己搞也可以嘛。”李向南说。
“是地区要的材料?”顾荣边翻阅着边问。
“不是。”
“省里要的?”
“也不是。我觉得搞这样一个调查统计,对我们总结经验、解决问题是有帮助的。”
顾荣表示知道地微微颔首,继续翻看报告。淡淡的阴云渐渐笼罩住他的脸。这里有不少案件都是上上下下转了多少圈,有些案件就和他这个县委副书记直接有关。例如,在典型案例中,有一案是这样的:
关于陈村中学退休教师魏祯的问题
案件简况:魏祯,男,六十五岁,原国民党起义中校,五十年代初,错误地在“私房改造”中将其三间并未出租、收租的房子没收。魏在前年退休后,提出此问题,并表示他并不要求归还和赔偿三间房子,只希望能适当解决他退休后的居住问题。两年来,他曾为此找不同单位反映问题,来信来访多达七十七次,有关领导包括县委主要负责同志也多次批示过,至今不得解决。
前后批示情况
1981年1月10日:(常委接待日)魏祯来访,并带有书面上访材料。顾荣同志批示:“请转文教局研究。”
1981年1月25日:文教局报告:“此人历史上是否系国民党起义人员不详,需了解。”
1981年2月13日:顾荣同志批示文教局报告:“阅”。
1981年2月20日:(常委接待日)魏又来访,并带有书面材料。冯耀祖同志批示:“此事顾荣同志可能已做过批示,请按顾荣同志批示办。”
1981年3月2日:信访站将魏的两次上访材料连同冯耀祖同志的批示送呈顾荣同志。
1981年3月5日:顾荣同志批示:“转文教局。魏是否国民党起义人员?”
1981年4月9日:文教局报告:“关于魏的历史情况,我们没有确凿材料,难以确定,是否请统战部帮助查证一下?”
1981年4月25日:顾荣同志批示文教局报告:“请转统战部,把魏的历史情况尽快落实一下。”
1981年5月9日:统战部报告:“魏系国民党起义人员,中校。确凿无误。”
1981年5月25日:顾荣同志批示统战部报告:“请转文教局。魏的历史问题已落实。其提出的住房等问题似宜尽快妥善解决。”
1981年6月7日:文教局报告:“可以考虑给魏适当的盖房费。但文教上没有这笔钱。是否请统战部予以解决?”
1981年6月18日:顾荣同志批示:“转统战部,考虑按政策拟一个解决办法。”
1981年6月20日:信访站再次把魏的问题书面汇报顾荣同志,请示如何解决。顾荣同志批示:“已转告统战部考虑解决,请转告本人找统战部联系。”
1981年7月13日:统战部报告:“此项费用似难解决。应该由民政部解决好一些。”
1981年7月20日:(常委接待日)魏又上访,顾荣同志接待。魏:“我的问题还没解决。”顾荣同志:“具体问题找统战部联系吧。”魏:“我找过他们,他们让我找民政部。”顾荣同志:“好,我再了解一下。”
1981年7月23日:顾荣同志批示统战部报告:“是否还应由统战部解决?此事再拖就不妥了。”
……
为什么批了还解决不了的原因分析
此案情况比较单纯,不像某些揭发问题的案件还针对和涉及某个部门、某个领导的错误问题,但它之所以一年半时间不得解决,是因为我们上下推诿,责任不清,机构臃肿,官僚主义作风严重。
对解决此案的建议
是否考虑在县常委某同志主持下,由文教局、统战部、民政部三方面共同研究解决。
……………
看到这里,顾荣感到了这份材料沉甸甸的分量,他觉得自己手心微微出汗了。这份材料似乎给自己画了一幅漫画,如芒刺在背。他很快地往后翻去,心中漾起一丝悻恼。这份材料使他一下子看到了李向南的厉害。他把材料合住放在茶几上,似乎例行公事似的淡然说道:“请其他常委们传阅吧。看看,总有好处。”
“印了二十份,每个常委一份,办公室给大家都送去了。”
顾荣略怔了一下:“那好,就这样吧。”他点了点头,准备转而谈别的事了。
“我想,常委会上是不是讨论一下这个调查报告?”李向南征求他的意见,“对今后的工作形成比较一致的看法。”
顾荣皱着眉想了想,长辈一样用手指着他笑了:“你这个县委书记,新官上任三把火啊。”他的笑甚至有些超出了他应该有的适度。
又过了两天之后,顾荣就感到自己不那么容易保持长辈似的说笑了。李向南在一天之内亲自解决了十四个积压案件。这一次,他的分量不只是顾荣一个人掂出来了,整个县城都传开了。这尖锐地刺激了顾荣。对年轻县委书记的每一赞誉都同时是对他顾荣的针砭。人们到处议论李向南,连穿过县委大院后门回家时,都听见路上有人在谈论县委书记。他有些悻恼。
由于克制不住这种悻恼,他更发火了。
他脸色阴沉地在屋里背着手踱来踱去。老婆桂贞嗔责地又一次叫他吃饭时,他只是不耐烦地摆了一下手。桂贞刚要张嘴说他,见神情不对,便又轻轻拉上里屋门。
顾荣背着手在墙上挂的中国地图前站住了。他目光一扫,便在布满江河铁路网络的粉黄灰绿的地图上寻到了古陵,两个小字,一个针尖大的蓝色圆点。小小的古陵,自己在这儿干了三十多年了,现在,自己连这么点地方都控制不住?
不过,当坐下吃饭时,顾荣又变得和颜悦色了:“我刚才是在考虑工作。”他一边从蓝花瓷碗里夹起个油焖小红辣椒,一边笑着对桂贞解释。
“你该和向南搞好关系。”桂贞一边给他添饭一边劝道。
“不是挺好嘛。”
“他才来几天,别人已经传你们有矛盾了。”
“不要听人们在你跟前瞎叨叨,我和你说过多少次了。”
“那小荣的事怎么样了?”桂贞解下围裙在桌旁坐下。小荣是他们唯一的儿子,因为走私银元被林虹告到报社。半年前满城风雨,前一阵算是过去了,这几天又有人在提了。
顾荣心中咯噔了一下。他一下想到李向南来当县委书记这个现实,第一次把它和儿子的事联系在一起:“先让他在广州大姑家再住一段吧,他不是在给县五交化出差吗?”
“向南不知是啥态度?”桂贞不安地说。
顾荣看了她一眼,弯腰把一块肉皮放到懒洋洋蜷卧在脚下的大花猫跟前。
“你倒说话呀。公安局孙副局长不是找过你,他老婆不是要调县里吗?”
“该调就调嘛,和这有什么关系啊。法律的事也是能随便说情的?”顾荣不快地责备道。他最善于通过对干部“具体的关心”来联络感情、掌握政治势力。但是,他对这种把事捅穿的言语又是最听不得的,觉得那简直荒唐。这也是他这个“标准的”领导干部眼下的又一特征吧。
“事情摆在这儿,你总不能不想啊。”
“我是县委副书记,懂吗?首先要考虑大事。”他不耐烦地挥了下手。老婆提起儿子的事,让他一下感到问题的严重。来了这样一个生硬的县委书记,古陵的一切都要重新考虑。小荣啊小荣,你以后再要胡来,我就打断你的腿。他心中骂起儿子来。不过,他要首先考虑大事。现在不稳定局势,一切就都难收拾了。事关重大,在关键问题上,他要抓大事,光明正大地搞大的行动。
事情发生在又一次常委会上。几个县常委,特别是副县长胡凡用赞叹的口气讲述李向南的工作在干部群众中的热烈反响时,顾荣垂着眼抽烟,脸上一副思索的表情。
“好,我谈两句。”他略蹙着眉开了口,声音虽然不高,但立刻使会场静了下来。“亲自处理群众来信来访,这种热情是大家应该学习的。”他停顿了一下,“但另一方面,向南同志的做法有些欠妥当。”
会议室内的气氛顿时变了。一部分人露出意外的神情;有人对视了一下,交换着目光;有人反而很安然,静观事态的变化,顾荣事先和他们吹过风通过气。
“我顺便提几点,不一定对。”顾荣弹了弹烟灰,索性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抬起眼说:“一点,向南同志了解群众来信来访,直接把小周找来,当然可以。但是,中间隔过了三层。一层是信访站的主任副主任。再一层是咱们常委中分管文教和信访的老胡同志。”他指了指坐在长桌对面的副县长胡凡。
胡凡连连摆手:“没关系,没关系,一切从工作出发。”
“还有一层,就是我们这个县常委班子。”顾荣并没理会胡凡的解释,继续说道,“有的时候,我们这样越级指挥下面,好像直截了当很方便,但实际上副作用很大。一个,下级同志会说我们不尊重他们。下级服从上级,有个前提,就是上级通过下级,上级尊重下级。你现在不通过他们,他们以后会服从你?二个,会造成下级之间的矛盾。信访站的负责同志就会对小周有意见,这是规律嘛;小周呢,以后也可能很难在本单位开展工作。这些情况,都应该为下面的同志想到。”他停了停,把茶杯往前轻轻推了推,和蔼地看着大家和李向南,很从容地接着往下说:“第二点,向南同志是书记,是班长,你的主要工作是集中大家智慧,充分发挥常委一班人的作用。亲自处理案件,当然在联系群众方面是应该的。但没有更好的依靠集体,这是个片面性。久而久之,容易脱离一班人。当然啰,同志们是能够正确对待这一点的。但意见还应该诚恳地给当班长的提出来。”他看着李向南笑了。
“第三点,县委书记应该抓住主要矛盾。两年前,三年前,中央要求各级党委主要领导挂帅,抓政策落实,抓群众上访。现在,中心工作不是这个了。你一上任就一头扎进去具体抓信访,多少有些失去全局。容易造成中心转移。而且,有些事情应该相信基层。县常委把什么事都包起来,大小芝麻事都涌到县城来,两口子打架以后也找县委书记,你受得了吗?那样势必伤害下面干部的积极性。要他们还干什么?我们什么都亲自处理,看来快,说到底是慢。各级都撇开了,当然现在没那么严重,整个机器不动,靠我们一个人两个人能干几件事?”
他一摊双手很风趣地笑了,又抽出一支烟,划着火柴点着,吐出烟来,抬眼看着大家,又看看李向南:“说来说去啊,是一句老话,咱们做工作,要依靠各级组织的力量。”
谁也没笑。围着长桌而坐的十几个常委们大多垂着眼看着茶杯和眼前的笔记本。顾荣的话无疑是很重的。它的分量,在于它的充分有理和充分有力,看来几乎是无可反驳的。
“老顾讲的是很有道理,向南同志可以认真考虑……”冯耀祖抬起浮肿似的大圆脸说道。
“大家讨论嘛。各抒己见,畅所欲言是咱们县常委历来的传统。”顾荣笑着说,很从容地推动着形势和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