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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上八下 作者: 公渡河-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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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生于七三年,当然不是1873年。那个年份,马克思和恩格斯出席纪念巴黎公社两周年大会;凡高还没有患上精神病,他住在伦敦,忙于园艺,他给弟弟提奥写信称赞自己的住处,说自己已经在小花园里播下了满园的罂粟、豌豆与木犀草;弗洛伊德刚刚进入维也纳大学学医,离他写出《梦的解析》还需要十七年的努力;爱立信先生刚刚开始他的海外求学生涯,而在这之前,他只是瑞典王国一名勤劳的铁匠。1873年的中国,慈禧太后还在垂帘听政,一边听着大臣的奏折一面有些心不在焉;〃维新派〃粱启超口含天宪,刚刚出生。有人还在渲染迷信,说用印了字的纸擦屁股要遭到报应。1873年3月14日《申报》信誓旦旦地说:一女子用字纸拭秽,扔入便桶,雷击致命。虽然在那一年,中国第一次参加了在维也纳举办的世界博览会,但总的看起来,中国的1873年还比较愚昧,远不如1973年那样开明。 
        
        而我出生的那年,中国共产党第十次全国代表大会在北京召开,大会声讨了林彪反党集团的反革命罪行,揭发了林彪〃语录不离手,万岁不离口,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反革命两面派本质,毛泽东在受到林彪折戟沉沙事件的强烈刺激后,终于想起了邓小平〃人才难得〃,决定重新起用他来治理国家;毛泽东还对军事部署进行了调整,八大军区司令员对调,毛泽东建议在座的政治局委员们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于是,在座的政治局委员便一起唱了起来;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或贫下中农毛泽东思想宣传队进驻学校机关,开展〃批林批孔〃运动,把批判孔子作为批林的一个重要方面;省委召开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工作会议结束,会议通过了《关于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若干问题的试行规定 》和《 关于动员城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计划安排 》;市革委会发出《关于发放民用布票,絮棉票,纺织品券和购货券的通知   》,凡在本市有正式户口的,每人发给布票4市尺,絮棉票1市斤,纺织品券2市尺,1张购货券;毛泽东会见了刚刚发生〃水门事件〃的尼克松,虽然他对尼克松说〃你那点儿事实在不算什么〃,但这位美国总统还是轰然倒下,再也没有在政坛上爬起来;现代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正和群众打成一片,男主角也正和许多女人乱作一团;张铁生交了白卷,他说:我没有按要求和制度答卷,我感觉并非可耻,说实话,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而有着极大的反感,考试被他们这群大学迷给垄断了,在这夏锄生产的当务之急,我不忍心放弃生产,后来,张铁生被保送上学,成了工农兵大学生。 
        
        1973年,8岁的迈克?戴尔寄出一份充满想象力的申请高中毕业文凭的信函,这为他今后成为〃戴尔电脑〃的老板写下了传奇的一笔;猫王普莱斯利离了婚;华盛顿大学哲学系的学生一代功夫皇帝李小龙中了黑枪,逝世于香港的伊丽莎白医院,给世人留下无限遗憾及无数解不开的谜团;新一代高选择性口服避孕药光荣上市;金大中被绑架险些碎尸沉海;村上春树还没有出名,他喜欢听人讲陌生的地方,近乎病态地喜欢,那些人简直像往枯井里扔石子一样,向村上说各种各样的事,后来,村上发现:这些说故事的人并不存在;库珀发明第一只移动电话,那部手机重达1斤半,长25厘米,宽4厘米,厚8厘米,实在更像一块板儿砖;英国内阁和议会高官卷入了嫖妓性丑闻,其中一名国防部次长被人偷拍下裸照,他和两名妓女一边鬼混,一边吸食着后来被称为〃麻杆〃的香烟;波尔布特正在向着成为〃佛国血魔〃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开始了集体化运动,〃工商业改造〃〃三反五反〃〃反右运动〃等〃过渡时期〃的政策基本没用,唯一的手段就是发出指令和AK47冲锋枪。 
        
        没有人胆敢反抗,〃红色血魔〃波尔布特说:党有着像菠萝那么多的眼睛。   
        星相大师说:那年出生的肖牛之人,子星丙丁火逢丑年遇死墓之地,并且受到大运流年壬癸水有力之克;流年太岁丑土,胎元辰土刑冲母亲儿女宫戌土,子星被年运克损严重,子宫被刑冲破坏,加之受孕之年与胎元纳音木土相克,天干地支水火不容,基本上相当于风水世界爆发了一场核战按照他的说法,我没有成为死胎就已经是祖宗显灵,所以当我后来见识了自己虚有其名,见财化水,事业与贵人都是过眼云烟,虽东奔西跑却无济于事,桃花运不盛,运气也平平之后,我并没有捶胸顿足,倒也随遇而安。      
        我之所以先交待这些,意思就是:世界正乱得离谱,我在那个时间降临人世,明显是添乱来了。但是,只要小命不玩完,那一切都还好办。   
        我出生三年之后,毛主席去世了,据母亲回忆,我曾参加了悼念仪式。市中心广场上,搭起了巨大的灵棚,万马齐喑九州同悲风云为之突变,救护车打着闪灯在一边待命,因为时不时就有对毛主席感情深厚的人因为过度悲伤体力不支哭得昏倒下去。我从不怀疑母亲的叙述,这和她告诉我,文革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当她走在静悄悄的大街上时不时会被刺刀挑出人的尸体吓个半死一样可信。我那时候只有三岁,或许曾经被掐着大腿哭了他老人家两声也未可知。但我肯定一点:在一个孩子哭泣的时候,哭声是嘹亮的,没有任何负担的,只是为了哭而哭,晶莹的眼泪直接从眼睛里迸出来,不会像成年人,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哭得那样委屈,那样哀伤。 
        
        2   
        家乡是在一条叫做〃滹沱河〃的河边。这条河的名字很古老,原来叫做〃虖池河〃,在《 周礼 》中就有过记载。   
        一提起〃滹沱河〃三个字,我就总是幻化出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站在河边,看着河水浩浩汤汤,他抖动着白胡子发出这样的声音:滹滹沱沱,他是在力图表达一种感慨,翻译过来就是:〃嚯,嚯,好大的河!〃但是因为年老体衰话语不清词不达意,人们却以为这就是这条河的名字,所以就此流传下来。 
        
        我的家族似乎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过去,一点都不富裕,甚至可以说是窘迫。   
        用诗人北峰的话来说:我的贫穷是代代相传。   
        我们不是当地的土著,而是明洪武年间,从山西洪洞迁至这里的移民。   
        洪洞县有棵大槐树,中国人似乎都知道。除此之外,洪洞县还发生过一桩被大肆渲染的文化事件:那里曾经出过一个饱受冤屈叫做苏三的女子,她说了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洪洞县里无好人〃。 
        
        我的家族就是从那个曾经被苏三小姐诅咒过的地方迁移出来的。   
        我猜测,那些被选择成为迁移对象的人一定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而是一些贫苦人。他们的未来掌握在朱元璋皇帝的手上,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余地,也没有任何讨价还价的资本。 
        
        他们只能任人驱赶。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对他们来说,哪里都是王道乐土,活在那里并不重要,只要能活着就好。   
        这种移民行为并非像候鸟一样自发自愿,而是有组织的流放。他们怀着深深的挫折感,在官吏的押运下离开故乡,饱受颠沛流离之苦。   
        朱皇帝大手一挥,流民就像草芥,被撒在这块土地上安身立命。   
        所以,这个村子在地图上看起来很突兀,看起来很孤独,就像是随随便便缝在大地上的一块补丁。   
        与此可见,在我的血液中,有着流民与贱民的基因。   
        既然是流民,所以,在我的家乡,没有很深的文化积淀,没有秦砖汉瓦,没有商彝周樽,有的只是一本破败的族谱和一抔可以从指缝流淌的河沙。   
        还好,滹沱河水滋养了这个村庄。   
        村边的这条河曾经是祖辈们小时候的乐园。他们曾经把自己的老土布裤子吹上气扎紧口当作救生圈学会了游泳,曾经在河里捕鱼摸虾,也曾经用瓜皮和蜡烛制作成河灯,看着碧绿的灯光在河面上越漂越远。稍微长大些之后,他们开始面对苦难,像自己的父辈一样,靠给人拉纤过活。这些年轻或是年老的纤夫,赤身露体,性器官不是青筋暴跳就是垂头丧气,身上却是一样的大汗淋漓。 
        
        他们知道:驶出这个水势相对平缓的地区,大船会驶入漕河驶向大清河子牙河驶向天津卫,但那是很遥远的地方,已经超出了想象的距离。这是一个被纤绳牢牢栓住了屁股的穷村,能够吃上饭已经让他们感天谢地。除了拉纤之外,他们还要种地。每天吃饱晚饭之后,他们把饭碗推到一边,把自己的媳妇用蛮力搬倒弄上一晌,既舒坦,又省了不少的灯油钱,身上出了一身透汗,躺在凉爽的炕席上,实在是风月无边。       
        他们专门为这条河修了关帝庙和河神庙,据说很灵验:当洪水泛滥,河水开始上涨的时候,在这两个庙的庇护下,整个村子都会开始缓慢上升。人们坚信这一点,所以,从明洪武年间至今,这个村子没有遭过一次水灾,而是遭了很多次的水灾。水灾除了泡塌房屋淹没田地之外,没有造成更大的破坏。 
        
        老人们是虔诚的,他们不会去责备河神,而是把灾害归咎于有些人的不诚心,因为,当洪水到来的时候,那些人不是对着神像膜拜,而是把神像从庄严的神位上拉下来扑倒在地,然后用鞭子抽它:〃涨!我让你涨!你怎么光是让河水涨,不让村子涨起来!〃 
        
        神像被抽得支离破碎,哑口无言。   
        神像的遭遇就是这样,有的时候法象庄严被人顶礼膜拜,有的时候会被请下神坛,跌个灰头土脸。   
        当红色革命到来的时候,这些神像被扔到了臭水沟里,沤成了烂泥,永世不得翻身。关帝庙河神庙都改换门庭,成了生产队的仓库,放满了牲畜的饲料。   
        3   
        我对这条河开始有记忆的时候,河水已经很浅了,因为上游修了一座水库。水库修了之后,这条河的下游水就很小,村子的确涨了起来,码头也变得高高在上。   

        但河里还有船,印象中是条很大的船,几乎占了一半的河面,是摆渡用的。人们不是天天过这条河,只有在逢五之日到邻近的县城赶集或是参加庙会的时候才会过河。想过河的人提着菜蔬或是牵着绵羊和孩子在此岸上船,待所有的人站好,船工就会拿篙往河底一撑,船头就会慢慢地打个转,到了河的另一边,然后人们就下船同登彼岸。修桥是不现实的,因为这是一条很随意的河,雨季的时候水量大,河面就会很宽;旱季的时候水量小,河面就会很窄。 
        
        人少的时候,船工经常是望着河面发呆,半天也渡不过去一个人。   
        这个地方还能见到驼队。听说,那些土黄色的骆驼都是老弱之后,被从大漠贩来,卖到中原地带,送进汤锅里去的。当然,在它们临死之前,还是要作出最后的贡献:每头骆驼都驮着沉重的筐,里面装满了黑色的、亮晶晶的煤炭。骆驼似乎不知道这是它们的死亡之旅,还是慢悠悠地从村子里穿过,还是慢慢地嚼着嘴巴,伴着单调的铃声。 
        
        后来,渡船和骆驼都没有了。   
        河水彻底断流,只留下一个高高的被河水洗出来的青砖码头,在暮气沉沉的严冬里苦苦支撑。   
        记忆中的渡船也没有了,你甚至找不到一丝渡船曾经存在的痕迹。   
        当河水没有的时候,渡船到哪儿去了?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那些曾经强健欢乐的纤夫已经衰老,被半身不遂和各种疑难杂症附身,变得僵硬。   
        他们在阳光下坐着,麻木地吸收着光和热,像落叶一样萧瑟,没有了光合作用。   
        几十年的时间,他们变得老态龙钟。   
        上小学时,一个同学在已经成为沙地的故河道玩耍时,发现了一把青铜匕首。   
        匕首的刀柄是一个闭着双眼的人头,看起来非常古拙,刻花非常清晰,几乎没有生锈。   
        这个发现让我对这条河的历史刮目相看。   
        我一直疑心这就是〃刻舟求剑〃时用过的那一把,遗失在记忆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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