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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保,”察罕帖木儿在里面叫道,“令你清点俘虏,做得怎样啦?”“这便清点明白了,”王保保急忙走进大堂,“孩儿还觑见了张好熟悉的面孔,您倒猜猜是哪一个?”
“哪一个?”察罕帖木儿打个哈欠,合上了眼帘。只听得王保保吆喝一声:“带进来。”随即,杂乱的脚步声响了起来。
察罕帖木儿睁开眼睛,只见两名黄巾裹头的亲兵推着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走进了中堂。“于五三?”察罕帖木儿眨眨双眼,“竟是你这狗东西?!”
“是我,”那名叫于五三的汉子冷冷地回答,“庄主你好啊。”“好?”王保保狠狠给了他一脚,“未曾被你这厮害死,倒是苍天有眼!”
“松绑。”察罕帖木儿走下座位,来到于五三面前。“松绑?”王保保一愣,但望望察罕帖木儿的神情,只好给亲兵递了个眼色。两人立即动手,解开了于五三身上的绑缚。
“于五三,”察罕帖木儿拍拍他的肩膀,“旧日之事,且休再提。你我终究主客一场,今后便留在我这里做名亲兵罢。”于五三一边揉着酸痛的手腕,一边盯着察罕帖木儿的眼睛,良久,淡淡地回答道:“不。”
“不?”察罕帖木儿慢慢收回放在于五三肩头的右手。“不,”于五三又加上一句,“你杀了我罢。”
“为甚么?”察罕帖木儿皱起了眉头。于五三道:“我发过誓喝过血酒,杀魔卫道,拜奉菩萨的。今朝被你们捉住了,只有一死。你既然提到甚么主客一场,便给我个痛快的罢。”
“妈的,还想痛快死?!”王保保一把揪住于五三的衣领,“你为我家种地七八年,咱们须未亏负过你,可你,你又是怎么还报咱们的?你向菜人告密,险险要了我父子的性命!”
于五三冷冷地望着他:“是香军,不是甚么菜人,是杀富济贫的香军。”王保保大怒,一拳向于五三脸上擂过去,却被察罕帖木儿横臂拦住了:“且休动手——于五三,自你等将我从沈丘逼走后,我便一直在想……”
他背着手,在屋里慢慢踱步:“却总也想不明白。咱们相识也并非一朝两日,你不是那种贪图富贵,出卖朋友之人……”“你是我朋友?”于五三冷冷哼了一声。
察罕帖木儿皱着眉头:“这些年来,天灾人祸,大伙都不富裕——是,我是比你有钱,有钱得多了。你过得甚苦,我也不是看不到。可是,你且凭良心说,我可曾亏负过你?你种我家的地,每年只缴四石租子,你欠了我三贯钞,利上加利有七八贯了,除却年节我派人去催说一声,甚么时候逼过你来?”
“却未,”于五三闭了闭眼睛,睁开时精光四射,“可是凭甚么三贯钞不到五年就变作七八贯?”“我贷与你的呀,”察罕帖木儿摊摊手,“咱们画过押的呀,你不认了么?五年才翻了一倍,我看在乡里的面上,收的利钱也够少了,你且往别乡问去,可有这般好事么?”
“是,你是与旁的财主不甚一样,”于五三转过头,不去望察罕帖木儿又急又气的面孔,“你不仗着有钱欺负穷人,你不伤男霸女。我自懂事起便去外间打短工,三十余岁又回来租你的地,我见过恁么多财主,你这般的却也少见……”
正说话间,那个浓眉大眼的少年和李思齐并肩走了进来。“于五三,”那少年喝道,“你还有脸……”“闭嘴,关保!”于五三叫起来了,“你这狗奴才,你不配与我讲话!你爷你爹都叫财主给逼死了,你却去与财主当护院!”
“主公与旁的财主大不一样……”那名叫关保的少年争辩道。“是的,不一样,”于五三转过头来瞪着察罕帖木儿,“可相较来分别又有多大?凭甚么你生来便该享福,咱们穷人生来便该受财主欺压,吃一辈子的苦,受一辈子的累?!”
察罕帖木儿在他的逼视下,不由退了一步:“这是……”“是命么?”于五三却又逼近过去,“这是甚么贼老天,甚么鸟命!娘的,你说你待我不薄是么?为甚么你住高楼、吃酒肉,我只能缩在草屋里吃西北风?天冷了,你大可裹着皮袍子烘火,我一身单衣还得上山去砍柴?!”
察罕帖木儿又退后一步,跌坐在椅子里。“为甚么?你叉呀耙呀都不识得,却年年吃穿不缺?是啦,灾年你格外开恩,免了一半的租子,可你晓得便交这一半租子,再加上田税,乡里还是有许多人饿死呀!”
“那是朝廷……”察罕帖木儿嘟哝了一句。“朝廷不好是么?你年年这般对我们说,你可多清高哪,可现下你还不是和朝廷穿一条裤子!”于五三的拳头捏得紧紧的,“我先时一直感激你,我浑家饿死了,还感激你赏下一贯钞葬了她——可难道不是你将她逼死的么?”
“我、我未曾……”“你未曾,”于五三握紧的拳头又慢慢松开了,“你未曾亲手逼死她,可但凡少缴些租子她哪里得死!往日我不明白,直到拜了菩萨,听他们讲了那些道理,我才懂得了,为甚么天下恁多的不平,都因为妖魔鬼怪太多了,太多了——你也许是最好心的一个妖怪,可除却你变个穷光蛋,与咱们并肩去种上两年地,你还逃不脱是个妖……”
“放肆!闭嘴!”没等于五三把话说完,李思齐一拳打了过去。“通——”,这一拳结结实实地捶在于五三右腮上,打得他唇边流血,一个踉跄,差点栽倒。“休打他……”察罕帖木儿还来不及阻止,李思齐早飞起一脚,把于五三一个跟斗踢出老远。
于五三狂叫一声,翻身跃起,反手一拳打在押他前来的一名黄巾兵脸上,顺手夺过对方手里长矛,平挺着,直向李思齐冲来。李思齐正待移步躲避,忽见银光一闪,关保手起刀落,将于五三拦腰斩成两截。
于五三的上半身一个倒栽,带着满天血雾,跌落尘埃,下半身却兀自向前奔了两步,直跑到李思齐身前,这才颓然摔倒。饶是李思齐胆大如卵,也禁不住打个寒战,倒退了一步。
“啊——”忽听察罕帖木儿一声大叫,口中鲜血狂喷,双眼一闭,连人带椅仰天栽倒……
※※※
作者按:关于彭莹玉
彭莹玉,一说本名彭翼,人称彭和尚,是袁州慈化寺的僧人。他表面上是释教和尚,实际是白莲教的重要传播者和组织者之一。他曾与其弟子周子旺发动反元起义,结果失败,周子旺被捕杀(此人拙作后面还有交代),他出走淮西,继续传教。元顺帝至正十一年秋,即拙作开始的前一年,彭莹玉与邹普胜等响应刘福通起义,推徐寿辉为主,于蕲水建立天完政权。至于他的下场,一说是至正十二年七月,也即拙作开始前三个月,战死于杭州,一说是九月间战死于徽州,还有一说是于次年在江西瑞州战死的。若按照前两种说法,则拙作中的彭和尚,无疑是死鬼还魂了(笑)。为了情节的需要,拙作遂采用了第三种说法,请他别急着投胎,等到明年再死。
~第六章脱柙虎兕使人惊~
冬去春来,万物复苏,转眼间,大江南北,自然万物,又是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自然虽然如此,可惜人事却非。涡水自怀远东侧南注入淮,淮河滔滔,又东泻入海。去冬气候奇冷,淮水竟然一度冰冻了底朝天,加上今春又是暴雨连绵,水位暴涨,据说下游一带,已有数处堤坝决口,无数村庄都变成了泽国。
“人祸而加天灾,老百姓的日子越发难过喽。”叹气的是一位葛衫老者,约摸五十上下的年纪,黑面虬须,看上去煞是威猛。
一个白衣童子跟在他身后,为主人挑着一担箱,这时候擦擦额头热汗,催促道:“老爷,且快走罢,等到了地头好歇。”
老者回身一笑,伸手轻拍童子的头:“累了?好罢,且沿着岸边走罢。”
主仆二人一前一后,沿着涡水,迤逦向东行去。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川回路转,远远的,道边露出一角茶亭来。“是这里么?”童子喘着气问道,“再过去便是怀远县城——想来便该是这里罢。”
老者手搭凉蓬,向正东方向望望,问道:“你未曾错么?尚需多久可以到得怀远?”童子急忙答道:“总须大半个时辰。”“嗯。”老者点点头,伸手摘下了童子肩上的担,左臂上举,横握掌中,大步向那茶亭走去。
这担少说也有五十来斤,童子挑着满头是汗,那老者却似乎当它鸿毛一般。他个子本高,迈跨又大,这一放开脚步,童子竟要小跑才能跟上。
那是一家颇为雅致的乡村茶亭,高挑一面布招,写着个大大的“茶”字,法功力虽弱,倒也端正耐看。茶亭里面四五张方桌,不过稀稀落落坐了三个人。
见到这一老一少进来,茶博士赶忙迎上,刚要开口招呼,忽然西首站起个锦衣长须的文士来,拱手叫道:“连舵主,请这边来坐——兄弟恭候多时了。”
老者笑道:“啊哈,孙先生来得甚早。”忙走过去,靠墙放下担,拱手施一礼,轻撩葛衫,就在那文士对面坐了下来。童子侍立在侧。
茶博士跟过来。文士道:“先来两盏茗茶,一碟椒盐花生,我们还待等人哩。”话音才落,忽听门口一人哈哈笑道:“不必等了——茶博士,再来盏顾渚或是范殿帅,有甚么精致点心,只管将上来。”
二人注目望去,只见一个胖大道人,披一件半旧的皂衣,露出胸口上毵毵长毛,笑嘻嘻走过来,略一稽首,大马金刀地在侧面坐了。茶博士陪着笑道:“似小人这般乡村茶店,哪里去寻甚么顾渚,甚么范殿帅茶?小人只将最好的端上来,道爷将就些罢。”
那道人挥挥手,示意茶博士自去准备。“且待在下绍介,这位是淮帮连总舵主,”文士指一指葛衫老者,然后站起来深深一揖,“兄弟姓孙,草字朝宗,不知师兄是天师门下哪一位?”
“原来是‘长淮望断’连总舵主、朝元观孙师兄,失敬失敬,”道人再次稽首,答道,“贫道龙虎山尉迟鹤,这厢有理了。”
“想不到张天师派尉迟道兄亲自下山,朝元观的面子忒不小啊,”连总舵主连凤鸣微笑还礼,“老朽还道千里迢迢,龙虎山赶不得人来哩。”
“此番劳动二位大驾,实在惭愧,”那文士正是朝元观首徒孙朝宗,当下微微苦笑道,“只是对头忒煞厉害,我四师弟又失陷在他们手中,不得已才……”
“这又算得甚么,”尉迟鹤打断他的话,“正一、全真,道统虽别,终究都是太上所传。你朝元观有事,难道我们龙虎山倒好坐视么?只是师兄的信忒老远递来,本来此刻还未必到得了天师手中,恰巧贫道下山办事,途中遇着了,这才幸能赶及。”
茶博士端上来茶水点心,孙朝宗端起茶盏来,向二人一敬:“请,请——这也是病急乱投医,总盼着多一份人手是好。”
“怎么?对头甚么来历?”连凤鸣捋须问道,“凭咱们几个还拾掇不下?”“请用点心,”孙朝宗叹一口气,“事情起自去年十月。在下与四师弟奉了刘福通大帅的钧旨,去罗山招收那里人马,谁想横刺里杀出个察罕帖木儿来,将城夺了去,城主庄允也死于乱军之中。在下的四师弟,便于那日陷了敌手……”
“贫道听闻,”尉迟鹤问道,“察罕于入城当日,口吐鲜血,大病不起,可是有的?”“此事倒真,”连凤鸣答道,“然而十二月间,朝廷下诏,封了他做汝宁府达鲁花赤,他的把弟李思齐做知府,这病立时便痊愈了。”
“先前四师弟不慎被擒,在下也曾几次试图相救,便是这个‘闪电刀’李思齐太过厉害,”孙朝宗拉回话头道,“又兼防卫森严,一直未能得手。察罕那厮只为了与朝廷讨价还价,这才一直羁押着四师弟,暂未送往大都去也。”
“汝宁府达鲁花赤,娘的,”尉迟鹤还沉浸在先前的话题中,“取个小县城便得正四品大官?”连凤鸣笑道:“听闻先前吏部拟的是罗山县达鲁花赤,李思齐做县尹,后来皇帝说道:‘人言国家轻汉人,如此果轻汉人也’,叫重拟了……”
“察罕这厮,一个色目,他算甚么汉人了——一枚金印到手,甚么顽症不得好了?”孙朝宗道,“大概也是怕解四师弟去大都的路上出事,因此便又请朝廷遣了人前来接应。”
“哦,是甚么人?”尉迟鹤饶有兴味地问道。孙朝宗回答:“据称是理藩院的一个院,唤作渥尔温的色目,还有怯薛的百户翁赤剌。此二人身手都极厉害,加之招术诡奇,大异中原,因此要请二位帮忙……”
“孙先生与他们见过招了么?”连凤鸣问道,“听闻郑三先生也……”“是,在下三师弟也来了,”孙朝