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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得家中,放了竿子篮儿。那浑家道:〃丈夫,快去厅里去,太尉使人来叫你两遭。不知有甚事,分付便来。〃计安道:〃今日是下番日期,叫我做甚?〃说不了,又使人来叫:〃押番,太尉等你。〃计安连忙换了衣衫,和那叫的人去干当官的事。了毕,回来家中,脱了衣裳,教安排饭来吃。只见浑家安排一件物事,放在面前。押番见了;吃了一惊;叫声苦,不知高低:〃我这性命休了!〃浑家也吃一惊道:〃没甚事,叫苦连声!〃押番却把早间去钓鱼的事说了一遍,道:〃是一条金鳗,它说:'吾乃金明池掌,若放我,大富不可言;若害我,教我合家死于非命。'你却如何把它来害了?我这性命合休!〃浑家见说,啐了一口唾,道:〃却不是放屁!金鳗又会说起后来!我见没有下饭,安排他来吃,却又没事。你不吃,我一发吃了。〃计安终是闷闷不已。
到得晚间,夫妻两个解带脱衣去睡。浑家见他怀闷,离不得把些精神来陪侍他。自当夜之间,那浑家身怀六甲,只见眉低眼慢,腹大乳高。倏忽间又十月满足。临盆之时,叫了收生婆,生下个女孩儿来。正是:野花不种年年有,烦恼无根日日生。
那押番看了,夫妻二人好不喜欢,取名叫做庆奴。
时光如箭,转眼之间,那女孩儿年登二八,长成一个好身材,伶俐聪明,又教成一身本事。爹娘怜惜,有如性命。时遇靖康丙午年间,士马离乱。因此计安家夫妻女儿三口,收拾随身细软包裹,流落州府。后来打听得车驾杭州驻晔,官员都随驾来临安。计安便迤里取路奔行在来。不则一一日,三口儿入城,权时讨得个安歇,便去寻问旧日官员相见了,依旧收留在厅着役;不在话下。计安便教人寻间房;安顿了妻小居住。不止一日,计安觑着浑家道:〃我下番无事,若不做些营生,恐坐吃山空,须得些个道业,来相助方好。〃浑家道:〃我也这般想;别没甚事好做;算来只好开一个酒店。便是你上番时,我也和孩儿在家里卖得。〃计安道:〃你说得是,和我肚里一般。〃便去理会这节事。
次日,便去打合个量酒的人。却是外方人,从小在临安讨衣饭吃,没爹娘,独自一人,姓周名得,排行第三。安排都厂,选吉日良时,开张店面。周三就在门前卖些果子,自捏合些汤水。到晚问,就在计安家睡。计安不在家,那娘儿两个自在家中卖。那周三直是勤力,却不躲懒;倏忽之间;相及数月。忽朝一日,计安对妻子道:〃我有句话和你说;不要嗔我。〃浑家道:〃却有甚事,只管说。〃计安道:〃这几日我见那庆奴,全不像那女孩儿相态。〃浑家道:〃孩儿日夜不曾放出去,外没甚事,想必长成了恁么!〃计安道:〃莫托大!我见他和周三两个打眼色。〃当日没话说。
一日,计安不在家,做娘的叫那庆奴来:〃我儿,娘有件事和你说,不要瞒我。〃庆奴道:〃没甚事。〃娘便说道:〃我这几日,见你身体粗丑,全不像模样。实对我说。庆奴见问,只不肯说。娘见那女孩儿前言不应后语,失张失志,道三不着两;面上忽青忽红;娘道:〃必有缘故!〃捉住庆奴,搜检她身上时,只叹得口气,叫声苦,连腮赠掌;打那女儿:〃你却被何人坏了?〃庆奴吃打不过,哭着道:〃我和那周三两个有事。娘见说,不敢出声,撷着脚,只叫得苦:〃却是怎的计结?爹归来时须说我在家管甚事,装这般幌子!〃周三不知里面许多事,兀自在门前卖酒。
到晚,计安归来歇息了,安排些饭食吃罢。浑家道:〃我有件事和你说。果应你的言语,那丫头被周三那厮坏了身体。〃那计安不听得说,万事全休;听得说时,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便要去打那周三。浑家拦住道:〃且商量。打了他,不争我家却是甚活计!〃计安道:〃我指望教这贱人去个官员府第;却做出这般事来。譬如不养得,把这丫头打杀了罢。〃做娘的再三再四劝了一个时辰。爹性稍过,便问这事却怎地出豁,做娘的不慌不忙,说出一个法儿来,正是:金风吹树蝉先觉,断送无常死不知。
浑家道:〃只有一法,免得妆幌子。〃计安道:〃你且说。〃浑家道:〃周三那厮,又在我家得使,何不把他来招赘了?〃说话的,当时不把女儿嫁与周三,只好休;也只被人笑得一场,两下赶开去,却没后面许多说话。不想计安听情了妻子之言;便道:〃这也使得。〃当日且分付周三归去。那周三在路上思量:〃我早间见那做娘的打庆奴,晚间押番归,却打发我出门。莫是'东窗事发,?若是这事走漏,须教我吃官司,如何计结?〃没做理会处。正是:乌鸦与喜鹊同行,吉凶事全然未保。
闲话提过,离不得汁押番使人去说合周三。下财纳礼,择日成亲,不在话下。
倏忽之间,周三入赘在家,一载有余。夫妻甚是说得着。两个暗地计较了,只要搬出去住。在家起晏睡早,躲懒不动。周三那厮,打出吊入,公然干颐。计安忍不得,不住和那周三厮闹。便和浑家商量,和这厮官司一场,夺了休,却不妨得。日前时便怕人笑,没出手;今番只说是招那厮不着,便安排圈套,捉那周三些个事,闹将起来,和他打官司,邻舍劝不住,夺了休。周三只得离了计押番家,自去赶趁。庆奴不敢则声,肚里自烦恼,正自生离死别。
讨休在家相及半载,只见有个人来寻押番娘,却是个说亲的媒人。相见之后,坐定道:〃闻知宅上小娘于要说亲,老媳妇特来。〃计安道:〃有甚好头脑,万望主盟。〃婆子道:〃不是别人,这个人是虎翼营有请受的官身,占役在官员去处,姓戚名青。〃计安见说,因缘相撞,却便肯。即时便出个帖子,几杯酒相待。押番娘便说道:〃婆婆用心则个!事成时,却得相谢。〃婆婆谢了自去,夫妻两个却说道:〃也好,一则有请受官身;二则年纪大些,却老成;三则周三那厮不敢来胡生事,已自嫁了个官身。我也认得这戚青,却善熟。〃话中见快。媒人一合说成。依旧少不得许多节次,成亲。
却说庆奴与戚青两个说不着,道不得个少女少郎,情色相当。戚青却年纪大,便不中那庆奴意。却整日闹吵,没一日静办。爹娘见不成模样,义与女夺休,告托官员,封过状子,去所属看人情面,给状判离。戚青无力势,被夺了休。遇吃得醉,便来计押番门前骂。忽朝一日,发出句说话来,教〃张公吃酒李公醉〃,〃柳树上着刀,桑树上出血〃。正是:
安乐窝中好使乖,中堂有客寄书来。
多应只是名和利,撇在床头不拆开。
那戚青遇吃得酒醉;便来厮骂;却又不敢与他争。初时邻里也来相劝。次后吃得醉便来,把做常事,不睬他。一日;戚青指着计押番道:〃看我不杀了你这狗男女不信!〃道了自去,邻里都知。
却说庆奴在家,又经半载。只见有个婆婆来闲话。莫是来说亲?相见了;茶罢;婆子道:〃有件事要说,怕押番焦躁。〃计安夫妻两个道:〃但说不妨。〃婆子道:〃老媳妇见小娘子两遍说亲不着,何不把小娘子去个好官员家?三五年一程,却出来说亲也不迟。〃计安听说,肚里道:〃也好,一则两遍装幌子,二则坏了些钱物;却是又嫁什么人是得?〃便道:〃婆婆有什么好去处教孩儿去则个?〃婆子道:〃便是有个官人要小娘子,特地叫老媳妇来说。见在家中安歇。他曾来宅上吃酒,认得小娘子;他是高邮军主簿;如今来这里理会差遣,没人相伴。只是要带归宅里去,却不知押番肯也不肯?〃夫妻两个计议了一会,便道:〃若是婆婆说时,必不肯相误,望婆婆主盟则个。〃当日说定,商量拣日,做了文字。那庆奴拜辞了爹娘,便来伏事那官人。有分教做个失乡之鬼,父子不得相见。正是:
天听寂无声,苍苍何处寻?
非高亦非远,都只在人心。
那官人是高邮军主簿,家小都在家中,来行在理会本身差遣;姓李;名子由。讨得庆奴,便一似夫妻一般。日间寒食节,夜里正月半。那庆奴思衣得衣,思食得食。数月后,官人家中信到,催那官人去,恐在都下费用钱物。不只一日,干当完备,安排行装,买了人事,雇了船只,即日起程,取水路归来。在路贪花恋酒,迁延程途,直是快快。
相次到家,当真人等接着。那恭人出来,与官人相见。官人只应得嘈,便道:〃恭人在宅干管不易。〃便教庆奴入来参拜恭人。庆奴低着头,走入来立地,却待拜。恭人道:〃且休拜!〃便问:〃这是甚么人。〃官人道:〃实不瞒恭人,在都下早晚无人使唤,胡乱讨来相伴。今日带来伏事恭人。〃恭人看了庆奴道:〃你却和官人好快活!来我这里做什么?〃庆奴道:〃奴一时遭际,恭人看离乡背井之面。〃只见恭人教两个养娘来:〃与我除了那贱人冠子;脱了身上衣裳,换几件粗布衣裳着了。解开脚;蓬松了头;罚去厨下打水烧火做饭!〃庆奴只叫得万万声苦,哭告恭人道:〃看奴家中有老爹娘之面。。若不要庆奴,情愿转纳身钱,还归宅中。〃恭人道:〃你要去,可知好哩!且罚你厨下吃些苦:你从前快活也勾了。〃庆奴看着那官人道:〃你带我来,却教我恁地模样!你须与我告恭人则个。官人道:〃你看恭人何等情性!随你了得的包待制;也断不得这事。你且没奈何;我自性命不保;等她性下,却与你告。〃即时押庆奴到厨下去。官人道:〃恭人若不要他时,只消退在牙家,转变身钱便了,何须发怒!〃恭人道:〃你好做作!兀自说哩!〃自此罚在厨下,相及一明。
忽一日晚,官人去厨下,只听得黑地里有人叫官人。官人听得,认得是庆奴声音。走近前来,两个扯住了哭,不敢高声。便说道:〃我不合带你回来,教你吃这般苦!〃庆奴道:〃你只管教我在这里受苦,却是几时得了?〃官人沉吟半晌,道:〃我有道理救你处。不若我告他,只做退你去牙家,转变身钱。安排懈舍,悄悄地教你在那里往。我自教人把钱来,我也不时自来和你相聚。是好也不好?〃庆奴道:〃若得如此;可知好哩!却是灾星退度。〃当夜官人离不得把这事说道:〃庆奴受罪也勾了;若不要他时,教发付牙家去,转变身钱。〃恭人应允,不知里面许多事。且说官人差一个心腹虞候,叫做张彬,专一料理这事。把庆奴安顿廊舍里,隔得那宅中一两条街。只瞒着恭人一个不知。官人不时便走来,安排几杯酒吃了后,免不得干些没正经的事。
却说宅里有个小官人,叫做佛郎,年方六岁,直是得人惜。有时往来庆奴那里耍。爹爹便道:〃我儿不要说向妈妈道,这个是你姐姐。〃孩儿应喏。忽一日,佛郎来,要走入去。那张彬与庆奴两个相并肩而坐吃酒。佛郎见了,便道:〃我只说向爹爹道。〃两个男女回避不迭,张彬连忙走开躲了。庆奴一把抱住佛郎,坐在怀中,说:〃小官人不要胡说。姐姐自在这里吃酒,等小官人来,便把果子与小官人吃。〃那佛郎只是说:〃我向爹爹道,你和张虞候两个做甚么?〃庆奴听了,口中不道,心下思量:〃你说了,我两个却如何?〃眉头一纵,计上心来:〃宁苦你,莫苦我。没奈何,来年今月今日今时,是你忌辰!〃把条手中,捉住佛郎,扑翻在床上,便去一勒。那里消半碗饭时,那小官人命归泉世。正是:时间风火性,烧却岁寒心。
一时把那小官人来勒杀了,却是怎地出豁?正没理会处,只见张彬走来,庆奴道:〃叵耐这厮,只要说与爹爹知道。我一时慌促,把来勒死了。〃那张彬听说;叫声苦;不知高低,道:〃姐姐,我家有老娘,却如何出豁?〃庆奴道:〃你教我坏了他,怎恁他说!是你家有老娘,我也有爹娘。事到这里,我和你收拾些包裹,走归行在见我爹娘,这须不妨。张彬没奈何,只得随顺。两个打叠包儿,漾开了逃走。离不得宅中不见了佛郎,寻到庆奴家里,见他和张彬走了,孩儿勒死在床。一面告了官司,出赏捉捕,不在话下。
张彬和庆奴两个取路到镇江。那张彬肚里思量着老娘,忆着这事,因此得病,就在客店中将息。不止一日,身边细软衣物解尽。张彬道:〃要一文看也没有,却是如何计结?〃籁籁地两行泪下:〃教我做个失乡之鬼!〃庆奴道:〃不要烦恼,我有钱。〃张彬道:〃在那里?〃庆奴道:〃我会一身本事,唱得好曲,到这里怕不得羞。何不买个锣儿,出去诸处酒店内卖唱,趁百十文,把来使用,是好也不好?〃张彬道:〃你是好人家儿女,如何做得这等勾当?〃庆奴道:〃事极无奈,但得你没事,和你归临安见我爹娘。〃从此庆奴只在镇江店中赶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