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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上下错综复杂的政治格局中,一个小棋子往往可能成为全局平衡的牺牲品。
他知道自己的励精图治,今后将在社会变革方面展开的“标新立异”。但那些是政治代数,政治微积分,一章一章还在后面才能提上日程。现在,他只能从一加一等于二的政治算术开始。而整个蓝图能否实行,成败的关键恰恰在今天这些一加一等于二的基本政治斗争。
“吱”一声,自行车在身旁煞住,小莉跳下车。“我又和我叔叔说了几句闲话。”她额头渗着细细的汗珠,对李向南解释道,好像做了什么对不住李向南的事情。
“这还用向我县委书记汇报?”李向南揶揄道。
小莉扑哧笑了,“他要不是我叔叔就好了。”
“为什么?”
“那我就坚决支持你。”
“小莉,我发现你性格中的矛盾太多了。”李向南含笑说道,“你有时候讲起政治来,显得比你年纪大得多;有时候说起话来,又简直像个最可笑的小孩。”
“我哪像小孩了?”
“其实你就是小孩。”李向南用长辈的口气说道,“你说你适应中国国情,其实你对中国国情并不真正了解。”
“我怎么不了解?”
李向南温和地笑笑。如何对待小莉,是他目前碰到的复杂问题之一。省委书记的女儿有时候会影响省委书记的观点的。看来,自己应该遵循两条:一,务必与她保持严肃的距离感;二,争取小莉对自己的理解和支持。他决定干脆和小莉严肃谈谈自己的思想,这大概能兼而达到两条目的:“你知道吗,在中国,任何一个有宏图大略的改革家,他如果不同时是一个熟悉国情的老练的政治家,他注定要被打得粉碎的。”李向南尽量用严肃的、小莉这个年龄所不适应的语言讲道。
小莉点着头,听他讲下去。
“你要改革社会,先要用三分之一的力量去应付各种各样的政治环境,包括人事环境,去化解形形色色的纠葛,去提防各种阴谋诡计、打击报复;必要时,还不得不用一定的权术经验来装备自己。是不是?”
“是。”
“然后还要用三分之一的力量去为建设最起码的政治廉洁而努力,整顿纲纪啦,整饬干部啦,反对官僚腐化啦,一加一等于二,完成这些政治算术的题目。是吧?最后,你才能把你剩下的三分之一力量用于为社会开拓长远设想和现实实践。而在实践中呢,你的相当一部分精力又必须消耗在许多令人心力交瘁的琐碎上,还要有一部分精力用来承担一些个人难免的感情痛苦。是不是?”
小莉侧着头静静地听着,自行车轮在路面发出沙沙的响声。
“所以,你要改革,你就应该是强者。你不仅要在思想上、知识上、胆略上、战略远见上,以至政治手段上应该是强者,而且应该在身体上、意志力上都是强者。在这里,历史不给怯懦者以同情,只给怯懦者以冷酷的失败和尖锐的嘲讽。”这一段话足够严肃、足够深奥了。大概足可以在他和小莉间造成距离感了。
小莉低头想着什么,听见她沉思的脚步声和自行车的沙沙声。“你觉得古陵难吗?”小莉在黑暗中问。
“有点难。”
“古陵这一步你得走好。你这一步如果失败了,被搁上几年,错过形势,一辈子可能就什么都不好干了。”小莉很真诚地说。
李向南心中有些震动。这个神奇的小莉。她说的竟是自己也想过的。对于自己三十二岁的年龄踏上改革古陵这一步,他有着深谋远虑。改革社会,毕生抱负,这第一步必须走好。此步成败,可能会决定他一生的命运。社会之沧桑,施展抱负的机会尤其珍贵,一步跟不上,步步跟不上。
“哪有那么严重?”他笑笑说道。
“就是嘛。”小莉轻声争辩道。
李向南心中又微微一颤。
“明天我也跟你们一起下乡,好吗?”小莉站住了。
“不好。”
“你如果觉得对你不好,我就不去了。”
“对我有什么?”李向南笑了,“主要是对你不好嘛。”
“我才什么都不怕呢。”小莉看着李向南,小孩一样执拗地嘟囔着。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闪发亮。
两个人面对面站得很近。隔着黑夜潮湿静谧的空气,小莉的身体散发着被汗湿浸润后湿热而迷人的青春气息,还有那带着汗湿的发香。一阵冲动的颤抖从李向南身上直传到喉部,他甚至想拥抱和亲吻一下小莉。
这一瞬间他感到:危险不仅在小莉方面,也在自己方面开始萌芽了。
这叫什么拉开距离?简直是事与愿违。
第二十三章
人民日报记者刘貌有些疑惑地听着康乐讲话。他三十多岁,一米六五的矮个子,瘦削的下巴,显得精明而机敏。一件旧了的军上衣表明着他的部队生涯。他背着一个军用帆布挎包和始终随身的照相机、笔记本,正和康乐站在县委大院门口一辆“邢台牌”大轿车旁说笑着。今天是县常委全体出动,“到农村转一圈”。他俩最先到。“李向南这又要搞什么惊人之举?”刘貌问。
“你又进入情况了?”康乐反问道。
“我这阵在古陵每天都在进入新情况,”刘貌搔了搔头发说,“不过你这家伙有时候对我留一手。怕我夺了你的小说素材是不是?”
“随你老兄怎么说了。”康乐说,“这不是,县委书记来了,你问他自己吧。”
“对你们记者是得有所保留。”李向南走过来,他依然挽着裤腿,穿着凉鞋。听完刘貌的问话,他半幽默半认真地说道。
常委们陆陆续续来了,气氛不好。
小胡阴沉着脸一来就先发了难,“为什么不同意我走?”他问李向南,目光射出敌意。昨天,地委郑书记托人捎了个信给李向南,准备把小胡调到地委办公室去。小胡为此昨晚找了李向南,李向南表示不同意。
“我想让你再考虑考虑。”面对小胡今天当众的再一次追问,他答道。
“我没什么考虑的。”
“就这么坚决?”李向南笑道,然后抬手指了指身旁的大轿车,“先上车,等下乡回来,你要决心走,咱们再谈,好不好?”
“小胡,回来再谈也来得及嘛,你急哪门子事?”康乐在一旁打着圆场。
“要谈现在就谈,到底放不放我走?”
李向南脸色一沉:“已经告诉你了,回来再谈。你现在还没调走,工作总得做。”说着,他丢下小胡转身和康乐交待别的事情了。
小胡咬住嘴唇一动不动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悻悻然上了车。
龙金生来了,穿着他那身褪了色的蓝卡叽布衣裤,皱巴巴地挽着袖子卷着裤腿,光脚穿着双黑凉鞋。一张嘴又是昨晚没能说成的那些亟待解决的农业政策性问题:什么个人包租汽车搞长途贩运;什么个人包砖瓦窑,只动嘴不动手,一人包十几窑,收入二八开;什么个人出头搞“股份公司”,办豆腐厂等等。采取什么政策,县社有关部门两种意见闹得很厉害。“怎么办?”他有些发愁地问。
“没法办。”李向南说。
龙金生疑惑地看了看李向南:“总得有个条文明确规定一下,要不,怕不行。”“怕不行”是龙金生的口头禅。
“马上大概还形不成条文。”李向南说,“县、社都先不要去干涉,任其发展一个时期,看一看再说。”
“放任自流怕不行。”
“加强领导,靠政策。没形成政策的事,有些可以先让群众去摸索。”
“出了问题呢?”
“咱们承担哪。”李向南一摊双手笑道。
“县常委还是讨论一下好。”
“现在这个水平,能讨论清楚吗?越讨论越争论不休。咱们别费那个时间了。”龙金生还想说什么,李向南笑着挥了一下手:“还是转一圈回来再谈具体问题吧。”
龙金生哑了。他还说什么呢?去转一圈问题就解决了?他成天在下面转,什么情况不熟悉?具体问题不谈,到下面,还不是具体问题更多?
“向南,你这样可别激化矛盾。”康乐溜了一眼倚着车窗玻璃的小胡和车门口默默低头卷烟的龙金生,小声提醒道。
“不要紧。”李向南皱着眉心答道。
“你到底打算怎么解决这一班人的矛盾?”刘貌不知什么时候也凑上来,关切地小声问。
“有组织、有计划、有准备地解决嘛。”李向南说着玩笑话,神情却不失认真。
有计划的行动会遇到计划外的情况。
大轿车刚一拐弯,上了横贯县城的那条大街,就被百货商店门口一片骚乱的人群挡住。两个售货员打架,店里打到店外,惊动了半条街上的人围观。轿车响着喇叭分开人群开过去了。李向南示意司机停下,他下了车。康乐、刘貌等人也跟了下去。其他人则贴着车窗往下看,县委书记要干什么?两个打架的售货员各被人拦着,扯着,手里挥舞着铁扳子,不断挣脱着,做出冲上去再打的架势,同时扯着脖子破口大骂。认出是县委书记来了,先人群,后他俩,慢慢静了下来。
“你们负责人呢?”李向南蹙着眉打量着两个人问道。
“是李书记。”商店的支书,一个穿着一身劳动布的矮个中年人不安地出现在李向南面前。他刚才也在拉架,“他们俩因为一件小事吵起来了,又……”
李向南轻轻哼了一声,一句一停地慢慢说道:“两个人,连打带骂,污染了半个县城。这件事还小?”然后,他冷峻地扫视了一下人群,指着身旁的刘貌说道:“这位,是报社记者。古陵形势好,要上报。现在,古陵的大好形势在哪儿?”他指了一下堵满街道的人群,看着两个售货员,“叫你们打掉了一半。 “
人群一片静寂。
“你们每天什么时候关门下班?”
“下午六点。”支书赶忙答道。
“好,后天下午六点到六点半,在你们商店开现场会,处理这个问题。我来。”李向南又转过头吩咐康乐:“通知商业局、劳动服务公司、劳动局的一把手准时参加。”李向南不动声色的处置充满了威严,两个售货员有些惶恐地垂下头。“站柜台打架?头脑太热。这两天,让他们停职冷静冷静。后天开会,你们拿出处理他俩的意见。”李向南对支书说道,转头看见卖油条的南城关胖老王,“老王也拉架来了? 你怎么不打架呀?”
“嗨,我哪儿敢打,那不砸了自个买卖了?”满脸油光的胖老王窘促地笑着,“我又不是铁饭碗。”
李向南点了点头,扫了打架的两个售货员一眼,带点嘲讽地说道:“拿着铁饭碗,当然不怕砸。态度不好,可以考虑取消他们的铁饭碗。”说着,转身离开现场。支书在一旁忐忑不安地跟着。
“再出这样的事,处分谁啊?”李向南问。
“处分我。”
“我同意。这条,就这样定下来了。”
“丢下顾客不管,自己满街打架,抱着铁饭碗有恃无恐,这样的官商作风要不得。”李向南上了车,一边坐下一边愤慨说道,“这件事,要抓住做文章,坚决把这作风煞住。还有,”他转头看了一下车上前后的人,微微笑道,“以后不管哪个领域出这样的恶性事件,头一次处理本人,第二次就连同处分第一把手,这应该成为一条规定。咱们这个‘轿车常委会’能不能通过这一条?”
街道两边的店铺在车窗外一闪而过,满车的人对刚才的事情说笑议论着。他们自然已经通过了李向南的提议。李向南靠坐在座椅上,心中浮起一丝淡淡的、似乎无可奈何却又快意的微笑:一个小小的插曲。他相信,自己这样简洁地处理问题,会给大多数常委留下印象的。他需要不断加强这种印象。他看了看坐在前面的小胡的背影和旁边低头抽烟的龙金生,沉默不语地看着窗外的庄文伊,除了对这少数人需要对症下药、重点争取以外,他还需要对全体县委常委进行影响和感召。领导干部凭什么当领导?归根结底应该凭你的正确、果断、远见、负责,凭你比一般人更善于工作的榜样。对于自己这样年轻、毫无资历可言的人,尤其要靠工作来建立威信,靠自己的工作来形象地说明政策。一个月来展开的行动,震动了县委常委们的思想,也触发了他们各种各样的疑虑:年轻的县委书记是否对古陵知情?是否沉稳实际?是否热情有余,经验不足?还有,是否在古陵呆得下去?……今天,他就要用一系列行动来扫除这些问号,并把全体常委的思想引到新的高度。他坐在座位上,随着车的颠簸,感到浑身涨满了弹性,似乎因为血管扩张而感到有些发热,想做个什么有力的动作。他轻轻握了握拳,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顾荣是不会想到这些的。顾荣有足够丰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