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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瘦如柴,支枕而坐。吴国夫人在旁堕泪问道:〃相公有甚好言语分付?〃荆公道:〃夫妇之情,偶合耳。我死,更不须挂念。只是散尽家财,广修善事便了。。。。。。〃言未已,忽报故人叶涛特来疾,夫人回避。荆公请叶涛床头相见,执其手,嘱道:〃君聪明过人,宜多读佛书,莫作没要紧文字,徒劳无益,王某一生枉费精力,欲以文章胜人,今将死之时,悔之无及。〃叶涛安慰道:〃相公福寿正远,何出此言?〃荆公叹道:〃生死无常;老人只恐大限一至;不能发言,故今日为君叙及此也。〃叶涛辞去。荆公忽然想起老妪草舍中诗句第二联道:〃既无好语遗吴国;却有浮词诳叶涛。〃今日正应其语,不觉抚髀长叹道:〃事皆前定,岂偶然哉!作此诗者,非鬼即神。不然,如何晓得我未来之事?吾被鬼神诮让如此,安能久于人世乎!〃
不几日,疾革,发谵语,将手批颊,自骂道:〃王某上负天子,下负百姓,罪不容诛。九泉之下,何面目见唐子方诸公乎?〃一连骂了三日,呕血数升而死。那唐子方名介,乃是宋朝一个直臣,苦谏新法不便,安石不听,也是呕血而死的。一般样死,比王安石死得有名声。至今山间人家,尚有呼猪为拗柑公者。后人论宋朝元气,都为熙宁变法所坏,所以有靖康之祸。有诗为证:
熙宁新法谏书多,执拗行私奈尔何!
不是此番元气耗,虏军岂得渡黄河?
又有诗惜荆公之才:
好个聪明介甫翁,高才历任有清风。
可怜覆谏因高位,只合终身翰苑中。
第五卷 吕大郎还金完骨肉
毛宝放龟悬大印,宋郊渡蚁占高魁。
世人尽说天高远,谁识阴功暗里来。
话说浙江嘉兴府长水塘地方,有一富翁,姓金名钟,家财万贯,世代都称员外,性至悭吝。平生常有五恨,那五恨?一恨天,二恨地,三恨自家,四恨爹娘,五恨皇帝。恨天者,恨他不常常六月,又多了秋风冬雪,使人怕冷,不免费钱买衣服来穿。恨地者,恨他树木生得不凑趣,若是凑趣,生得齐整如意,树木就好做屋柱,枝条大者,就好做梁,细者就好做椽,却个省了匠人工作。恨自家者;恨肚皮不会作家;一日不吃饭,就饿将起来。恨爹娘者,恨他遗下许多亲眷朋友,来时未免费茶费水。恨皇帝者,我的祖宗分授的田地,却要他来收钱粮。不止五恨;还有四愿;愿得四般物事。那四般物事?愿得邓家铜山,二愿得郭家金穴,三愿得石崇的聚宝盆,四愿得吕纯阳祖师点石为金这个手指头。因有这四愿、五恨,心常不足。积财聚谷;目个暇给。真个是数米而炊;称柴而。因此乡里起他一个异名,叫做金冷水,又叫金剥皮。尤不喜者是僧人。世间只有僧人讨便宜,他单会布施俗家的东西,再没有反布施与俗家之理。所以金冷水见了僧人,就是眼中之钉,舌中之刺。
他住居相近处,有个福善庵。金员外生年五十,从下晓得在庵中破费一文的香钱。所喜浑家单氏,与员外同年同月同日,只不同时,他偏吃斋好善。金员外喜他的是吃斋,恼他的是好善。因四十岁上,尚无子息,单氏瞒过了丈夫,将自己钗梳二十余金,布施与福善庵老僧,教他妆佛诵经,析求子嗣。佛门有应;果然连生二子;且是俊秀。因是福善庵祈求来的,大的小名福儿,小的小名善儿。单氏自得了二子之后,时常瞒了大夫,偷柴偷米,送与福善庵,供养那老僧。金员外偶然察听了些风声,便去咒天骂地,夫妻反目,直聒得一个不耐烦方休,如此也非止一次。只为浑家也是个硬性,闹过了,依旧不理。
其年夫妻齐春,皆当五旬,福儿年九岁,善儿年八岁,踏肩生下来的,都已上学读书,十全之美。到生辰之日,金员外恐有亲朋来贺寿,预先躲出。单氏又凑些私房银两,送与庵中打一坛斋醮。一来为老夫妇齐寿,二十为儿子长大,了还愿心。日前也曾与大夫说过来,丈大不肯,所以只得私房做事。其夜,和尚们要铺设长生佛灯,叫香火道人至金家,问金阿妈要几斗糙米。单氏偷开了仓门,将米三斗,付与道人去了。随后金员外回来,单氏还在仓门口封锁。被丈夫窥见了,又见地下狼藉些米粒,知是私房做事。欲要争嚷;心下想道:〃今日生辰好日,况且东西去了,也讨不转来,干拌去了涎沫。〃只推不知,忍住这口气。一夜不睡,左思右想道:〃叵耐这贼秃常时来蒿恼我家,到是我看家的一个耗鬼。除非那秃驴死了,方绝其患。〃恨无计策。
到天明时,老僧携着一个徒弟来回覆醮事;原来那和尚也怕见金冷水;且站在门外张望。主老早已瞧见,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取了几文钱;从侧门走出市心;到山药铺里赎些砒霜。转到卖点心的王三郎店里,王三郎正蒸着一笼熟粉,摆一碗糖馅,要做饼子。金冷水袖里摸出八文钱撇在柜上道:〃三郎收了钱,大些的饼子与我做四个,馅却不要下少了。你只捏着窝儿,等我自家下馅则个。〃王三郎口虽不言,心下想道:〃有名的金冷水,金剥皮,自从开这几年点心铺子,从不见他家半文之面。今日好利市,也撰他八个钱。他是好便宜的,便等他多下些馅去,扳他下次主顾。〃王三郎向笼中取出雪团样的熟粉,真个捏做窝儿,递与金冷水说道,〃员外请尊便。〃金冷水却将砒霜末悄悄的撒在饼内,然后加馅,做成饼子。如此一连做了四个;热烘烘的放在袖里。离了王三郎店;望自家门首踱将进来。那两个和尚,正在厅中吃茶,金老欣然相揖。揖罢;入内对浑家道:〃两个师父侵早到来,恐怕肚里饥饿。适才邻舍家邀我吃点心,我见饼子热得好,袖了他四个来,何不就请了两个师父?〃单氏深喜大夫回心向善,取个朱红碟子,把四个饼子装做一碟,叫丫鬟托将出去。那和尚见了员外回家,不敢久坐,已无心吃饼了。见丫鬟送出来,知是阿妈美意,也不好虚得。将四个饼子装做一袖,叫声聒噪,出门回庵而去。金老暗暗欢喜,不在话下。
却说金家两个学生,在社学中读书,放了学时,常到庵中顽耍。这一晚,又到庵中。老和尚想道:〃金家两位小官人,时常到此,没有什么请得他。今早金阿妈送我四个饼子还不曾动,放在橱柜里。何不将来热了,请他吃一杯茶?〃当下分付徒弟在橱柜里,取出四个饼子,厨房下得焦黄,热了两杯浓茶,摆在房里,请两位小官人吃茶,两个学生顽耍了半响,正在肚饥,见了热腾腾的饼子,一人两个,都吃了。不吃时犹可,吃了呵,分明是:一块火烧着心肝,万杆枪槽却腹肚。两个一时齐叫肚疼。跟随的学童慌了,要扶他回去。奈两个疼做一堆,跑走不动。老和尚也着了忙,正不知什么意故。只得叫徒弟一人背了一个,学童随着,送回金员外家,二僧自去了。金家夫妇这一惊非小,慌忙叫学童间其缘故;学童道:〃方才到福善庵吃了四个饼子,便叫肚疼起来。那老师父说,这饼子原是我家今早把与他吃的。他不舍得吃,将来恭敬两位小官人。〃金员外情知跷踱了,只得将砒霜实情对阿蚂说知。单氏心下越慌了,便把凉水灌他,如何灌得醒!须臾七窍流血,呜呼哀哉,做了一对殇鬼。
单氏千难万难,祈求下两个孩儿,却被丈大不仁,自家毒死了。待要厮骂一场,也是枉然。气又忍不过,苦又熬不过。走进内房;解个束腰罗帕;悬梁自缢。金员外哭了儿子一场,方才收泪。到房中与阿妈商议说话;见梁上这件打秋干的东西;唬得半死。登时就得病上床,不勾七日,也死了。金氏族家,平昔恨那金冷水、金剥皮悭吝,此时大赐其便,大大小小,都蜂拥而来,将家私抢个馨尽。此乃万贯家财,有名的金员外一个终身结果,不好善而行恶之报也。有诗为证:
饼内砒霜那得知?害人番害自家儿。
举心动念天知道,果报昭彰岂有私!
方才说金员外只为行恶上,拆散了一家骨肉。如今再说一个人,单为行善,周全了一家骨肉。正是:
善恶相形,祸福自见;
戒人作恶,劝人为善。
话说江南常州府无锡县东门外,有个小户人家,兄弟三人。大的叫做吕玉,第二的叫做吕宝,第三的叫做吕珍。吕玉娶妻王氏,吕宝娶妻杨氏,俱有姿色。吕珍年幼未娶。王氏生下一个孩子,小名喜儿,方才六岁,跟邻舍家儿童出去看神会,夜晚不回。夫妻两个烦恼,出了一张招子,街坊上叫了数日,全无影响。吕玉气闷,在家里坐不过,向大户家借了几两本钱,往大仓嘉定一路,收些棉花布匹,各处贩卖,就便访问儿子消息。每年正二月出门,到八九月回家,又收新货,走了四个年头,虽然趁些利息,眼见得儿子没有寻处了。日久心慢,也下在话下。到第五个年头,吕玉别了王氏,又去做经纪。何期中途遇了个大本钱的布商,谈论之间,知道吕玉买卖中通透,拉他同往山西脱货,就带绒货转来发卖,于中有些用钱相谢。吕玉贪了蝇头微利,随着去了。及至到了山两,发货之后,遇着连岁荒歉,讨赊帐不起,不得脱身。吕玉少年久旷,也不免行户中走了一两遍,走出一身风流疮,服药调治,无面回家。挨到三年,疮才痊好,讨清了帐目。那布商因为稽迟了吕玉的归期,加倍酬谢。吕玉得了些利物,等不得布商收货完备,自己贩了些粗细绒褐,相别先回。
一日早晨,行至陈留地方,偶然去坑厕出恭,见坑板上遗下个青布搭膊。检在手中,觉得沉重。取回下处打开看时,都是白物,约有二百金之数。吕玉想道:〃这不意之财,虽则取之无碍,倘或失主追寻下见,好大一场气闷。古人见金不取,拾带重还。我今年过三旬,尚无子嗣,要这横财何用?〃忙到坑厕左近伺候,只等有人来抓寻,就将原物还他。等了一日,不见人来。次日只得起身。又行了五百余里,到南宿州地方。其日天晚,下一个客店,遇着一个同下的客人,闲论起江湖生意之事。那客人说起自不小心,五日前侵晨到陈留县解下搭膊登东。偶然官府在街上过,心慌起身,却忘记了那搭膊,里面有二百两银子。直到夜里脱衣要睡,方才省得。想着过了一日,自然有人拾去了,转去寻觅,也是无益,只得自认晦气罢了。吕玉便问:〃老客尊姓?高居何处?〃客人道:〃在下姓陈,祖贯微州。今在扬州闸上开个粮食铺子。敢问老兄高姓?〃吕玉道:〃小弟姓吕,是常州无锡县人,扬州也是顺路。相送尊兄到彼奉拜。〃客人也不知详细,答应道:〃若肯下顾最好。〃次早,二人作伴同行。
不一日.来到扬州闸口。吕玉也到陈家铺子,登堂作揖,陈朝奉看坐献茶。吕玉先提起陈留县失银子之事,盘问他搭膊模样,是个深蓝青布的,一头有白线缉一个陈字。吕玉心下晓然,便道:〃小弟前在陈留拾得一个搭膊,到也相像,把来与尊兄认看。〃陈朝奉见了搭膊,道:〃正是。〃搭膊里面银两,原封不动。吕玉双手递还陈朝奉。陈朝奉过意下去,要与吕玉均分,吕玉下肯。陈朝奉道:〃便下均分,也受我几两谢札,等在下心安。〃吕玉那里肯受。陈朝奉感激不尽,慌忙摆饭相款。思想:〃难得吕玉这般好人,还金之恩,无门可报。自家有十二岁一个女儿.要与吕君扳一脉亲往来,第不知他有儿子否?〃饮酒中间,陈朝奉间道:〃恩兄,令郎几岁了?〃吕玉不觉掉下泪来,答道:〃小弟只有一儿,七年前为看神会,失去了,至今并无下落。荆妻亦别无生育。如今回去,意欲寻个螟蛉之于,出去帮扶生理,只是难得这般凑巧的。〃陈朝奉道:〃舍下数年之间,将三两银子;买得一个小厮,颇颇清秀,又且乖巧,也是下路人带来的。如今一十三岁了,伴着小儿在学堂中上学。恩兄若看得中意时,就送与恩兄伏恃,也当我一点薄敬,〃吕玉道:〃若肯相借;当奉还身价。〃陈朝奉道:〃说那里话来!只恐恩兄不用时,小弟无以为情。〃当下便教掌店的,去学堂中唤喜儿到来。吕玉听得名字与他儿子相同,心中疑惑。须臾,小厮唤到,穿一领芜湖青布的道袍,生得果然清秀。习惯了学堂中规矩,见了吕玉,朝上深深唱个喏。吕玉心下便觉得欢喜,仔细认出儿子面貌来,四岁时,因跌损左边眉角,结一个小疤儿,有这点可认。吕玉便问道:〃几时到陈家的?〃那小厮想一想道:〃有六七年了。〃又问他:〃你原是那里人?谁卖你在此?〃那小厮道:〃不十分详细;只记得爹叫做吕大,还有两个叔叔在家。娘姓王,家在无锡城外。小时被人骗出,卖在此间,〃吕玉听罢,便抱那小厮在怀,叫声:〃亲儿!我正是无锡吕大!是你的亲爹了。失了你七年,何期在此相遇!〃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