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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僧膂力极大,手锥使开,道道金光,直逼孙朝宗的面门,孙朝宗不敢硬碰,只好施展小巧腾挪之技,食指周天笔专取敌人胸腹间穴道。可惜店堂太小,轻身功夫施展不开,他不免叠遇险招,逐渐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
杞人左手笼在袖子里,右手托着盘子,不时低头叼一块肉吃,仿佛看出了神。他正在为孙朝宗担心,忽听一声清啸,眼前一花,店堂中竟又多出了个人来。
此人三十多岁,又高又瘦,左手铁镬似盾,右手菜铲如刀,却原来是一直躲在里屋炒菜的店主人。只见他身法怪异,几步纵跃而前,让过孙朝宗,敌住了那个番僧。
番僧大怒喝道:“你来做甚?!”店主人面沉似水,双手将铁镬、菜铲掷向番僧面门,随即从腰后拔出柄长刀来:“老爷汝宁府大名鼎鼎的‘闪电刀’李思齐,大师赐教。”猱身扑上。
番僧“当当”两声,隔开掷来的铁镬和菜铲,扬声大笑道:“好啊好啊,你们并肩子上罢!”手锥舞开,以短格长,竟然硬接二人招术,堪堪三十余合,又已稳占上风。
杞人被迫又退了几步,一脚踩在雪地上,这才恍然惊觉,抬眼向天上望望:“咦,雪停了。”正在欢喜,又听那番僧叫道:“好,好,铁冠老道教出来的徒弟有些斤两,能够挡得住佛爷这‘降魔卅六锥’,也算……”
话音未落,忽然又一个声音在店外暴响起来:“甚么人在此大呼小叫,扰人清梦。先吃洒家三百禅杖者!”杞人被这声巨响惊得一缩脖子,还没来得及回头去看,只见一道黄光从身侧风一般掠过,冲入了店堂。
番僧喝道:“好,彭和尚,你也来了!”那黄光稳住身形,却原来是个又高又瘦的黄袍僧人,手端一柄碗口粗细的漆黑铁杖。当下彭和尚横杖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骚秃院。别来无恙乎?”
番僧闻言大怒,身形疾转,一招“波旬降伏”,手锥分心便刺。彭和尚后退半步,竟然不架来锥,掌中铁杖早抡圆了往那番僧头顶砸去。番僧不敢舍命硬拼,急忙错步让过,怒吼道:“臭和尚,你找死么?!”
彭和尚笑道:“甚么找死,这招唤作‘棒打狗头’,好过瘾么?”舞开一路“疯魔杖法”,满是进攻招术,直往番僧逼去。
番僧赶忙奋锥相还。只见一道金光,一派黑雾,翻翻滚滚,把整个店堂都挤得满满的。李思齐和孙朝宗不但插不进手去,更几乎寻不着立锥之地,步步后退,最终也只得闪出门来,和杞人并肩站到一起。
孙朝宗面色极为难看,沉声问李思齐道:“李兄,这彭和尚也是你们请来的么?”李思齐却并不立刻回答,收起长刀,双手五指向天,在胸前交叠,轻声道:“休道石人一只眼。”孙朝宗一愕,随即也同样动作回答:“挑动黄河天下反。”
李思齐点头:“孙先生,城主只令我来迎你——这彭莹玉……谁晓得他来罗山做甚。”孙朝宗冷笑一声:“也罢,先并力除了骚秃再说。”双手金光闪耀,食指周天笔旋转如环,纵身再度扑入店堂。
店内番僧恶斗彭和尚,正在感觉吃力,忽见孙朝宗夹攻过来,急忙叫道:“两打一么?佛爷岂会惧你!”彭和尚笑道:“两打一便两打一,洒家才不怕坏了名头。小孙,先并力做了这个骚秃,旁的话待歇下再讲。”孙朝宗面色阴冷,并不回答,只是加紧摧动双笔,着着迫近。
堪堪又斗二三十合,番僧已经叠遇险招,只能招架,无法还手,正在惶急,忽听身边一声清叱:“大师休忙,我来助你。”随即一柄长剑加入了战团。
“咦,”孙朝宗惊疑不定,“李兄,这人与你不是一路么?”原来出手的并非旁人,却是那一直靠在旁边恹恹欲睡的伙计。
李思齐一愣,随即答道:“不是。”说话间长刀又再操在右手。那伙计剑术颇为高明,虽然火候尚浅,但与番僧并肩而战,彭和尚、孙朝宗二人合力,一时半刻也难以攻入。再你来我往走了二十多个回合,伙计眼看渐渐支持不住,李思齐突然挥刀冲上,喝道:“小子,不要命了?快躲开罢!”
彭和尚笑道:“这小子碍手碍脚的,洒家先做了他罢。”舞动铁杖,一招“砥柱中流”,将敌人分开两处,随即舍了番僧,直向伙计扑去。那伙计连连后退,勉强分拆了几招,不由手忙脚乱。彭和尚得理不饶人,一连三招杀手,誓要把对方立毙杖下。
伙计吓得魂飞魄散,开口大叫:“陈叔叔救我!”杞人正在店外观战,听得此人此时言语好不耳熟,不由心下一凛。
彭和尚大笑:“唤叔叔,唤大爷也无用。”两膀奋起千钧气力,兵器当头砸下。堪堪便要敲着敌人的天灵盖,突然斜刺里伸过一物来,“噗”的一声,架住了铁杖。
彭和尚变招极快,一击不中,左手在杖尾一抽,右手一按,杖头颤动,向来人当胸捣去。忽听“当当当当~~”一阵悠长绵密的金铁交击之声响过,他只觉手上铁杖骤然变轻,连忙松开右手横在当胸,撤步定睛细看。不看还则罢了,这一看啊,不由他惊得目瞪口呆!
原本八尺多长的一支黑铁禅杖,此刻竟然只剩下了不到一半长短,碗口粗细的切口处光滑平整,尤其骇人。彭和尚抬眼望去,只见来人布袄毡帽,左手案板,右手菜刀,却原来是方才一直站在门外观战的那个邋遢汉子。
此刻店中诸人也都停了手,随着彭和尚的目光,一齐望向那汉子。彭和尚沉声问道:“甚么人?”那汉子满脸歉疚之色,点头哈腰地回答:“在下陈杞人。一时无奈,坏了大师的兵器,实、实的对不住也。”说着话,左手案板稍斜,只听一阵密响,数十枚圆形铁片跌落尘埃,每枚都是两分多厚薄,一眼望去,竟似毫厘不差!
“好好,”彭和尚度己量人,明知不是杞人的对手,于是恨恨地说道:“陈朋友好本事,好利器。今日便看你的面上,先饶过了这个骚秃!”说着话,半截铁杖脱手向下掷去,悄无声息地没入脚边硬土地中,只露出不到半尺长的杖头。他忽然又拍拍手掌,仰天大笑三声,一大步跨出店门,就此扬长而去了。
杞人重新揣好案板、菜刀,转头忙问那伙计:“保保,怎的装扮这副模样,若非你唤我一声,哪里认得出来?”
那伙计伸手在脸上擦了几下,又揪下两撇假须,露出本来面目,原来是个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他收了长剑,揖手笑道:“王保保见过陈叔叔——若非叔叔相救,小侄今朝是定死无疑了。叔叔如何落魄到这般模样?若不是那玄铁菜刀、鲛木案板,小侄也几乎认不得叔叔了也。”
杞人无奈地笑笑,抬眼四顾,原来孙朝宗和李思齐也早不知何时逸去,店中只留了一个番僧。那番僧抹一把额头热汗,走过来望着地上那堆铁片,愕然半晌,才开口大叫道:“好刀!好功夫!”
王保保一指那番僧,向杞人介绍:“这位唆督大师,大都来的,乃是理藩院的第二院,人称‘西北第一高手’。”杞人心道,原来这番僧名唤唆督,怪不得彭和尚他们一口一个“骚秃”,叫得好不起劲。绷紧了面孔,也不敢发笑,急忙上前行礼。
唆督合十还礼:“既然公子认得,大家便是朋友。这位陈朋友,此间已然无事,咱们一道去察罕处讨杯酒吃,算是借花献佛,答谢你的帮忙,不知意下如何?”杞人一愣,王保保连忙解释道:“义父搬到这左近来了,便在罗山城外,去此不过六七里路。叔叔便请屈尊一顾罢。”杞人皱眉道:“沈丘城破,我道你爹住不得了,定要迁走,可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王保保笑道:“叔叔猜得正是,只是无需说破……”
这时候,屋外飘飘洒洒的,大雪竟然又下起来了……
~第二章密云不雨势初张~
这场大雪纷纷扬扬的,自辰时起,直下到正午还没有停。北风不住地敲打着窗棂,落在察罕帖木儿的耳中,倒仿佛沙场上万马奔嘶一般。他才抚了一回琴,但心既乱,琴音也不能保持淡泊清雅,不由站起身来,望着桌上摆的地图发愣。
“天时不正,才十月里就下恁大的雪,却又是甚么征兆?”他再度坐下来,打开案上的木匣,匣里是五十五枚筮草。这次从沈丘逃出来,除去金银细软早已打点密藏外,他随身只携带了几本难得的宋版,以及这一匣惯用的筮草。当下心中默祷,取出筮草,剔除其六,将余下的四十九枚,细细地一十八变,而得七、九、七、九、七、七六爻,是个“干”卦之象。“干,元亨、利贞”,倒是个上上的吉卦。
当然,仅仅这样卜算,是做不得准的。察罕帖木儿将六爻之数相加,得四十六,以天地之数五十五减之,得九,占得乾卦的第四爻需变。这一变,是为“小畜”,“小畜,亨,密云不雨,自我西郊”,虽然也很吉利,但只是小吉,比刚才的乾卦要差得远了。
“其间莫非还有阻碍么?”察罕帖木儿细想两卦第四爻的爻辞。干之四爻,《易》曰:“九四,或跃在渊,无咎。”这“无咎”两个字,让察罕帖木儿松了一口气。然而:“‘或跃在渊’?干宝解说:‘跃者,暂起之言。既不安于地,而未能飞于天也。’又喻说:‘此武王举兵孟津,观衅而退之爻也。’——似乎此次定能成功,但未能一战而扬名天下……”
察罕帖木儿背了手在屋里来回踱步,左颊上那三茎长毛一跳一跳地,和他此刻的心境倒是一般无二:“龙潜深渊,何日登天!苍天已漏,我世受国恩,若不能飞跃补之,岂非终身遗憾么!”再想小畜之四爻,《易》曰:“六四,有孚,血去,惕出,无咎。”虽然也是个“无咎”,但这段爻辞的含义,却比较难以索解了。“‘血去,惕出’?”察罕帖木儿轻轻捻着颊上的长毛,“难道起事之初,便有伤损?或是……须得寻一人来杀了祭旗?”
正在茫然没有头绪之际,忽听仆人在外面轻叩窗棂:“老爷,公子与唆督大师回来了……”
“噢,”察罕帖木儿站定了脚步,“可还顺利?”“似乎……似乎顺利……”仆人有些犹豫地回答道,“沈丘‘大肉居’的陈师傅也与他们一同到庄上了哩。”
察罕帖木儿左手猛地一颤,随即宁定下来,撩开厚厚的门帘,穿过回廊,就向前厅走去。这座庄院很大,前后三进,察罕帖木儿从最东的厢房出来,疾步走了好一会儿,才刚到前厅口,就听见义子王保保的声音说道:“陈叔叔且猜这是谁家的庄院?”
※※※
察罕帖木儿紧走几步,迈进前厅,只见胖大番僧唆督正大马金刀地盘踞在正座上,陈杞人缩在侧位,王保保站在他的身边。察罕帖木儿连忙揖手道:“大师回来啦——噢,陈师傅也来啦。”唆督不耐烦地叫道:“快上酒,上肉。好一场打,佛爷饿杀了也!”察罕帖木儿忙对王保保使个眼色:“你且陪大师后面吃酒去,我与陈师傅有几句话讲。”
王保保躬身答应。唆督拍着桌子叫道:“甚么好话,要避开佛爷讲?酒菜上到这里来,佛爷要与这位陈朋友一起吃酒!”察罕帖木儿陪着笑,说道:“庄丁们才打了头鹿来,正用小火煨着哩,只怕大师等不及,故尔……”话音未落,唆督一声怪叫:“鹿肉!”飞身一跃,早旋风一样跳出去了。
王保保急步跟上。察罕帖木儿鼻孔里哼一声,摇摇头,这才在杞人对面坐下来。早有下人端上来热茶,察罕帖木儿端起茶盏,让了一让,这才开口问道:“陈师傅怎么跑到罗山来了?”
杞人咂了口茶,觉得身子暖和了一些,抬眼反问道:“我是孑然一身,沈丘待不得了,便满世界的乱走。庄主偌大一份产业,怎么也背井离乡,到这里来?”
察罕帖木儿面色一沉,叹口气:“陈师傅是明知故问罢。在下一个色目,沈丘县中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唉,陈师傅每常叨唠说天崩地陷,因之旁人给个‘杞人’的诨名,他们却哪里晓得你刺世之深——这眼见不是天要塌了,地要陷了?”
杞人端着茶盏,望望窗外依然满天纷飞的大雪,淡淡地回答道:“是啊,天要塌了,可也不见得便能塌得尽净,地要陷了,然而心中无私,又何处不可容身?”
察罕帖木儿悚然一惊,身体向前面探一探,问道:“陈师傅此言何意?”杞人不慌不忙地又咂了一口茶,这才解释道:“塌陷了南边,还有北边,塌陷了长城内,还有长城外。我是身无长物,无处可避,故才担忧。庄主又有甚么可挂虑的?”
察罕帖木儿愣了半晌,茫然问道:“你是教我出塞西去?”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