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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凤凰岭,雾更清凉了,树更湿绿了,老人像见了亲人一样,觉得喉咙又哽住了。他又咳嗽一阵。
他到了他真正的家里。这里每一棵树他都认识,每一条山石小路他都能摸黑走个顺顺当当,每一棵眉眼奇特点的树,每一块大一点的有模样的石头,他都给它们起过名字。名字都是“小”字开头。这棵歪脖松,叫“小歪脖”,二十多年前种它时,被山风吹倒过,后来用木棍撑绑着,长着长着落下个歪脖。那棵高突突立在柏树群里的钻天杨,叫“小大个”,也不知道它是怎么混在柏树林里冒出来的,就显它的个高。路边这棵槐树叫“小迷糊”,那样就像个迷迷糊糊流鼻涕的憨小子。它旁边这块半人高的花石头叫“小胖墩”,它就像个胖墩娃娃蹲在那儿咧嘴笑呢。
他一进凤凰岭的林子,就开始不停地和这一大家子唠叨开了。你这个“小歪脖”越歪得厉害了,你这个“小迷糊”就成天睡不醒,你这个“小胖墩”傻乐啥?他数落着,念叨着,一路没完。沿着小路上个草坡,踏翻了一块脚掌大的石头,他又驼着背一步步慢慢退回来,捡起石头放回原来的泥窝印里。凤凰岭在他眼里是有知有觉、有血有肉的活灵东西,不能随便伤皮动骨。
当他沿着蜿蜒小路穿过蔽天的松林时,头顶上小松鼠眨着眼在枝杈上机灵地跳来跃去,二十年前就开始见它们了,现在闹不清它们有多少了。蹚过草坡时,惊起一只长尾巴野鸡扑腾着翅膀飞蹿起,远远地落到了对面的草坡上不见了,最早见野鸡有十三四年了。头顶的阴云上,好像有只老鹰在盘旋,他仰头看了一会儿,看不清。可他知道,凤凰岭上有一对黑头雕,前年来的,去年哺了雏儿。还有一对白头雕,是大前年来的,一直没见它们下雏儿,不知是哪儿不服水土了?山上的树多了,林密了,迁来的鸟兽也多了,还有黄翅、黑棒槌、啄木鸟、猫头鹰、山鸡、石鸡、野兔、獾子、狐狸……他都知道。他心中有一本它们迁居来的户口簿。每发现一个新客,他就像喝醉了酒一样,乐陶陶的,这是他最大的骄傲。三十年前的秃岭子,连个雀儿都没影。这不是他的功劳?
他现在最惦念的是今年清明那天在凤凰岭上第一次发现的一只野山羊。那天,它惊愣愣地立在松林边的草坡上,一动不动地远远看着他,而后一蹿一跃地上了陡坡跑没影了。后来又见了它三四回。昨天来凤凰岭,那只野山羊站在崖顶上高高地看着他,他把特意带来的一瓦盆玉米粒放在了它出没的草坡上就走了。这不是,又到昨天的地方了。青草坡上那只黑瓦盆还在,里面的玉米粒一颗也不剩了。是野山羊吃的吗?他低头用脚蹚着草丛,在瓦盆四周发现了野山羊的粪蛋蛋。他高兴了,赶紧又放下背篓,从里面拿出一个沉甸甸的小布袋,哗地又往瓦盆里倾倒了一二斤黄澄澄的玉米粒。小宝贝,凤凰岭总得留住你啊。
他粮食总不够吃,细粮换粗粮,秘密就在这儿。
他也知道不用喂它们。林子大了,鸟兽自己就来了;林子密了,鸟兽自己就留住了。可新来乍到的,总得有个照顾吧。
眼下,砍林风四面都哄哄地刮起来了,离凤凰岭越来越近了,连岭上的鸟兽都开始惊了,看出它们有点不安生了。这怎么闹啊。他顾不上磨叨了。赶紧背上背篓往前赶路。远远的隔着几重雾沉沉的山岭,好像听见了火车的鸣叫,是票车又上来了。说话就要晌午了,千万不能误了晚上的事。
一出凤凰岭,他就气得浑身有点哆嗦起来。眼前这一溜缓坡叫落凤坡,原来他领着人种了清一色的白桦树,齐刷刷地遮天蔽日,风一吹,满坡飒飒响。可前两天,一夜里就被哄砍光了。现在秃秃的,只剩下半膝盖高的树桩,一个个碗大疤。要说,这落凤坡该谁管,算谁的,他也闹不清。是大队的,还是小队的,是一队的,还是四队的,是归集体,还是分个人,前一阵一直在满天下的吵架斗嘴。嘴没斗完就抢着先动手了。昨天他找了一天公社、大队告状,没人管。他不知道都是谁上山伐的,他今晚就要去连赃带人一伙子抓住他们。
抓贼要抓赃。
气上加急,他身上一阵阵哆嗦更厉害了。几个齐腰高的树桩从他身边擦过。他停住了,看着树桩白花花的茬口,用满是粗茧的手摸着那还水湿带汁的茬口,摸着连在树桩上的两尺来长的树皮,树皮的外面还是光嫩的,树皮的里面平滑粘腻,凉凉的也带着水汁,还没长到年龄,就这样齐腰高的活活地拽着皮砍走了。像是看到自己的孙孙被人残害一样,他的手摸着树茬口,开始很厉害地抖起来。
“你是保皇派。”有个声音忽远忽近地冲他耳朵嚷起来,满山轰轰地回响着,黑糊糊的人影开始在他周围闪动着,最后那嚷声连同黑影都钻在他脑子里什么地方了。嗡嗡震着他头颅响着。
“你们才是保皇派呢。”他用铜钟一样粗重洪亮的声音爆发地吼了一声。
他的疯病又犯了。
“你们才是打着红旗反红旗。……骑在人民头上屙屎屙尿。……你们坏了良心了。(发自肺腑的洪亮的一吼)……你们坏了良心了。(更高的一吼)……你们和小日本穿一条裤子。……背石头,我不去。……修碉堡,喝人血。……你们砍树,欺负不识字的。缺了阴德了。”他站定在那儿用极其洪亮的声音面对着看不见的人群破口大骂着。骂一阵,累了,停了停,接着更有力地骂起来。然后两眼直愣愣地一边朝前走,一边继续和看不见的对象争辩着,骂嚷着。走一段,他又站住,回过头朝后面大骂着,好像人群远远跟在他后面。
这么大世界上大概没有人知道,在中华民族文明渊源的黄河流域,在这个偏僻的不为人知的雾气弥漫的山里,此刻正移动着一个黑色的“句”字,同时响着一个疯老汉粗重洪亮的、不停的骂声。这骂声时高时低,时而还夹杂着一些自言自语的咕噜。这些疯话有的明显记录着他在那动乱岁月受的刺激,有的则联系他整个一生也难以弄清的具体所指。也有人说他是装疯,因为这些话在他清醒时从未说过。
山在一路骂声中走过着。
这是牛头山,远看像个牛头。他领着人二十年种的满山绿,都是果树,被公社书记来领着学大寨,遍山红旗一插,一天就都连根刨光了。草也一把火烧光了。说是牛头山要成虎头山。现在遍山黄秃秃的,从上到下一层层带子宽的梯田,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根可怜巴巴的豆子,地旱土生,春天撒把籽,有收没收的,快荒了。
造的什么孽啊。杀剐人!
这是到了簸箕谷。缓缓的坡是黄秃秃的。原来也是他领着人种了满坡谷绿。十二年前,说是要盖坦克厂,来了部队、民工,成千上万的,三四天把树砍了精光,几十部推土机嘎嘎嘎吼着,震得山发抖,推出一块块梯形平地。铁路铺进来了,宿舍盖了几排,厂房起了半截,又都停了,八九十来年,最后也没说出个长短,都走了。
造不完的孽。
他不骂了,骂累了。天上的阴云和眼前的雾气连到一起,迷蒙蒙地包住了远近一个个山头。下开雨了。他浇醒了。发啥子疯?后半晌了,赶紧,有正经事。他在透凉的哗哗大雨中,在崎岖的山路上,溅着泥浆,滑滑跌跌地赶着路。遮天盖地的雨水汇成千万股黄浊的泥水流,刀子一样无情地切割着黄土秃山,一道道从他的回力球鞋上冲刷漫过去。眼看着一层层梯田被呼啦啦冲开口子,哗哗地越豁越大,山上到处挂起了一道道浊黄的泥水瀑布。树都砍光了。山没皮了,任割肉了。他又浑身哆嗦起来,但这次他没有骂出来,湿透的棉裤紧裹着腿,重得抬不起脚来,淋透的衣服冰凉地贴着他脊背,凉劲拔到他胸口,他只有一路的咳嗽声了。
天黑的时候,雨停了,星星在天上眨开了眼,他终于赶到了黄龙滩。
这是古陵与邻近两县的三县交界地。远处天边那黑魆魆的山上一片繁星般闪烁的灯海就是虎山铜矿。黄龙滩是一片空旷荒凉的干河滩,河滩对岸黑森森地劈面当空地立着黄龙山。黑夜中,在河滩旁的公路上,隔着稀疏的树影,远远可以看见马灯、电灯、火把晃动着,人影憧憧。
这是个秘密的木料夜市。
这里人密麻麻的,却毫无喧哗,被一种秘密的寂静笼罩着。一堆一堆的木料,几乎都是刚砍下的连皮树,像集市摆摊一样摆在路两旁。堆有大有小,有的垛得半人高,有的只有两三根。卖主多是周围三县的农民,各自守着自己的摊子,点着豆亮的马灯,向前探着身,小声或是无声地用手势招揽着顾客。自行车、平车都靠在他们身后路边的沟里,毛驴也拴在那儿,听见它们嚼草料打喷嚏的声音。买主的人流拉着平车、推着自行车在两边木料摊的夹道中缓缓移动着,俯下身在各个摊上看货议价,不时摁亮手中的手电,照看一下木料,同时也映亮了他们自己的脸。他们有要盖房的农民,也有铜矿的工人——大多是要自己盖个住房,把农村的老婆接来安顿下的主儿。他们也是小声地更多是无声地用手指头比划着和对方讨价还价。还有几个是专门从中做经纪的掮客,穿着长袖衣服站在人流里,略皱着眉,用一种知晓一切的不耐烦神情听着身旁的人小声说着什么,然后点一下头,伸出手来,在袖子里和对方捏指说价。
在集市两头黑暗的公路上,还影影绰绰停着十几辆马车,七八辆卡车。马不时踏响蹄子。一红一暗的烟头在黑洞洞的车窗口一闪一闪地映亮着悠闲地倚在那儿的司机的脸。
闷大爷跌跌撞撞地闯进了这个旷野中的夜市。他背着背篓在人群中挤来挤去,一个摊子一个摊子地凑上去低头寻看木料,他的手电被雨淋瞎了,他更多的是用手摸辨着一摊摊树木。他那不顾先后在人流中往前挤的着急和莽撞,他的不断左右碰人的背篓,还有他那像是寻辨失物似地查看木料的神态,都和夜市上缓慢寂静、按班就序的气氛截然相悖,引起了人们的注意和白眼。有人开始对这个驼背老头投以警戒的目光。有两个以夜市为生的掮客互相交换了一下目光,抱着胳膊悄悄跟上了这个蹊跷的驼背老汉。
在共同的利益和警惕下,这个夜市每天来的全部卖主与买主,都像是一个临时的团体,有默契的不成文的章规。譬如不准喧哗就是大家自然而然遵循的原则。踏入夜市,只要你是买卖木料,无论如何要价,都是一家人。如果你是别有用心来窥探和搅和的,那你就会被全体视之为仇敌。
闷大爷不知道这个厉害,也不知道后面已经跟上了两个穿长袖的掮客。
当然,他更不知道,在掮客后面还跟着一个背着军用挎包的二十多岁的姑娘。她悄悄混在人流中不露声色地观察着夜市,她也注意到了这个闯入夜市的驼背老汉和他后面跟梢的尾巴。
闷大爷的手激动地哆嗦起来,他终于摸到了他的白桦树。连着好几摊都是。长短粗细都没错。特别是树皮,他一摸,就有一种直透心髓的熟悉感觉,它凉凉地贴在粗茧干裂的手里,有一种此时让他十分伤心的滋润和驯顺。这是白桦,而且都是落凤坡上的。它们在哭,那是他摸过千万次的树儿树女呀。
“是你们偷砍了落凤坡上的白桦树。”他声音打抖地说道。这在他,不算高声,在整个夜市上却不啻是个惊雷。
几个卖白桦的农民都惊愣了。整个夜市都停住了买和卖,惊疑地朝这儿望来。
“闷大爷,是你来了?”卖桦树的人中有个装着一只假眼的矮个农民认出老汉,心虚地讪笑道。
“你们为啥砍落凤坡?”
“这不是落凤坡上的。”那个装假眼的农民遮掩地嘿嘿一笑。
“我认得。”
“你咋认得?”
“我种了它们多少年了。我不认得?”闷大爷气得浑身哆嗦着。
人群围成一圈。手电筒的光柱在驼背老汉身上扫来扫去。这是谁?凤凰岭看林的?闷老汉就是他?他不是个疯老头吗?人们相互打听着。那个背着军用挎包的姑娘也在人群后面静静地观察着,她从挎包里小心地掏出一件东西。
“你们拉上木料跟我回去。”闷大爷用他那粗重洪亮的声音对那些卖白桦的人喊道。
“干什么?”
“交赃认罪。”
那个装假眼的矮个农民索性撕开脸:“不去。你凭什么管我们?”
“我,”闷大爷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张裱糊了好几层的东西来,那是一份盖着大红印的反对乱砍滥伐的“通知”,不知是哪年哪月的,纸都黄了。他颤抖着伸出手,“凭这个。这上面盖着印呢。”
“我看看,”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